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離開之前,我想見一個人。”

這是在一切還未朝着不可預測的方向發展的事情。

一方通行目送着綽號為冥土追魂的醫生離開房間,緩慢地吐出了一口略帶顫抖的氣息。

房間中不知埋在天花板哪個角落的揚聲器突然發出了意義不明的雜波,片刻後終于從中傳出了慵懶的女性聲調:

“逃亡計劃制定的如何了?我的前任搭檔?”

手邊沒有拐杖,一方通行只得将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身旁的病床上,抱怨似的瞥了一眼發出聲音的源頭:“不要随随便便監視別人的談話。芳川。”

“如果不是我提前把監控視頻的線路連接到幾個小時之前,你們可能現在就被禾生壤宗抓起來了哦。在到處都是Sibyl眼睛的社會裏,多少還是有點自覺吧?”

“這點自覺你有不就好了嗎。”

芳川桔梗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來:“原來你早就準備好利用我了啊?”

“那就看你要不要幫我了。我的前任搭檔?”一方通行刻意把最後幾個字加重,以反擊芳川桔梗之前的調侃。

“反正不管我做什麽你也肯定會想盡辦法給禾生壤宗找點麻煩,至于我就算在綜合分析室老老實實坐着也避免不了的要被懷疑和你有聯系,這樣一想與其什麽都沒做就被人冤枉,不如真的做點什麽然後被逮捕來得爽快一點。對吧?”

“以前的你可不會這樣冒險。”

“畢竟人是會變的嘛。”

一方通行突然皺起了眉頭:“為了防止你這家夥安逸的和平生活過太久連之前在做什麽都忘記了,我就提醒你一下吧,随便幫助我惹火了禾生壤宗可是會死的。”

“以前的你可不會這樣好心。”

仿佛要對應剛才一方通行的質疑,芳川桔梗用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回答後說道:

“但是即便過去了這麽久,你還是那個軟弱又悲哀的你,一點都沒有改變啊,一方通行。”

一方通行偏過腦袋,睥睨着宛如眼球一樣瞪視着自己的監控探頭,神色中看不出喜怒。

“所以?你就是為了諷刺我一番才黑進廣播的嗎?”

“諷刺?不敢當。從六年前開始直到現在,你這個人的人生已經足夠諷刺了,不需要我再來添一筆。我只是好奇,都已經淪落到這樣的境地裏了,你還想執迷不悟多久呢?”

“我?執迷不悟?”

“你準備結束一切之後就去死對吧?像四年前那樣。”

芳川桔梗的話讓房間內的氣氛突然冷峻了起來,一方通行收起了臉上玩世不恭的神情,冷漠的視線仿佛能直接穿過鏡頭的利刃。

“那小女孩的笑容讓你找回了身為人類的部分、豁出去生命去救她讓你自己大為感動、遇到了不顧一切也要救贖你的人很幸福是嗎?如果陳年的舊事不被重提、沒人想起你過去的所作所為、被身邊的人肯定存在價值,你就可以編造一個‘某一天總會講出來’的假象欺騙自己、然後理所應當的、毫無愧疚的生活一輩子對吧?”

芳川桔梗說:

“所以有人掀開你的傷疤,你就想靠殺死自己結束一切。”

一方通行仍舊一言不發。

“別開玩笑了。你的命根本沒有被你殺死的任何一個人更有價值。你有什麽資格把它們放在同一個天平上衡量。”

“你死了之後,結束痛苦的只有你自己,然後活着的人卻要繼續悲傷。因為就算你死一萬次,也不會有一個人因此活過來。做了那麽多不可饒恕的事情,想着‘我好像錯了’然後潇灑的找個天臺一躍而下不叫做贖罪——叫做逃避。”

“而你,一直在這麽做。”

沉默像是突然具備形體一般阻塞了這個空間的每個角落,只有芳川桔梗的話語撥開它們,默默地回蕩:

“放不下驕傲、放不下自尊、放不下野心,不屑于對這個你厭惡的社會低頭、不願暴露自己如此醜惡的事實、不想難看的跪在地上求得原諒和幫助,你那什麽都不想失去的覺悟,根本配不上想要拯救你的那個人。”

“已經夠了吧?把自己塑造成迷途知返渴望光明的角色,實際上呢?他給了你那麽多次親口說出來的機會,你卻因為會失去得到的一切只字不提。也許你确實是有了那麽一點點善念,但是說到底,與你自己的未來相比,那些死掉的人根本不值得一提。”

“所以我說,已經夠了。既然不在乎別人的死活,就做回那個沒有心沒有感情的怪物,只要為了達成目的犧牲多少人都在所不惜,為了複仇産生多少悲劇都無所謂,不要想被任何人接納,不要想被任何人喜歡。你就做那樣的你就好了。”

“到頭來,兩邊都不屬于你,你哪裏都回不去。”

“這就是報應。”

面對女人字字見血的指責,一方通行卻是淡然地笑了:

“那這報應未免來的太輕了。”

沒錯,就是這樣的表情。

坐在被無數巨大屏幕環繞的昏暗房間中,芳川桔梗看着對鏡頭露出淡漠笑容的男人想道。

那個隐藏了一切、仿佛不會因任何事情動搖的表情。

要想讓一方通行這個人避免走上自滅的道路,就只有把那張面具從他臉上撕下來才行。

“能這樣做的人,果然不該是我。”芳川桔梗喃喃自語着,重新打開了通訊:“逃亡的準備工作都做好了。”

“我以為你會把我關在這裏然後直接通報禾生壤宗。”一方通行不無嘲諷地說道。

“誰知道呢。也許把你出賣給她我會過得更好一點,不過比起你我果然還是更讨厭她。”芳川桔梗的指尖輕敲鍵盤:“監控探頭在二十分鐘前我黑掉路線時就一直在循環四個小時之前的同一段錄像,不仔細對比基本看不出破綻。至于你的便攜終端,我寫了一組程序能在不觸發警報的情況下截斷監控信號十分鐘,把它摘下來之後就沒人再能找到你的行蹤了。”

“你就在聊天的二十分鐘裏準備好了這麽多東西?”

芳川桔梗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然後,我還拜托那位醫生給你帶了個小禮物。”

“什麽?”

“被封存處理的、「狂宴」的全部卷宗。”

一方通行的面孔宛如出現了裂痕的鏡面一般,出現了一絲扭曲的松動:

“你到底想幹什麽?我警告你芳川,別再把無關的人卷進來了。”

“無關?四年前作為被害者之一出現在現場還目睹了兇手真容的實習警察也不能說毫無關聯吧。就算你再怎麽阻攔,哪怕所有人都放棄了,想要追查真相的那個人也絕對不會放棄。與其讓他毫無防備的碰到不該碰的東西,還不如主動把他需要的給他——”

“你敢那麽做我就殺了你!”

“哎呀真是可怕的發言。”芳川桔梗關閉了面前的監控顯示屏,只留下廣播線路繼續運轉:“黑進安全局防護等級最高的地方,想要不留下痕跡應該是不可能的,保全科的那群家夥再笨大概也能發現系統出了漏洞,我們能聊天的時間沒有多久啦。不過我記得我好像有說過,這‘禮物’是送給你的。”

現在即便不親眼去看,也能想象到一方通行臉上殺意畢現的模樣,對此芳川桔梗多少感受到了一點報複成功的快樂:

“要怎麽用都随便你,一把火燒了還是随便扔在路邊、或者轉手送給別人,你自己選擇吧。做了愉快的殺人夥伴那麽久,我還是不能理解你,也許你想着已經殺了那麽多人那麽再背上幾條人命也沒什麽所謂,不過我還是覺得,既然已經準備好去死了,還是想要清清白白的上路啊。”

綜合分析室外傳來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芳川桔梗深吸了一口氣,在徹底拔掉分析設備的電源線前笑着說道:

“想要重新開始的話,先試着毀滅過去的自己如何?”

在綜合分析室的大門被自立機粗暴打開的瞬間,芳川桔梗拔掉了所有維持設備運轉的電源線,漆黑一片的房間和從門外照射進來的光線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使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去看站在門外的人:

“這樣的感覺,真是懷念啊。好像回到了過去一樣。”

——

這是在一切尚未開始之前發生的事情。

在液氮制冷下超頻工作的電腦主機發出嗡嗡的雜音,連一盞燈都沒有的房間內只有散亂擺放的顯示屏發出淡淡的熒光,以及來自門外過于亮眼又不合時宜的光源。

失去形象蜷縮在電腦椅上的短發女人一邊令人目不暇接地敲打着鍵盤,一邊對将那束光漏進房間內的人命令道:

“你妨礙到我工作了。要麽關上門進來,要麽關上門出去。”

“KIKYO。”站在門口像死人一樣冷着一張臉的白發青年只說了一個單詞,就讓噼啪的打字聲停了下來。

青年沒有關門,而是閑庭漫步一般踢開地上四散的咖啡罐走了進來:

“芳川桔梗,28歲,畢業于東京大學電子情報工學科,放棄Sibyl分配的防衛省技術員工作僞造身份和情報後在新宿定居,曾經三度攻入厚生省的安全系統,代號是KIKYO。你的攻堅戰停下了,輸掉不要緊嗎?”

“比起這個。”名為芳川桔梗的女人在手邊的鍵盤敲了幾下,原本電腦屏幕上正互相啃噬的數據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個人信息:“我知道你。你是一方通行。2月3日在櫻田治療中心造成一死四傷後逃出了隔離設施。5.24白山通路水道橋事件也是你的手筆,這次是死了三個警察。不過要最早追溯到你的行蹤,應該是去年9月的西原高中持械傷人案。我說的對吧。”

用着對自己情報沒有一點懷疑的疑問句,芳川桔梗抱着膝蓋悠閑地坐在原處,仿佛絲毫不知面前站着的是怎樣一個危險人物。

“為什麽對我這麽感興趣?”不解于女人古怪的舉動,一方通行像小孩子般輕輕歪了歪頭。

“那當然是好奇了。将兩個人打成重傷卻還能保持着清澈的色相和往常那樣回到學校上課,我實在很想知道這是用了什麽方法。狡兔尚有三窟。如果有一天大難臨頭了,我總要想個辦法保住自己的小命吧。除此之外還有你被關在櫻田治療中心的六個月,那段期間我曾經兩次侵入他們的安全系統,但是沒有任何一份文件顯示你被轉入了這所醫療機構,然後我試着将你的臉設為了優先識別對象把全部的監控數據找了一遍。你猜怎麽樣?”

芳川桔梗微微一笑:

“那裏,根本沒有任何一個攝像頭曾經拍到過你。”

一方通行還是那幅幾乎沒什麽波動的表情:“我是不是該為你的聰明鼓鼓掌?”

“那倒不必了。我對你那六個月究竟在哪裏這種問題不想深究,我真正不理解的是另外一件事——2月3日街頭錄像第一次拍到了你,也就是說你确實是在那天從某個地方逃出來的,然後5月24日白山通路水道橋,是你重獲自由之後第一次殺人,這次你挑釁了整個安全局。你留下了兩個信息,一個是看到了你模樣的目擊證人,另一個是‘Why’。”

一方通行靜靜地等待着芳川桔梗的下文。

“那我也想問問你,為什麽?在這三個月裏,疲于逃亡的你到底在等着什麽?像你這種人,若是厭煩了什麽人就會立刻報複,但是面對自己背後狂吠不止的獵犬你選擇的卻是逃走,所以,為什麽你要在那天放棄自己的堅持?”

“因為東京太大了。”

青年的半張臉沐浴在門外光線的照耀下,蒼白的仿佛未曾着色的雕塑,看不到一點生氣,另外半張臉則與房間內濃重的黑暗融為一體,只有那只紅色的眼眸倒映着顯示屏幕微弱的藍色光芒,黑與白,光與暗,如此矛盾又和諧的在芳川桔梗面前交織。

“一直逃下去這條路就永遠都看不到盡頭。哪裏都不屬于我,我哪裏都回不去。”

芳川桔梗整理了一下布滿褶皺的家居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果然還是讨厭你這種小孩。”

“我今年二十歲,不是小孩子。”

“那你什麽時候能把這個古怪的性格改改,一板一眼很累的,多少有點已經被社會抛棄的自覺、得過且過不就好了嗎?”

一方通行盯着面前的女人半晌,突然露出了自見面以來的第一個笑容,不可一世、又極盡惡劣,他向前伸出了手:

“那就作為沒救的殺人夥伴,開始得過且過的複仇吧。”

或許是在這個人身上找到了些許共鳴,芳川桔梗沒有絲毫遲疑地握住了那只手。

也許曾經在某處有個等待我們的歸宿,但是現在,哪裏都不屬于我們,我們哪裏都回不去。

“成交。”

——

“想要重新開始的話,先試着毀滅過去的自己如何?”

一方通行握着芳川桔梗借冥土追魂之手轉交給自己的記憶卡,茫然地站在安全局正門前。

和那些狹窄又陰暗的治療設施不一樣——寬闊的街道、川流的人群和飛馳而過的車輛,街邊的綠化散發着昂揚的生機,四處充斥着嘈雜的噪音,像一張細密的大網緊緊地箍住心髒,在和煦陽光照射下洋溢着平和氛圍的城市漫無邊際的向遠處擴張。

面對這樣再平凡不過的景色,一方通行卻後退了一步。

只用固定帶做了簡單處理的胸腔隐隐作痛,像是被壓了重物一樣讓人透不過氣,心髒仿佛要失速一般狂跳不止,也許是因為強撐着不适合活動的身體走出來,手腳都在不停顫抖,胃部湧現出了嘔吐的欲望,冷汗也不間斷地從額頭上滑落,一切都不再受自己控制的瀕死感讓他想要大吼大叫,但喉嚨不知何時堵塞住了,所發出的僅有微薄的氣音。

在路旁呆然站立許久後突然像急症發作一般冷汗涔涔彎下腰的男子很快引起了路過行人的注意,有稍微大膽的女子走上前試圖提供幫助:

“先生?您沒事吧?”

反射性的想要用負傷的左臂推開身邊的人,一方通行感覺到一陣尖銳的疼痛直達大腦,陷入混亂而丢失的理智瞬間回籠了一大半。

“沒事……沒事。”一方通行抱着左側的肩膀躲開女子的觸碰,随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請問要去哪裏?”司機透過後視鏡看着這個臉色蒼白的男人問道。

去哪裏?

這裏有任何一處是自己的容身之地嗎?

剛才那種像是立刻就會死去的恐懼感又回來了,一方通行壓住因驚恐發作而一陣陣心悸的胸口,艱難地對司機報出了一個地址。

“麴町二丁目10-6對吧?請系好安全帶。”驚訝于後座眼神陰鸷又看起來病恹恹的男人居然在高級住宅區生活,司機一邊心道人不可貌相一邊啓動了車子。

一方通行靠在後座的一角,試圖緩解急性焦慮發作帶來的恐慌,狹窄的空間也确實起到了舒緩神經的作用,而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從剛才便無自覺地緊緊攥着一枚記憶卡。

“我剛才,說要去哪裏。”一方通行突然問專心于路況的司機。

“嗯?千代田區麴町二丁目10-6?是我記錯了嗎?還是您要去別的地方?”

下意識的說出了那裏,代表自己還對過去有所留戀嗎?

後座的男人沉默了幾秒後:

“不,就去那裏吧。”

也許正如你所說的,芳川。

哪裏都不屬于我。

所以就連一條退路也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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