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降橫禍
秦莞永遠忘不了自己死的那天。
六月的午後,雲層厚厚地悶着,稍稍挪動兩步汗珠子就順着背脊往下滑。相國寺靜谧異常,只能聽到大雄寶殿裏隐隐的木魚聲。
今日是母親的冥誕,她來相國寺為母親誦經,不想讓父親和繼母知道,是以身邊只帶了明月一個丫鬟。
誰承想,經文念到一半秦莞便覺得腹內絞痛難捱。
明月想扶她去偏殿休息,被秦莞拒了:“誦經聲不能斷,交托給別人我不放心,你且守着,我自己去便可。”
并非秦莞魯莽,而是相國寺她從小就跟着母親來,這裏有專門為定遠侯府準備的偏殿,主持慈和周到,每有女眷前來都會把年紀稍大的僧人支開,只留些小沙彌跑腿。況且寺內有武僧坐鎮,從未有過宵小作亂。
明月略略一思量,便沒再堅持。
秦莞穿過幽幽的松林,拐上偏殿的游廊,一路行來竟沒有碰到一個人,格外靜了些。
她腹痛難忍,無暇多想,卻不知道屋內早已布下要命的陷阱。
短短一刻鐘的時間,秦莞便從天之驕女淪落為任人宰割的羔羊。
此時,她纖細的手腕被粗砺的麻繩縛于身前,口中塞着腥臭的汗巾子,衣衫淩亂,鬓發盡散,不難想象方才經歷了怎樣激烈的争鬥。
面前站着一個瘦長臉的婆子,左側顴骨有一個明顯的黑痣,秦莞從未見過此人。婆子倒是認識她,一打照面便叫出了她的閨名。
幢幡之後還有一人,無論秦莞如何鬧騰都未曾露面,只隔着厚厚的幡布指使婆子。聽聲音該是個年輕的娘子,只是對方說話時故意掐着嗓子,叫秦莞辨認不出。
婆子撸起袖子,面目兇惡,“秦大姑娘,我勸你安生些,也能少受些疼!”
秦莞哼笑一聲,眉眼揚起諷刺的弧度,少受些疼?當她是三歲小孩嗎?眼下這光景怕是命都要交待在這裏!
那婆子被她輕蔑的眼神刺激到了,掄起胳膊重重地扇在她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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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嫩的臉頰登時就腫了。
秦莞怎麽肯白白地讓人欺負?
她奮力揚起被麻繩捆縛的雙手,狠狠地撓在婆子臉上,緊接着膝蓋也頂了過去,婆子疼得哀哀直叫。
“啪”的一聲,似是杯碟碎裂,暗處那人厲聲道:“嬷嬷,無須憐惜!”
“是!”婆子惡聲惡氣地應下,一腳踹在秦莞胸口。
秦莞喉頭一甜,登時嘔出一口血,血珠洇濕了口中的汗巾,一滴滴落到素白的衣衫上,是黑的。
婆子笑得得意:“這毒當真巧妙,娘子發作的正是時候!”
秦莞被捆的時候就猜到了,她腹內的疼痛不是吃壞了肚子,而是遭了暗算。她試圖掙脫束縛,然而眼前一陣發黑,繼而無力地歪在牆邊,幾近昏迷。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棂灑在她身上,明明素衫素裙,明明粉黛未施,明明烏發松散,卻依舊掩不住她絕美的容顏。
想當年秦莞剛滿十四歲,端午佳節龍舟競渡,金明池畔她倚欄輕笑,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
新科及弟的狀元公揮毫潑墨,為她賦詩一首,用那嬌豔又華貴的牡丹與她作比,贊其“天香國色,絕代芳華”。
一時間定遠侯府秦大姑娘的美名傳遍京都,滿城勳貴無不上門求娶。
六年過去了,與她同齡的閨中女兒或嫁人生子,或喪夫守寡,身形容貌要麽發福走樣,要麽憔悴枯黃,要麽練得一身精明算計的世俗本事。
唯有她還是從前的模樣,嬌美可人,目光赤誠,不減當年倚欄輕笑的風姿。
“嬷嬷,毀了她的臉!”幢幡後那人恨聲吩咐,仿佛和秦莞有着深仇大恨。
“是!”那婆子不見半分遲疑,顯然這種事是做慣了的。
尖銳的銀釵刺在吹彈可破的肌膚上,一時間皮肉外翻,豆大的血珠洇紅了鬓發。
秦莞本已意識迷離,生生疼醒過來。她想反抗,想報複,卻丁點力氣都沒有。
她紅着眼睛瞪向幢幡之後,心內恨意滔天,都要死了還不知道仇家是誰,到了陰曹地府要怎樣向閻王告狀!
就在這時,有人拍響了殿門:“嬷嬷開門!我知道你在!”
婆子面上一僵。
秦莞也愣了一瞬,她識得的男子不多,這位剛好就是其中一個——她的未婚夫婿,新科探花,魏如安。
婆子隔着門小心翼翼地問:“郎君可是獨自來的?”
“不獨自來,還要呼朋引伴大張旗鼓嗎?”魏如安頗有些氣急敗壞。
秦莞有些意外,她印象中的這個人向來是文質彬彬、溫文有禮,何曾說過這樣的話?
婆子開了門,魏如安一腳跨進來,冷不丁看到秦莞,不由驚呼:“小莞?你怎麽在?!”
秦莞掀起沉沉的眼皮,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原來你不是來找我的。
幢幡後傳出嘤嘤的哭聲。
魏如安立馬放棄秦莞,沖到那位身邊,一疊聲地問:“這是怎麽回事?小莞為何會在這裏?”
——此時秦莞身子歪着,魏如安只看到了她身上的血跡,并沒有看到她被劃花的側臉。
那人不說話,只一味低聲哭泣,那低回婉轉的聲調和方才下令毀了秦莞的臉時大相徑庭。
婆子也暗暗地擠了兩滴眼淚,示弱道:“郎君勿惱,且容老奴辯白兩句。”
魏如安沉着臉:“你說。”
婆子瞅了秦莞一眼,頗有些憤憤不平:“郎君有所不知,非是我家娘子想對她怎樣,而是她想對我家娘子怎樣——秦大姑娘好大的本事,不知從哪裏知道了我家娘子懷了您的骨肉,愣是把她诓騙到這裏,想要逼她落胎,若不是老奴及時趕到,您那未出世的哥兒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一席話說完,不僅魏如安吃驚,秦莞更吃驚——魏如安和那女子有了首尾,還珠胎暗結?!所以這人才想殺了她取而代之嗎?
似是為了驗證她的猜測,那女子哭得更加哀戚,魏如安小意勸慰,極盡溫柔,言語間幾次提到“我們的孩兒”。
秦莞只想笑。
她笑魏如安可惡——
既然心系他人,為何還要欺她騙她,讓她等他守孝三年、等他金榜題名,生生從十五歲的大好年華等成了二十歲的“老姑婆”!
她笑自己蠢笨——
即便整個汴京城的人都在背後笑她,她都沒在意分毫。她願意等他,為的是結親的情份,為的是心中的道義,為的是魏如安隔着重重人潮,用口型對她說的那句“等我”。
她笑那主仆二人惡毒——
她們下了毒、打了人、劃了臉,竟然口口聲聲颠倒黑白、倒打一耙,還能哭得那般可憐!
秦莞想笑,眼裏卻滾出淚來。
她仰起臉,死死地憋了回去。
她是定遠侯府的大姑娘,是先武國公的嫡孫女,是威遠大将軍的親侄女,秦家世代簪纓,滿門傲骨,秦家的女兒寧可流血,也不要在這些惡人面前流淚!
魏如安剛好回過頭,看到那滴晶瑩的淚珠勾在她卷翹的睫毛上,顫顫悠悠,将落未落,襯着蒼白的側臉、松散的發髻,難得褪去往日的傲然,顯出幾分柔弱。
魏如安竟然看癡了。
當年他家道中落,身無分文,僅有的只是一個“才子”的虛名,定遠侯府肯将嫡女許嫁,不知道紅了多少人的眼。
他喜愛她嬌美的容顏,喜愛她俏皮的性子,也曾期盼過花前月下、春宵帳暖。
若不是……
魏如安閉了閉眼,一步步走向到秦莞跟前,伸出手,替她除了堵嘴的粗巾。
幢幡後的那人沒攔他,婆子也定定地站着,一副看好戲的嘴臉。
對上魏如安關切的目光,秦莞露出一個惡意的笑。她一偏頭,故意把皮肉外翻的左臉亮給他看。
魏如安驚得瞳孔一縮,連連退了三步,“這、這是怎麽回事?誰做的?”他的表情不似憤怒,更不是心疼,反倒像是怕受連累似的。
婆子和暗處之人對視一眼,立即換上決絕的表情,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此事是老奴一人所為,與我家娘子無關,郎君若當真心疼秦大姑娘,要殺要剮只管沖着老奴一個人來。”
魏如安冷哼:“別急,待我禀明定遠侯大人,不愁沒人剮了你!”
婆子重重磕頭:“老奴死不足惜,只是我家娘子腹中已經有了您的骨肉,郎君千萬要顧念着些!”
魏如安一聽,果然遲疑了。
婆子抓住機會,努力游說:“朗君且安心,這賤人中了奇毒,活不成了,不怕她回去告狀。”
魏如安目光一閃。
婆子觀察着他的神色,繼續道:“今日安王府做法事,寺內的高僧悉數被請了去,剩下的不過是些饞果子打瞌睡的小沙彌。殿外有我家那小子守着,天黑之後我們将她悄悄地運出去,丢到亂葬崗,衣裳頭發悉數燒淨,再引幾只餓犬過去,待到骨肉吞吃入腹,任是天王老子也查不到咱們頭上!”
魏如安連連搖頭:“這、這未免太過惡毒了些……”
幢幡後的女子啞聲哭道:“安郎,還望憐惜我們母子!”
魏如安又遲疑了。
婆子咬了咬牙,道:“郎君,事已至此,沒有回頭路了!”
魏如安閉上眼,沉痛地點了點頭,“就按你們說的辦吧!”
秦莞心下冷笑連連,她當真是瞎了眼,不曾看清他竟是這麽個虛僞怕事、耳根子軟的玩意兒!
“魏如安呀魏如安,你若早已心有所屬,大大方方禀明父母退親便可,我秦莞再不濟也不會吊死在你這棵朽木之上,何苦來這一出?”
“日月昭昭,佛堂之上,謀害勳貴嫡女,你們也敢!”秦莞氣息漸弱,依舊死命撐着,不肯輸了陣勢。
她看向幢幡之後,冷冷道:“她是誰?至少讓我死個明白!”
魏如安沒由來地有些慌,下意識地開口:“她……”
“郎君休要犯糊塗!”婆子急急地打斷他。
幢幡無風自動,似是有人情急之下扯動。
魏如安閉上嘴,不肯再說。
秦莞中了毒,又和婆子一翻推打,此時已撐到了極限。她卻不肯認命,狠狠地咬破舌尖,拼着最後一絲力氣朝魏如安撲去。
魏如安一個不察,真讓她撲着了。
秦莞雙手被縛,身無寸鐵,只能用頭重重地磕在魏如安腦袋上,直把他撞得慘叫連連。
——反正她是活不成了,撞死一個算一個,亂葬崗裏不能只有她一個人被狗啃!
婆子驚呼一聲,撲上來把她掀翻在地。
秦莞暗笑一聲來得好,逮住一塊肉就狠狠地咬了下去,腥臭的血噴了滿嘴。
婆子一聲怒喝,撿起固門的青磚發狠地拍在她頭上。
秦莞倒在地上,卸去最後一絲氣力。
幢幡後那人仿佛剛剛反應過來,尖叫一聲,急急奔出。
秦莞視線模糊,只看到石榴紅的羅裙肆意翻飛,露出底下精美的繡鞋,鞋頭的東陵玉珠急急抖動,閃過道道瑩潤的光。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開坑啦!
溫馨提示一下下:
1.朝代架空,社會背景、地名、風物大體參考兩宋,服飾、稱謂混用,還有一丢丢作者菌不要臉的“自創”,寶寶們看故事就好,其他的請不要放在心上。
2.作者菌寫的是自己心目中的人物和故事,而不是某些人想像中的,如果有不合心意的地方,還望見諒!
3.歡迎友好地提出寶貴意見,但不要人身攻擊,給大家鞠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