第46章 命運交響曲(7)
四個激昂有力的音符如同驚雷般在鴉雀無聲的禮堂中炸開。
命運在敲門。
短暫、震撼。
如排山倒海之勢, 一陣比一陣更加洶湧猛烈的琴音重重地敲打着聽衆的耳膜。
緊接着就是一聲高過一聲的加強音, 音樂渲染着不安的色彩,那種不安也帶着彷徨和迷茫,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在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中,宋深深仿佛看到了年幼時的自己。
十歲時, 失去了父親、又不招堂叔家待見的宋深深因為特殊的血型,被堂叔“送”到了寧家。
在寧家,她見到了滿頭白發不怒自威的寧老爺子, 也見到了自殺不成一臉陰郁的寧家大少爺。
管家告訴宋深深, 半年前大少爺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他的父母,自己也受了重傷,差點就因為供血不足死在手術臺上。從此以後,大少爺就郁郁寡歡。
宋深深同情他的同時,卻有着些許不厚道的竊喜。
原來, 他跟自己一樣, 也是無父無母。
原來,在這個世界,居然還有人比她還慘。
然而,這位皮相極好的大少爺脾氣似乎并不太好。他把宋深深叫到身邊,拿起剪刀直接剪掉她的兩個辮子, 理由是辮子一甩一甩的,看的他心煩。最後還惡狠狠地警告她不許告狀,否則就撕爛她的嘴。
宋深深吓壞了,想哭卻哭不出聲。
她救了他, 他不感謝就算了,竟然還對自己惡言相向。
宋深深無言地屏着眼淚,驚恐的臉上布滿無措,怯生生地看着漠然得近乎冷酷的寧東旭。
她從他的眼裏看到了跟自己一樣的東西:孤獨,無窮無盡的孤獨。
宋深深去拉寧東旭的手。寧東旭不耐煩地甩開。
宋深深又去拉。寧東旭用力甩。
宋深深不氣餒,緊緊地抓住他的手,緊得他再也甩不掉。他雖然比她大了幾歲,但是大病初愈,比力氣宋深深絕對不會輸給他。
“真是好笑,爺爺竟然找了個小孩來當我的保姆。喂,小孩,怎麽不會說話?”寧東旭發問。
宋深深打開随身攜帶的本子,用小學生的字體端端正正地寫道:“那天,火很大。我大聲喊我爸爸,可他沒有逃出來。從那以後,我就不會說話了。”
宋深深握緊小拳頭,克制着不讓自己哭出來。
寧東旭輕輕嘆了一聲,終于拿正眼去看她。
那瘦弱的身體整一個非洲難民。
被曬黑的臉上還泛着兩塊高原紅,淋漓盡致地展示着什麽叫鄉下人的質樸。
“小孩,你不怕我嗎?”
“我爸爸臨死前跟我說,要勇敢地活下去。所以我不怕。”宋深深寫的時候很沒底氣。
寧東旭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又嘆了一聲:“算了算了,以後你就跟着我生活吧。我來養你。”
宋深深頂着一頭跟狗啃了似的頭發,欣喜地點了點頭。她張着嘴,無聲地喚道:“東哥。”
最強音不斷重複,到了一個高潮之後,曲風忽然一轉,琴音從最強變成了最輕,舒緩輕快的樂曲飄來,靜谧又溫和。
旋律深沉、安詳、優美,那是貝多芬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這是宋深深這一生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她在寧家住了下來,再也不用看堂叔堂嬸的臉色,再也不用過提心吊膽的生活。除了固定時間過來煮飯打掃的鐘點工,家裏就只有她和東哥兩個人。
東哥非常聰明,什麽都懂,會說流利的英語,會跳華爾茲,還會輔導她做功課。
“笨!這麽簡單的算術題都會算錯。宋深深,你豬腦子嗎?”東哥卷起數學書,敲了下宋深深的頭。
宋深深看着他,傻傻地笑了。她崇拜他仰慕他迷戀他,視他如父如兄如友。或許,還有另一種不為人知的情愫……
“深深,我給你買的少女內衣要記得穿。你已經開始發育了。還有,來月經時不要吃生冷的東西,不要做劇烈運動,知道嗎?”東哥叨叨念着。
宋深深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她還記得,初潮來的時候,她吓得六神無主,還是東哥出門幫她買了衛生巾。
東哥仔細研究着包裝袋上面的使用說明,耐心地教她:“有膠的一面要粘到內褲褲裆——”
宋深深臉紅的要爆炸,搶過衛生巾,跑到了廁所裏。
寧東旭繼續叨叨念:“我這可是又當爸又當媽,辛辛苦苦把你拉扯長大,以後記得報答我。”
宋深深請教,“怎麽報答?”
東哥又敲了下她的頭,“笨!以身相許,不懂嗎?”
宋深深去查了字典,以身相許,通常指女子将全部的情感身心奉獻給心愛的男子。
宋深深捧着字典的手在發抖。
天地之間突然安靜下來,仿佛停止了轉動,只有她的心,跳得飛快。
宋深深隐隐明白,她對東哥是什麽樣的渴望。
但平靜注定是短暫的,曲風又是一轉,進入了第三部分的诙諧曲,旋律變得動蕩不安。
宋深深的手指飛快地在琴鍵上飛舞,奏出急速的旋律,彈出毫無規律的、雜亂的變化,像是已經步入了絕望的深淵。
她的癡戀因為東哥的一句“癡心妄想”變成了無望的單戀,她幾乎用生命換來的承諾最後也變成了玩笑話。
沈夢出現了,自稱是東哥的女朋友。
沈夢非常優秀,是老爺子口中的可以和東哥門當戶對的女孩。
宋深深的美好幻想徹底破碎了。
她沒想到的是,她的下場竟是被最愛的東哥打斷右手趕出家門。
痛不欲生的她躲在一輛開往深城的車上,經過一家花店時,暈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她看到了一個叫葉小枝的女孩。
葉小枝收留了她,找跌打大夫治好她的右手,給了她一張可以安睡的床,一份可以填飽肚子的工作。
宋深深被葉小枝拽去醫院看病,因為她的經期已經推遲了好幾個月。當婦科醫生問她有沒有過性生活,她猛然意識到出了什麽意外。
十七歲的宋深深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看着B超照裏的那個小人兒。她有一千個一萬個要打掉這個孩子的理由,可她舍不得。
只因為這是她的孩子,她和東哥的孩子。
“深深,生下來。我們一起來撫養它。”葉小枝看出她的不舍,抱着她說道。
耳邊似乎響起嬰兒清亮的啼哭聲。
C小調突然轉為明朗的C大調,琴聲有一種不可遏制的力量,造成風起雲湧之勢。第一主題輕聲出現,音樂自由向上伸展,力度由弱到強,由暗到明,進入了光輝燦爛的最後樂章。
樂曲從絕望的深淵爬到了希望的頂峰,充滿光明和無比歡樂的情緒,是歡呼勝利的熱烈舞曲。那激烈強勁的琴聲就再也沒有妥協過,叫人應接不暇的密集音符如同滔滔江水滾滾不息。
激昂澎湃的旋律在寬曠的大禮堂碰撞回響,在聽衆的心中回響着激蕩着。高亢的基調、奮進的旋律、擲地有聲的音符,共同交織出一種自信豪邁,一種不畏任何苦痛和挫折的勇往直前,一種歷經人世滄桑終獲幸福的無比快樂。
我的幸福,應該由我來追尋。
我的快樂,應該由我來守護。
我的命運,應該由我來做主!
爸爸的話仍在耳邊回響。深深,要勇敢地活下去!
去他媽的門當戶對!她要把他綁在身邊一輩子,從身到心,完完全全地占有着他。
寧東旭至死都是她宋深深的,誰都不能再把他們拆開!
這首驚心動魄的鋼琴曲,以一種令人無限遐想展望的姿态戛然而止。
宋深深收了曲譜,走到臺前謝幕。跑下舞臺時,觀衆才反應過來,熱烈的掌聲響徹了整個禮堂。
“深深,你要去哪裏?”宋青楓叫道。
宋深深飛快地跑出了音樂廳,跑出了學校,跳上了一輛出租車。
車子到達寧東旭公司時,寧東旭正好從大門出來了,身後跟着黑壓壓的一群人。
宋深深着急地朝他揮手。
寧東旭沒有看到她,貓着腰準備鑽進車裏。
“寧東旭!”
宋深深急迫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可是,連一個音節都喊不出聲。
寧東旭似乎聽到有人在叫他,轉過身,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他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仔細一看,還真是宋深深。
寧東旭對下屬做了個手勢,快步向宋深深走過去。
“深深,你怎麽到這裏來?比賽結束了嗎?找我是有什麽急事嗎?”寧東旭問。
宋深深幾乎是用了此生全部的勇氣,看着他,緩緩地打着手語,“東哥,你願意娶我嗎?”
寧東旭以為自己看錯了,“什麽?”
宋深深放慢速度,把每一個手勢打得清晰又鄭重,“東哥,你願意娶我嗎?”
寧東旭怔怔地看着她,完全不敢相信。
“我們已經錯過了八年,我不想再錯過和你的每一分每一秒。”宋深深用手語說出了那藏在心裏頭許多年的話,經過時間的釀造,最是苦澀也最是甜蜜,“東哥,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