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刺耳的警笛、漆黑的夜晚、被分割成無數孤島的人群、搖曳着的燈塔般的藍色信號燈……
“還沒有找到嗎?”
“千代田區已經完全被封鎖了!他帶着那女孩根本逃不出去!”
“已經失蹤超過七十二小時了,那孩子恐怕已經——”
“繼續找!就算是屍體也要給我找出來!”
“那家夥從來沒有對警察之外的人出手,一定還有機會的!”
陣雨剛剛停下,遠處還能聽到驚雷的轟鳴,地面上的水窪反射着讓人眩暈的光芒。
身邊全身都已經濕透的女孩捂着面頰,披着對她來說仍有些寬大的外套,一邊因為涼意瑟瑟發抖一邊無助的發出低聲啜泣。
“那邊來崗前培訓的新人!現在沒有空讓你閑着!既然拿到了支配者的暫時許可就動起來!”
踏過積水的步伐停頓了一下,大約仍是上大學的年紀的女孩拉住了他的袖子:
“我也要一起去。”
“冒着雨找了一晚就別再跟過來了。你的體力會吃不消的。”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女孩尖叫着,淚水從紅腫的眼眶不斷湧出,雙手死死的抓住了他的手臂:“好可怕。這裏好可怕。那是我的妹妹啊!求求你不要留下我!”
那張即便被淚水濡濕也仍舊清秀的臉龐,二十分鐘後會以毫無生氣的姿态出現在日比谷公園的紅薔薇花海中,少女介于稚弱與成熟之間的軀體散落在妖冶豔紅色花朵裏,被雨水沖刷至凋零了滿地的花瓣、被碾碎的青草吐露出的苦澀汁液裏混雜着若有若無的香氣、殘缺不全的肢體、宛如幕布一樣黑色天穹,那恰到好處的布景仿佛被某個人刻意組合出的殘虐藝術展覽品。
“把在安全局待機的其他警察都叫出來!警察光擔心着自己安不安全像話嗎?!”
“讓無關人員都快點離開!”
“日比谷公園那邊缺人手!還空閑的人去那裏找!”
每個警察的臉上都帶着恐懼的神色,對某種未明事物的,深深根植在心底的恐懼。
他帶着精疲力竭的女孩不斷地向前奔跑,水花飛濺的聲音、車輛尖銳的鳴笛、急促的喘息、以及那若有若無的哭泣。
日比谷公園。
十一月的紅薔薇花海,湧動着馥郁香氣的植物下,是被肢解的支離破碎的屍塊。
繞過閃耀着彩燈的噴泉廣場、銀杏林和第一花壇,說不清的直覺驅使着他朝第二花壇一刻不停的飛奔。
有什麽在那裏。一定有什麽在那裏。即便想要拒絕、即便想要後退,雙腿也不受控制般的一步步邁了出去。
快去,再快一點,你一定要去那裏。
本來在心底低喃的那點聲音一點點變大,最後變成了催命般的哭號,奮力的拖拽着他向終點跑去。
‘撲通’一聲,他撞在了某個人身上。
「身高在175公分以上,體型中等偏瘦,男性。」
“對不起對不起!”他條件反射般的道歉,然後又拿出了自己的證件和失蹤女孩的照片:“我是安全局的實習刑警,現在這裏非常危險,請趕快離開,另外請問您見過這個女孩嗎?高中生,身高165公分左右,穿着——”
「案發當晚身穿黑色衛衣和夾克,戴口罩、鴨舌帽與手套。」
那個人沒等他說完話,就徑直伸手指了一個方向。
「站立時略有駝背,慣用手是右手,沒有背包,沒有打傘。」
“在那邊?!”
像是突然被從天而降的喜悅沖昏了頭,他身邊的女孩飛快的跑向了在夜色中不知為何豔的有些詭異的紅薔薇花圃。
——然後便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悲傷、恐懼、憤怒、驚慌、絕望……無數種情緒同一時刻在喑啞凄厲的尖叫中爆發。
他來不及對面前偶然撞到的人再說什麽,只想着貿然跑走的女孩不要出什麽意外。
紅薔薇花圃愈發的近了,彌散在空氣中的花香也愈來愈濃烈,甜膩的氣息甚至于讓人感覺到反胃。
那個一直倔強的尋找自己妹妹的女孩昏倒在積水與掉落的花瓣中,她滿面的淚水與被自己抓出血痕的掌心無一不傳達出不祥的征兆。
他将女孩的上半身抱起來,在擡起頭準備聯絡救援的時候,卻正對上一張與懷抱中女孩一模一樣的臉。
少女孤零零的頭顱戴着荊棘與紅色花朵編織的花環,無聲的躺在仿佛由她血液染成的紅色花叢裏,肢解成小塊的身體被拼成一個雜亂無章卻又無比妖異的符號,她纖細的手臂向前伸展着,像是要擁抱某個人。
這一幕讓他也想要慘叫,可是喉嚨卻像被堵塞住了一樣無法發出聲音。
之前的暴雨、花圃裏的泥土、為他指明方向的人……
他的視線一點點回移,卻驚悚的看到本應離去的黑衣人靜靜的站在他們身後十步開外,像是正在欣賞一場難得一見的劇目。
盡管穿了黑色的褲子和工裝靴,雨後花圃中的泥濘還是不可避免的留在了他身上,而那些迸濺上的污跡在慘白的路燈照射下格外的醒目。
他也許應該早一步想到的,在與那個人相撞的時候衣服的觸感表明面前的男子渾身都是濕透的,連鴨舌帽的帽檐都在向下滴水,這樣的天氣中,為什麽會有一個人穿着如此異樣在空無一人的公園淋雨。
“站在那裏。不要動。我是厚生省安全局刑事科監視官,你現在涉嫌參與‘安全局全土重大指定事件97’等一系列案件——”他如此自然而然又流暢的說出了在訓練所提前演練好無數次的臺詞,卻又為自己近乎無情的冷靜感到心驚:“現在我将對你執行逮捕,請不要做出任何反抗行為。”
像是從他的這番話中聽出了什麽搞笑的事情,黑衣人先是低低的悶笑了幾聲,然後抱着肚子誇張的放聲大笑了起來,那聲音簡直像用鐵片在玻璃上磨刮一樣刺耳。
但是沙啞的聲線又隐隐的讓人覺得熟悉。
笑聲戛然而止,黑衣的男人站直了身體,用幾乎深惡痛絕的語氣一字一頓的說:“你們就像這個畸形的社會一樣讓我惡心。”
他看不到那雙被遮擋在鴨舌帽後的眼睛裏有着怎麽樣的情緒,但卻能切切實實感受到尖銳的、不知為何就指向他的惡意與仇恨。
“你們為什麽不去死啊?!所有人!全部!都去死就好了啊!”
他暫且将懷抱裏的女孩放下,站起身從腰間的槍套拔出了支配者,指向了不知為何開始怒吼的男人:“我再說最後一次,不要輕舉妄動。否則——”
“否則怎麽樣?!”那個人用更大的吼聲反問道:“你開槍啊!開槍殺了我!這樣一切都結束了!殺掉我!既然否定我就殺了我啊——!”
“犯罪系數·26.7。非執行對象。扳機鎖死。”
咔嗒一聲輕響,他手中支配者的扳機被自動鎖死,視野中的準星閃爍着紅色的禁止信號。
“為什麽?”那個被他用槍瞄準的人突然問,不知是興奮還是痛苦的聲音顫抖着:“為什麽不殺了我?!為什麽背叛我?為什麽要否定我?!為什麽偏偏是你?!你手裏別人賦予的正義是沒辦法制裁我的。如果我毀了你的人生!如果你恨我!如果你真的想殺了我——就放下那把槍殺了我啊——!”
像是那個瞬間被觸碰到了傷口或者絕對不能被挑戰的底線,黑衣人突然從袖口甩出一把小刀,朝他沖了過來。
總之也是在幾乎同樣短暫的時刻中感受到了莫名的悲傷和痛苦,他沒有閃躲,而是像迎接某種解脫般扔下了手裏的支配者,握緊了右拳。
既然Sibyl的眼睛看不到,又不能讓唯一的嫌疑人輕易逃走,就拼盡全力把他打倒。
鋒利的刀刃從衣襟前堪堪劃過,他的拳頭也被對方矮身躲開。
反手抱住黑衣人握刀的右手,壓下重心蹬地擰身,他将被制住的男子一記背負投摔進了紅薔薇花叢中,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将腿壓在男子雙腿的膝蓋上阻止他起身,奪下了那人手中的刀扔了出去,碧綠色的枝葉倒伏進散發着腥氣的泥土裏,在暴雨後已經搖搖欲墜的花瓣紛紛落下。
他聽到被自己壓制的黑衣人發出低低的吸氣聲,右手也在不自然的顫抖。
唯獨那雙眼睛、血紅色的瞳孔像是要傳達出會将他活剮了般的信息狠狠緊縮着。
在被熟悉的眼眸迷惑的一瞬間,一柄更加鋒利的手術刀捅進了他的腹部。
刀刃刺入身體的痛感并不是十分清晰,大腦像是被什麽藥物麻醉了一樣沉浸在空白中,全世界只有那雙眼睛裏的仇恨和殺意是真的,像另一把刀,緩慢而利落的切割着他的心髒,手法純熟,又讓人痛不欲生。
“一、呃——”
就在松開手的剎那他被翻身起來的男子扼住脖頸重新壓倒在了被折斷的殘花與斷枝中,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的骨節分明的十指用能盡的最大氣力想要殺死他。
“不要叫我的名字!你沒有這個資格!只有你沒有資格叫我的名字——!”
那個人嘶吼着、咆哮着、拼盡全力的想要殺死他,顫抖的手指卻好像用不上一點力氣。
窒息的感覺并不好受,天旋地轉的世界讓人想要就此沉沉睡去,但他還是伸出手,從掐住他脖頸的手指、細瘦的腕骨摸到濕漉漉的衣袖,然後扯下了一直隐藏着那個人面容的遮擋物。
為什麽要笑?
他模模糊糊的想。
那張他曾經無數次注視過、永遠是一副淡漠神情的臉,此時即使已經瀕臨崩潰卻仍舊帶着虛假快樂的笑容,即使帶着笑容卻仍舊能讓人感覺到深深的絕望。快意和痛苦、期待與破滅、愛與恨,無數種究極的矛盾卻詭異的交雜在了一起。
“你就帶着這個噩夢好好活着吧。”
那個人松開了桎梏着他的手,踉踉跄跄的站了起來,扶着無法動彈的右臂,孤獨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噩夢。
是啊,都是一場噩夢。
只要醒過來,他就會忘掉一切痛苦。
以及那個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