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條當麻誠然已經脫離了讨厭父母追尋自我的青春期,也并非一無是處只能宅在家中啃老的廢柴,或者說是事業有成也沒問題,根本無需擔憂家人的數落,照常理來說應該并不會對父母心血來潮的探望産生如此大的反應。
事實上他擔心的也并不是這些東西,而是到了他們這個年紀,生活與工作都塵埃落定之後,父母的關懷就變為了一種飽含愛意而無孔不入甚至從四面八方逼迫來的壓力。
并不大,但數量甚多,以至于讓人有時候會感覺喘不上氣來。
尤其是子女在陌生城市工作、聚少離多的情況下,這樣難得一次的見面就顯得既讓人期待又叫人擔憂。
剛剛見面的那一刻應該是整個序曲中最溫暖的一幕,接着他們會對你的裝扮由上至下仔仔細細評判一番,這件外套太難看了,這條褲子太短了,天冷要加衣服,天熱要減衣服,為什麽父母說的話你總是不聽,諸如此類。
進了家門後,所有的房間都要被詳細的審查一番,被指出生活用品的擺放不方便,新買的棉被太薄了,冰箱裏連新鮮的食材都沒有準備。若是恰好洗衣籃裏放了幾件剛換下的衣服或者餐桌上擺着早上匆忙出門沒來得及收掉的餐盤就更恐怖了,少說要被拉着唠叨十五分鐘,還不能反駁,否則只會招來更加漫長的說教。
接下來如果去吃個午飯或晚飯,他們更是會從你點的任何一道菜上得出‘營養不均衡,飲食不規律,完全沒在好好照顧自己’的結論。
從小在父母長期外出旅行的惡劣條件下培養出了完美家政能力的上條當麻雖然并不是太過擔心自己的生活習慣被質疑,但對于‘有沒有女朋友,交往多久了,什麽時候打算結婚’這類問題卻是毫無招架之力。
抱着腦袋趴在辦公桌幾乎想要把自己蜷成一團的上條當麻發出了絕望的呻吟,電腦顯示屏上的案情報告書裏寫了整整五行的‘不想去’。
反正早晚都要坦白的,不如趁着這個機會把一方通行也帶過去徹底說清楚,正好這家夥嗆人的功夫一流,說不定還能幫自己解決問題。
為自己靈光一閃想出的辦法精神一振,上條當麻從辦公桌上坐了起來:“一方通行,今天——”
“我不要。”低頭專注于掌機游戲的一方通行回答只用了一秒。
毫不猶豫?!
上條當麻期許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
“就只是——”
“我不要。”
冷血無情的暴君用腳尖勾着桌沿将自己坐着的電腦椅拉回辦公桌前,留給他一個不為所動的殘酷背影。
上條當麻不禁開始思考起用手铐把他綁到機場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又不是幼稚園的小鬼,還需要被人領着去見家長嗎?”一方通行毫不留情的出言諷刺。
“我害怕的和這個沒有關系。”上條當麻索性徹底丢下了一筆未動的報告書溜到了自己執行官的身邊:“再說了我們不是在同居嗎,總要見面的吧。”
“誰管你,我要回執行官宿舍來住。”一方通行将試圖湊近自己的那張臉推開:“說到同居人,我覺得比起我你更應該擔心一下莫名其妙住在你家的那個修女。”
“啊。”上條當麻若有所思的呆立了片刻,嘴裏發出了一個短促的音節,旋即那個短短的發音就變為了慘烈的哀叫。
他想起了茵蒂克絲那看起來僅如十三四歲少女的體型,和無論如何都和成年人相去甚遠的可愛外表,愈發害怕起如果父母看到自己和這樣一個實際上早已成年的女性同居會露出何種表情,搞不好還會給自己冠上某種糟糕的性癖。
天知道他們之間只是房主與房客這樣再單純不過的關系了,或者與其說是男女關系,不如說是相當重要的家人?
不對,不管他到底如何定義這份關系,一名二十四歲的成年男性與一名外表十三四歲的外國少女住在一起的畫面無論如何都相當的有罪惡色彩。
“總之先通知那兩名監護人暫時把茵蒂克絲接回去……”優先選擇了‘避免被冠以奇怪性癖’的上條當麻暫時放棄了說服一方通行陪自己面見家長的想法。
一方通行看了一眼身邊緊張到開始不停自言自語的男人,餘光卻無意中瞥到了某個在辦公室外小心翼翼張望又迅速縮回頭的身影。
在做什麽?
房間內的所有人都心無旁骛的處理着自己的事情,似乎除了他之外并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門外徘徊的家夥。一方通行将手臂搭在桌子上撐起臉頰,輕輕皺起眉目視着那扇玻璃門。
躊躇許久的那人果不其然又一次佯裝路過,目光搜尋着什麽。
視線對上了。對方似乎十分吃驚。
一方通行站起身,準備走出去問個究竟,卻被以為他要趁機逃走的上條當麻抓住了手腕。
聽電話的男人像鬧別扭的小孩一樣抿起了嘴唇,一邊投來了質問的目光。
“咖啡。”一方通行簡短的說明了自己離開的理由。
上條當麻将手指攥得更緊來表達自己現在無法說出口的回答:不信。
“真是的。等一下陪你去好了吧?”一方通行像驅趕小動物那樣擺了擺另外一只手。
抓着自己的力度變得小了些,但手掌的主人仍舊不肯徹底松開:真的?
“真的真的。”
心底煩惱于男人的難纏程度,一方通行匆忙擺脫了他的手,然而等到追出去的時候,揣着心事在門外鬼鬼祟祟走來走去的人早已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落荒而逃。
“搞什麽,那女人。”
——
禦坂美琴躲在走廊的拐彎處,心髒還因為剛才飛快的奔跑狂跳不止。
為什麽要逃走?她質問自己。
明明只是視線不小心對上了而已。
回憶起剛剛與白發男人四目相交的那一刻,禦坂美琴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他也許只是好奇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那裏而投來好奇的視線,其中不包含任何的惡意,但仍舊叫人感覺身體都被寒冰凍住了一般。
就像溫順的羔羊本能的畏懼兇惡的狼,禦坂美琴畏懼那樣的一雙眼睛。
她擔心對方會追上來,于是拼了命的逃走,然後把自己藏進一個角落。
“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但是回憶起驅使着自己夢游一般走向一系辦公室的理由,她又忍不住懊惱的垂下了頭。
距離那個宛如噩夢一樣的夜晚已經過去了四年,但是每當年輪轉過一圈,下一個十一月的到來,那些陰沉絕望的過去就又會像鬼魂一樣闖進已經開始歸複原位的生活裏死死的糾纏着她,提醒她自己究竟有多麽無力,有多麽弱小。
她不得不去回憶,也不得不繼續尋找,以至于迫切的希望有個人能同她分擔這沉重的現實。
上條當麻。
那個黑色的夜晚将這個名字永久性的編織進了自己的生活,就像被人突然點亮的一盞燈火。
他曾經不顧一切的投身入與他全無關系的事件中,将她還無法做到的一切扛在肩上。
但當她終于以同期生內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安全局以為能将噩夢引向終結的時候,卻再也沒有聽到他談起過多年前的夜晚,案件凍結,兇手失蹤,而她自始至終卻從未觸碰到那個黑色影子的一角。
你還記得被人殘忍殺死、遺體被随意丢棄在花園裏的少女嗎?你還記得曾與兇手搏鬥甚至被刺傷住院嗎?你還記得四年前為了什麽四處奔走嗎?
她有一百種方法去詢問他的答案,卻沒有一個理由将其變為話語說出口。
要怎樣去問呢?
以被害者家屬的身份勾起別人甚至不願去想的往事,然後诘問為何最後沒能抓住兇手?
自己一刻不停的追查了四年仍未拼湊出那時的真相,卻要與案件毫不相關的陌生人給出結果?
也許。禦坂美琴想。也許自己只是想要找個人、找個共同見證了那個夜晚的人,可以什麽都不做,只聊聊最近的新聞和電影,而不去回憶過去。
太卑鄙了。她只是不想再去回憶而已。
禦坂美琴從口袋裏拿出手機,被按亮的待機屏幕上是一張合照,兩個面容幾乎一模一樣的少女擠在小小的鏡頭裏,其中一個露出淺淺的微笑。
“啊!找到了!”白井黑子的聲音突然從走廊的另一邊傳來,她三步并作兩步跑到站在拐角處的前輩身邊:“您在這裏做什麽啊?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去辦呢。”
“我知道啦。”禦坂美琴将手機放回口袋裏,“只是辦公室裏呆的太悶出來透透氣而已。”
“透氣?透氣到一系附近嗎?”白井黑子将信将疑的歪着頭。
禦坂美琴漲紅了一張臉,氣鼓鼓的敲了自己後輩的腦袋:“你管我那麽多!”
“真是的!這樣粗魯可不符合在明治大學畢業的優等生身份啊!請多多注意啦!”
“啰嗦!”
為了防止被偷看到此刻臉上的表情,禦坂美琴假裝生氣的快步向前走去,雙手在身體兩側默默的攥成了拳頭。
明天、明天一定可以順利說出來的。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