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是……什麽?”
才回到一系辦公室就被自己的執行官強行按在電腦前,上條當麻望着面前的液晶熒幕,半晌後才終于想起發出疑問。
“工作。”結标淡希簡單的回答道。她的臉色看起來十分糟糕,卻并不是單純因為睡眠不足或者妝容花掉,而是憤怒:
“在監視官你躺在醫務室裏時被強行塞進一系日程內的。”
“工作?”
重複着這個詞語的上條當麻滾動了一下鼠标的滑輪,看着平時根本不會出現在一系行程裏的、密密麻麻排滿了十頁文檔的‘工作’。
“你還不明白嗎阿上?”土禦門元春也略略看了一眼文件中的內容,攤開雙手笑道:“局長怕我們太‘清閑’,胡亂調查不該調查的東西喵,所以就想盡辦法給我們安排一點任務去做。”
文件的內容大抵都是些類似詐騙案、感情糾紛的小問題,甚至還有二系調查了一半的惡意傷人事件,足夠稱得上‘包羅萬象’四個字。
看着明顯惡意滿載的文件,上條當麻最終卻發出了完全無視氣氛、重點錯亂的感慨:
“原來其他系平時還有處理這種工作啊……”
“喂!”結标淡希忍不住想用手掌去拍他的頭。
“抱歉抱歉。開個小玩笑活躍一下氣氛。”被怒目而視的上條當麻急忙搖晃着雙手後退了一點點:“在沉重的低氣壓裏工作是件讓人覺得很累的事情不是嗎?”
“我說你啊?!”顯然是已經積壓了一肚子怒火的結标淡希用力拍向桌子:“那時候急到不惜動刀的人是你吧?現在為什麽能變得這麽樂觀?就是因為太好說話才會被二系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賬欺負到頭上來你究竟明不明白?!案件和成員都被擄走還要不聲不響開開心心的繼續聽上級指揮嗎?像這樣也太沒骨氣了!”
“結标!”
話說到這個程度已經逐漸開始刺耳,于是海原光貴急忙打斷了她。
安靜聽完女人發洩的上條當麻像是要呼出胸中所有的郁悶般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後他笑了:
“我還沒準備對不合理的事情唯命是從哦。”
男人沉默了幾秒鐘,繼續說道:
“我不準備放棄,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把真相查清。但這不是和二系‘對抗’或者‘宣戰’,也不是為了‘複仇’。沒錯,我想洗清一方通行身上的嫌疑把他帶回來,但也并不僅僅是為了這個。如果他不是兇手,那麽就代表真正的嫌疑人還逍遙法外,我必須抓住那個家夥,在更多的人因此受到傷害之前。這不是軟弱,不是為了向別人炫耀自己的勝利,也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才是正确的,那些已死的人不應該成為我們之間鬥争的犧牲品,因為在所有的理由、目的之前,我是一個警察,守護公理和正義是我的責任。”
如果僅僅是為了‘重要的人被錯認成兇手’而去努力追查案件,那就像是對平白無故失去生命的受害者坦白說出‘你不值得我這樣去做’的二次侮辱,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認真對待,至少上條當麻想要去在乎。
但是這也是一句宣誓,代表着無論兇手是誰都予以平等對待的宣誓,不留情面與私心,只要犯下過錯就必定會被制裁的宣誓。
辦公室像被按下靜音鍵一樣安靜了下來,只有牆壁上的換氣風扇隐隐約約發出運作的蜂鳴。
“所以是阿上啊。”
土禦門元春露出了無比安心、卻又有些無可奈何的微笑。
“這種蠢話。”仿佛是反過來在嘲笑自己眼界狹小的一番話讓結标淡希止不住的搖頭嘆氣,但她卻無法否認血管內的血液正在因此不斷沸騰。
公理和正義。
在淪落為執行官後一度被遺忘的東西突然間重生了。
“那就別磨磨蹭蹭的快點下達命令吧。監視官。”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如果覺得阿上很帥氣大可直接說出來喵。”
土禦門元春用食指在結标淡希的後背上畫圈圈,話音未落就被女子抄起桌子上的文件夾擊中額頭。
“少胡說了你這女仆裝妹控混蛋——!”
“你自己還不是個正太控癡漢喵——!”
看起來已經找到以往的氣氛了。海原光貴看了一眼身邊不斷争吵的兩名同事,對上條當麻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他的眼中有嫉妒,更多的卻是豔羨與尊敬:“我相信您一定會得到答案。看來大家都已經做好要違反紀律的準備了,請下達指示吧。監視官。”
“啊,是嗎。”上條當麻看起來幹勁十足的合起了雙手:“那第一個命令就是——”
混戰在一起的結标淡希和土禦門元春,以及差一點點就被卷入的海原光貴不約而同的看向了他。
“去吃早飯!”
這句被大聲喊出來的指令讓三名執行官不約而同的歪了下腦袋。
?
沒有理會他們各自想要說些什麽的表情,上條當麻擡起一根手指解釋道:
“早飯對于一個人來說可是相當重要的,雖然實際上現在已經超過了早飯的時間,但是保持充足的營養攝取能夠讓大腦更好發揮作用從而提高工作效率,作為一名合格的警察一定要對自己的身體負責,總而言之——”
不知何時,男人已經偷偷的從椅子上站起身溜到了辦公室門口,然後在三名執行官徹底回神之前一邊揮手一邊跑走了:
“總之你們快點去吃飯!我還有點事要做等下再集合——!”
在短暫的安靜後,三個人一同爆發出了尖叫:
“監視官?!”
——
與背後吵吵鬧鬧的輕松景色分隔開,在轉過拐角确保沒有任何人在自己身邊後,上條當麻臉上一派和樂的笑容忽然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的那一番話确确實實是發自肺腑,但僞裝出的神态卻是為了讓自己的同事放寬心。
此時最重要的不是急匆匆地插手案件、也不是玩笑一樣的去吃早飯、不是意氣用事,他此時此刻最需要的,是記憶。
「狂宴」。
上條當麻在心中反反複複默念着這個詞語,最終停在了解剖室的門外。
平時總是緊閉的安全門像是提前預知到他的到來一樣從內部被打開,冥土追魂站在專門為了實行「解剖」這一功能而開辟出的無菌室內部,戴着醫用塑膠手套和口罩透過巨大的探視玻璃窗對上條當麻揮手。
失去生命的少女渾身赤裸的躺在被燈光照射着而一片慘白的解剖臺上,四周擺放着她被斬斷的手足,由于失去了眼睑的緣故,半睜着雙目的她仿佛只是在凝視着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上條當麻身邊的分析儀器正不斷的吐出報告書,雖說只是無心的将目光投向了那邊,但就在他即将看到上面的內容時,一個聲音阻止了他:
“哎呀。這可不行啊。”
冥土追魂将解剖室的門仔細确認上鎖後,走過來關閉了顯示屏幕的電源:“我這邊可是也被嚴厲警告過了不允許透露給你們一點消息。”
“就這樣告訴我沒問題嗎?”
上面的指令。上條當麻将後面的半句話吞回了肚子裏。
“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說出來反而沒什麽的吧。”冥土追魂随意的坐在了房間內的其中一把椅子上,并指着房間內的沙發說:“我知道你是來問什麽的。坐。”
既然對方已經知曉了自己的來意,上條當麻也就順從的坐了下來。
“那麽……這件事情要從哪裏說起來呢……”冥土追魂的視線落在了探視窗內少女的屍身上。在長達一分鐘的靜默後,他開口說道:
“「狂宴」,或者說「狂宴之夜」,是安全局內部對那起案件的稱呼。官方和書面上記錄方式有很多種——「安全局全土重大指定事件97」、「都心6區連續獵奇殺人案」都是指它。”
連續幾個熟悉的詞語讓上條當麻想起了芳川桔梗的那份‘特殊’文件。
“四年前發生的東京最惡性事件、使安全局損失慘重的連環殺人案,除主謀在外涉案人員多達11人,造成22名警察以及15名平民遇害,而主謀至今仍然在逃。因此被破壞的家庭更是不計其數,這麽說,你大概就能理解它的嚴重性了吧。”
從受害者到加害者共計48人被卷入案件,這個數字在當今的日本可謂是龐大到令人感到恐怖的程度,而受害者中超過三分之二都是警察,或許是出自職業的感同身受,一想到這些慘劇都是出自某個人精心策劃的手筆,上條當麻突然感覺自己面對的并不是狡詐兇殘的罪犯,而是連光芒都會被吞噬的漆黑深淵。
“由于毫無主謀在體貌特征和行為模式上的線索,我們都習慣性的以現場留下的信息稱呼他或者她為「A」。但是他所‘率領’的同謀卻更傾向于稱呼他為「老師」。聽起來很可笑吧。”
教導如何傷害他人、奪取性命的老師嗎?這個笑話讓上條當麻完全笑不起來。
“最初所有人都将「A」當做普通的罪犯對待,在文書下達的第一時間逮捕行動就開始了,然而第一批派出的四人标準隊伍卻以‘一名監視官重傷、三名執行官犧牲’這樣匪夷所思的結果收場。”
幸存者?
鉑金時代的23名警察僅剩一人仍在職。
“……垣根帝督?”上條當麻遲疑的問道。
“沒錯。”冥土追魂緩緩的點頭:“頭部洞形凹陷骨折、彌散性腦損傷、胸腹共中三刀,無論哪種都足以危及生命,只要放在那裏什麽都不做,垣根帝督這個人也會自行死亡。但是——”
上條當麻屏住了呼吸。
“「A」報警了。”
興許是察覺到了上條當麻臉上一瞬間閃過的錯愕,冥土追魂笑了:“這可不是什麽良心發現的行為。趕到現場的警察回收了僅有一息尚存的垣根帝督、被破壞的不成人形的三具屍體,以及「A」留下的信息,在牆壁上用血寫下的單詞‘Why’。如果還原當時的現場,你會發現他就站在那裏,用被害者之一的便攜終端撥通了報警電話,一邊用他們的衣服蘸着血寫字,一邊交代了案發的時間、地點、情況。當接線人員問到他是否目擊了兇手面貌時,他的回答是——‘就是我’。”
“用三條人命換來的唯一一條線索是,支配者對「A」完全無效。”冥土追魂說:“不是儀器失靈、不是系統故障、不是黑客入侵,支配者确确實實的在運作,然而讀取出來的數值卻根本無法展開攻擊模式。16.3。你相信持有這個數值的人會把小刀紮進你的頸動脈嗎?”
免罪體質者。
上條當麻的腦海裏閃過這個詞語。
“「A」的複仇從那天起,徹底開始了。他并不執着于親自動手殺人,只是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的在城市裏穿梭,找到那一點點殺意的火苗,然後一口氣引爆所有悲劇。但是他也沒有‘不讓自己的雙手沾上鮮血’的法則,必要時、或者出現對計劃産生影響的變量時,「A」也會毫不猶豫的親自動手。他所策劃出的連環殺人案中會表現出兩種特征——現場會在死者口中發現經過特殊處理的印有字母‘A’的紙片。這也是我們稱呼他為「A」的原因。或者被害者的眼睑被割掉、并且凝視着現場以血液書寫的‘Why’。”
冥土追魂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除了最後的、唯一的一個例外。”
“例外?”
“最後一名被害者。”冥土追魂露出了些許像是不忍揭露真相的表情:“是國立常盤臺高中三年級學生禦坂美繪——三系監視官禦坂美琴的孿生妹妹。在她被殺死的現場,我們什麽都沒有發現,但是以此為契機,從那天起殺人案突然中止,「A」也徹底在東京失去了蹤跡。”
……禦坂?
熟悉的名字讓上條當麻有一瞬間的恍惚。
那個雖然脾氣急躁、總是唠唠叨叨、讓人捉摸不透,卻像小女孩一樣率直又善良的姑娘?
她的妹妹死在了這樣一場慘劇中?
騙人的吧。她明明那麽開朗和健談,怎麽可能……
說起來,禦坂美琴成為監視官的理由是什麽呢?畢業于貴族學校的千金大小姐、拿到了優異的分數和職業适應診斷,無論怎樣想似乎都該是進入上流社會最後嫁入名門度過令人豔羨的一生吧。
為什麽會不偏不倚,成為了監視官呢?
“就是你想的那樣。‘要抓住兇手,為妹妹複仇’。當我問她的時候,她這樣說了。”冥土追魂說道。
上條當麻沉默了。
他無法想象那樣柔弱的肩膀上一直以來究竟擔負着怎樣的痛苦。
由于記憶出現了缺損,上條當麻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從何時與她相識的,只是因為一年前的新人入職大會上她表現出了一副與他之間早已熟識的樣子,上條當麻也就順水推舟的跟着一起演了下去,但是他卻從未想過那張一喜一怒都是如此生動的面孔背後,還隐藏着這樣的過往。
“你。”冥土追魂突然打斷了他的沉思:“在整個刑事科對東京市區徹底搜查尋找禦坂美繪的夜裏,你參加了那次行動。”
“我?”在被老人銳利的目光注視時,上條當麻不知為何萌生了膽怯的退意。
他接下來的話,一定會讓自己痛苦萬分。
腦海裏不斷翻騰着想要逃走的信號,但是上條當麻還是緊緊攥住了手掌,坐在原處。
“你作為初次踏入刑事科進行崗位培訓的新人參與搜查,那天夜裏下着大雨。”
沒錯,像是要将整個世界都淹沒一樣的傾盆大雨。伴随着回憶中劈啪作響的雨聲,汗水從上條當麻的臉上流下來。
“在日比谷公園裏,你被刺傷了。”
上條當麻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腹部,那裏有道連他也不知道何時落下的傷疤。
“而作為交換,你看到了「A」的臉。”
空氣像是突然變成了實體一樣不再流動,桌案上已經堆積不下的文件慢慢的滑落到地面上,上面似乎印着「局部電燒傷」這樣的字樣,但上條當麻早已無心處理這些不經意間看到的微小信息,他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低頭盯着地面,小聲說道:
“我想不起來……”
“人的精神是很脆弱的東西。趨利避害、回避痛苦是人的本能,大概是你的大腦和機體想要保護你,所以——”
所以不是想不起來,而是不敢去回憶。
冥土追魂的話被突然沖入房間內的某人打斷了。
是禦坂美琴。
她像是剛剛從走廊的另一端飛奔過來,呼吸急促的站在門口,然後當目光觸及到解剖室內的少女時,驀地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回來了。
使她在無數個噩夢中驚醒、不斷瘋狂追逐的惡魔回來了。
他仍站在黑暗裏,微笑着、嘲弄着、蔑視着,然後因他們的悲痛快樂着。
“給我這起案件的所有消息。”禦坂美琴用強硬的命令語氣說道。
我要親手殺了他。
冥土追魂将視線投向了面前的女人,淡淡的說道:
“不行。”
“為什麽?!”
“‘身為系列案件的受害者家屬,很有可能因為主觀判斷擾亂偵查思路,不允許帶有強烈個人感情的監視官參與調查。’這是局長的命令。”
“我是警察!他殺了我的家人!我有這樣的權利!”像弓弦一樣渾身緊繃的禦坂美琴發出歇斯底裏的大吼。
“就是這樣的表情。”冥土追魂毫無動搖的看着面前失态嘶吼的女子:“頭腦被憤怒和仇恨塞滿的你有什麽立場參與調查呢?無法冷靜的自持,無法有條理的分析和判斷,只是憑着憤怒就不顧一切的向前沖,這樣就算将資料交給你也只會徒增麻煩而已。回去吧。如果沒辦法平複心态,即便局長同意讓你參與調查,我也不會将信息透露給你。”
禦坂美琴的雙唇顫抖着,将手掌放在胸口上問道:“你的意思是叫我看着殺死我妹妹的兇手繼續橫行,然後坐在家裏等待其他人完美的、妥善的幫我解決一切?你叫我當一個……無動于衷的旁觀者?”
冥土追魂的沉默讓房間內徹底陷入了一片死寂。
“如果……我說我不呢……?”
禦坂美琴露出了一個凄絕無比的笑容,然後在淚水從眼眶落下之前奪門而出。
“禦坂——!”
那一刻不知道被什麽樣的情緒牽引着,上條當麻追了上去。
禦坂美琴突然停住了腳步,用力擦掉了臉上的淚水,頭也不回的問道:“為什麽?”
在上條當麻回答之前,她用比剛才更大、更悲傷的聲音質問着:
“為什麽不阻止他們?!為什麽退出了調查?!為什麽什麽都不去做?!你明明看到了他的樣子!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是啊,為什麽?
好像所有人都被卷進了一個黑色的、深不見底的巨大漩渦裏。
上條當麻漠然的想道。
而他只是站在岸邊事不關己的看着,任憑那些人痛苦掙紮。
如果使用記憶捕捉技術直接将視覺情報從腦波中提取出來,或許就可以重建那天夜裏的場景。這是治療室的醫生所提出的最後一種手段。
并發症有可能會導致色相惡化、大腦受損、精神崩潰……
雖說如此,但真正善良的人,大概無論面臨怎樣的後果都會毅然決然的為他人挺身而出吧。
而今天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局面,只能說是恰到好處的印證了上條當麻的自私。
“對不起。”
空氣裏輕飄飄的回蕩着禦坂美琴留下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