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8.7(一更)
秦莞睡醒午覺, 便見案上放着一封信。
信紙與油紙相疊, 卷成筒狀, 上中下各點着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火漆,這是軍中的封法。
明月笑盈盈道:“這是梁大将軍差人送來的。”
秦莞彎起眉眼, “我想也是。”
看着她心情不錯, 明月也高興, “是梁大将軍貼身的長随親自送來的, 托許家人帶來一方居。”
——她口中的“許家人”便是秦耀的長随, 許青松。丫鬟長随之間互稱“家人”是尊稱。
秦莞問:“人走了麽?”
“走了,喜嬷嬷原要給賞錢, 那人愣是不要,說是梁大将軍有吩咐。嬷嬷過意不去,塞給他一包茶餅, 這才收了,還說以後常來。”明月掩着嘴笑。
秦莞挑了挑眉, 從榻邊的暗格裏拿出裁紙的刀,小心地打開封漆。
映入眼簾的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整整寫了一大張。字雖小, 筆力卻剛勁,字字有筋有骨, 足見書寫之人的心性。
秦莞腦海裏浮現出一個畫面:梁大将軍傾着威武的身軀,粗大的手裏捏着細管羊毫筆,微蹙着眉,埋頭苦寫, 寫到不順之處許會咬咬筆杆……
秦莞的嘴角止不住上揚,眸中的幸福感幾乎要滿溢出來。
她自己毫無所覺,丫鬟們卻看得分明,彼此露出會心的笑,悄悄地退了出去,留秦莞一人看信。
信中只在開頭略略問候一句,後面全都在講故事。
秦莞不由失笑,想起了昨晚月下散步的場景。當時,梁大将軍送給她一本畫冊,以為她喜歡。
秦莞翻了翻,和尋常畫冊無甚區別,依舊是個老套的才子佳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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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假裝喜歡,而是坦誠地說:“與其花錢買這個,倒不如給我講講這些年将軍駐守邊疆的精彩戰事。”
沒想到梁大将軍居然當真了,今日便送了一個故事過來,是他親身經歷的“林帥守涼城”的往事。
梁大将軍的文辭不像話本寫作者那般華麗,敘述也不像說書人那樣引人入勝,卻勝在直白平實,條理清晰。
他有意弱化了戰争的血腥和殘酷,把重點放在了當時的地理環境、人文風貌上,講述當地百姓如果協助駐軍押送糧草,林帥如何利用天氣與地形出奇制勝。
秦莞字字讀來,如親眼見到了一般,接連讀了三五遍,腦海中的畫面漸漸變得清晰。
她來了興致,當即鋪開畫紙,細細勾勒。
小丫鬟們最喜歡看她畫畫,一個個搬着小圓墩圍坐在書案邊,仿佛在排排坐等着吃果果。
明月看得有趣,當真拿了新蒸的千層糕分給她們。飛雲、彩練也抱着針線簍子坐到秦莞身後。清風跪坐着,卷着衣袖磨顏料。
一時間,一方居內靜悄悄的,只能聽到芭蕉葉下時斷時續的蟲鳴。
秦莞畫畫時非常專注,手速也快。不多時的工夫偌大的宣紙上便多了六幅小圖,圖中有人有景,連在一起便是一個生動的故事片斷。
修補線條、填塗顏料、題上小注,一切做完秦莞終于擱下畫筆,敲了敲酸痛的後腰。
這個動作仿佛打開了一道閘門,一方居頓時熱鬧起來,小丫鬟們笑鬧着圍攏過去,你争我搶地想要第一個看,飛雲、彩練孩子氣也上來了,同她們一起鬧。
明月怕她們把畫紙扯壞,虎着臉訓斥。
秦莞好脾氣地勸道:“本就是畫着玩的,讓她們看去吧!”
明月叉着腰像個管家婆,“姑娘就愛慣着她們,都多大了,還不像個樣子!”
清風守在一旁,忍不住笑。
外面都說自家姑娘強勢,一方居的人卻都知道她是個再心善不過的,能到她身邊伺候就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反倒是那個看似和善的二姑娘,貼身丫鬟不小心摔了個釵環就落得一通好打,轉天還被發賣了出去。
當初聽到這話時清風吓了一跳,實在沒想到秦萱會是那般嚴厲的性子。在此之前,就連看似厲害的花小娘和三姑娘都沒打罵過下人。
定遠侯府沒這個風氣。
當然,秦萱做得隐蔽,這件事除了底下的人偷偷在傳,侯爺和秦昌那裏半點都不知情。這也是為什麽秦萱依舊擔着溫婉賢淑的美名。
***
過了晌午,日頭不那麽毒了,秦莞正要去紀氏院裏學記賬,便聽二門外的婆子說舅母郭氏來了。
秦莞親手給她點了茶,恭敬地送到她手邊,“舅媽有事讓人捎個話就行,我自會過去,怎麽勞煩舅媽跑這一趟?”
郭氏看着她的點茶手藝,先是笑盈盈地贊了一番,這才說:“有這麽一件事,昨日你舅舅冷不丁說起來,叫我今日過來告訴你一聲。”
秦莞坐正,“舅媽您說。”
郭氏呷了口茶,道:“當年你母親在時給你舅舅去過一封信,商量着把嫁妝分出一半給你那個大哥哥,你舅舅沒意見,這事就算是定了下來。”
她打量着秦莞的神色,緩緩說:“你也知道,侯夫人走得早,侯爺又不理庶物,你母親是擔心你那大哥哥将來沒個像樣的聘禮給岳家,叫人笑話了去——你舅舅的意思是既然當初說了,便不能失了信義。”
秦莞點點頭,道:“舅媽不必安慰我,若是大哥哥,別說一半,就算全給他我也舍得。”
郭氏拍拍她的手,“好孩子。”
“只是母親走得急,想來此事沒有同父親說,大哥哥那裏八成也不知道。”提到生母,秦莞情緒有些低落,“舅媽,這事兒您怎麽看?”
郭氏沒有回避,斟酌道:“你母親到底養了他一場,當作親兒子似的疼,給他一半也說得過去。只是,你家不止他一個嫡子,此事若想不得罪人也不好辦。”
秦莞心裏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直率道:“我母親走時大哥哥執的是親子禮,更別說這些年大哥哥如何待我,別說三嬸不是那樣的人,就算她要争,我也有理。”
郭氏點點頭,“既如此,便按照你想的來,若有人找麻煩定要知會我和你舅舅,等這件事料理完了我們再回登州。”
說着,便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交到秦莞手上,正是當年韓瓊寄去的那一封。
泛黃的紙頁上是母親絹秀的字跡,秦莞顫着手指撫過,淚珠止不住地滾下來。她連忙偏開頭,生怕濕了信紙。
看着她難過,郭氏心裏也不舒坦,忙把她摟到懷裏柔聲哄:“乖丫頭,快止了眼淚,我便告訴你一件好事。”
秦莞仰起臉,黑溜溜的眸子裏帶着點點水痕,“我不哭了,舅媽您說。”
郭氏拿眼瞅着這個聰慧嬌美的外甥女,只嘆自己沒個年齡相當的兒子,不然哪裏輪得到梁家來娶?
“我出門時你舅舅特意囑咐我,說是你母親當年有個極寶貝的小木匣,叫你找找。若是你母親已經給你了,便好生收起來。”
秦莞拭幹淚痕,問:“母親的匣子不少,具體是個什麽樣的?”
郭氏道:“說是半尺來長,雕着牡丹花紋,鎖眼上裝着機關,除非找到鑰匙,不然即使用別的法子打開了裏面的東西也會毀掉。”
秦莞想了一圈,确定沒在母親的遺物裏看到過,“很重要嗎?我再去庫房找找。”
“就是個念想吧,想來也不甚重要,不然你舅舅早說了。”郭氏撫撫她微亂的鬓角,微笑道。
秦莞點點頭,暗暗想着回頭還是去庫房裏找找,畢竟是母親的東西。
原本也沒拿着太當事,沒想到當天晚上,她竟夢到了那個匣子。
模樣比舅母說得還具體,盒蓋上雕着牡丹花,底下刻着篆體字,中間用極硬的玄鐵合頁連着,鎖口是青銅打制,像一朵牡丹花似的層層疊疊,很是複雜。
秦莞的夢很模糊,只看到一只素白的手拿着金質的十字形鑰匙打開盒子,放進去一本書冊模樣的東西。
一個軟軟糯糯的童聲問:“娘親,這是什麽?”
“娘親”的聲音溫柔似水:“是母親的秘密哦,等莞姐兒長大後母親也給你做一個,專門用來放秘密。”
……
“夢”到這裏戛然而止。
秦莞攤開手心貼在左胸口,那裏仿佛依舊能感受到母親在時的安然與溫暖。
秦莞知道這不是夢,而是她幼時的記憶,那時候她還太小,所以記得不甚清晰。
用飯時,秦莞向喜嬷嬷求證。
喜嬷嬷也說确實有那麽一個匣子,韓瓊沒進宮時就帶在身邊,只是後來不知道怎麽的就沒再見過。
秦莞再問是什麽時候不見的,喜嬷嬷卻說不上來了。
她隐隐感覺到,那個木匣一定很重要。
匆匆吃完飯,秦莞把四個大丫鬟都帶上,一起去庫房找。
然而,五個人十只手幾乎把庫房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沒見到那只小木匣,倒是讓秦莞找到一把古樸的小木劍。
劍身不過一尺多長,木質黝黑,劍柄上刻着牡丹花紋,看上去沒什麽奇特,卻被妥善地放在精致的檀木盒子裏,還用紅綢裹着。
久遠的記憶沒由來地闖入腦海。
五歲那年,秦莞随着母親入宮,其餘人都在園子裏玩捉迷藏,秦莞覺得沒意思,一個人躲到假山後面看螞蟻搬家。
假山旁種着一棵櫻桃樹,紅彤彤的大櫻桃一顆顆挂在樹上,單是看着就饞人得很。
秦莞想吃又揪不到,竟然天真地拍了拍樹幹,脆生生地命令:“我想吃你!”
樹上傳來一聲低笑,緊接着一只圓溜溜的櫻桃掉到了秦莞腳下。
秦莞驚喜地撿起來,用帕子擦幹淨,這才塞進小小的嘴巴裏。
櫻桃好甜,吃完一顆還想吃,于是秦莞故伎重施。樹上又掉下來幾顆。
這次有點多,砸到了她仰起的小臉,小女娃臉蛋嬌嫩,疼哭了。
直哭得眼睛紅紅,“櫻桃樹”終于看不下去了,從樹上跳下來一個穿着紅色衣裳的小少年。
小少年大概想哄她,卻又沒找到正确的方法,只是揪揪她的辮子,捏捏她的臉,還把擦都沒擦的櫻桃往她嘴裏塞。
可想而知,秦莞哭得更大聲了。
最後,小少年實在沒辦法了,只得從袖子裏拿出一只小木劍,悶聲悶氣地說:“都是我的錯,你打我吧!”
秦莞抓過小木劍,沒打他,卻照着櫻桃樹打了兩下。
小少年站在她身後,嘴角揚得老高。
從那次開始,秦莞每回進宮都會碰到他。每次碰到他,他都會湊過來找她說話,并哄着她叫哥哥,後面還跟着個臉色臭臭的嘉儀公主。
——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就是因為嘉儀公主總是因此而找秦莞的麻煩。
只是,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秦莞後來就很少入宮了,也沒再見過那個小哥哥。
小哥哥的樣子她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他右手臂上有個圓圓的胎記,當時他撩起袖子掏木劍的時候秦莞看到了。
想到這些往事,秦莞臉上不自覺帶上笑意。
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母親疼愛,是不是已經娶妻生子。
此生還有機會再見嗎?
作者有話要說: 嘻嘻~小哥哥是誰,寶寶們都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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