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8.25
那孩童衣裳雖舊, 卻是緞面錦襖, 紮頭的彩繩也纏着金錢, 一看就不是尋常下人。
秦莞朝他走過去,想要和他說說話, 誰知還沒走近, 小家夥便一下子從石頭上跳下去, 逃也似的跑走了。
彩練一下子來了精神, “嘿, 哪裏來的小家夥?怪好玩的!姑娘,要不要奴婢去追?”
“不用, 別吓着他。”秦莞搖搖頭,看着那孩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清風想得更深些,湊到她跟前低聲說:“姑娘, 奴婢覺得這位小郎身份或許不一般,要不要私下打探一番?”
“千萬別。”秦莞肅聲道, “你們記住,如今我們在梁府和在家時到底不同,咱們只守着聽松院安安生生過日子便好, 不要做多餘的事,更不要摻和任何是非, 明白嗎?”
衆人聽她說得鄭重,忙福身稱是。
秦莞怕她們拿着不當事,又囑咐了好幾句,就差直白地告訴她們“不要把梁家當成自己家, 你家姑娘我遲早要離開”。
丫鬟們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地答應下來。
等到秦莞一行走遠了,梁桢和大海才從假山後繞出來。他們方才從密室出來,怕被秦莞瞧出端倪,這才隐在了假山後面,沒想到聽到了那番話。
大海嘿嘿一笑,道:“少将軍,我總算明白你為何找上秦小娘子了,果然是個聰明又識趣的人。”
梁桢沒接他的話,目光陰沉沉的。
從理智上講,秦莞的做法正是他想要的。然而一想到秦莞随時都有可能抽身離開,他心裏就各種不舒服。
大海看着他表情不大對,暗搓搓向後退了兩步,“少将軍,宋大人還在等着,咱們得快點……”
梁桢還是沒理他,直到目送秦莞走出長巷,再也看不見了,這才擡腳離開。
大海耷拉着腦袋跟在後面,重重地嘆了口氣。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也得看這英雄想不想過!
另一邊,秦莞回了聽松院,婆子們早已将庭院收拾妥當,管事和小厮們候在二門外,等着她安排差事。
秦莞不動聲色地問:“這是你們自己的意思,還是将軍的吩咐?”
一個管事模樣的人上前,恭敬道:“回大娘子,是将軍吩咐的,小的們也願意聽大娘子差遣。”
頭一回被人這樣正正經經地叫“大娘子”,秦莞有些新奇,也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更讓她吃驚的是梁大将軍居然會讓她管理院子。
雖然只是聽松院這一處,并非整個将軍府,然而小到吃穿用度,大到人情往來,乃至銀錢花銷、奴仆差遣,牽涉甚廣,不該是她這個“外人”插手的。
梁大将軍不是天真的人,她不相信他真會把她當成“大娘子”,讓她管家。看來,這中間許是有什麽誤會,得親自問問才行。
秦莞如此思量一番,說:“你們先按照之前的來,若有需要變動的我再另行安排。”
衆人齊聲應下。
梁家的下人離開後,院子裏只剩下自家丫鬟。
彩練幾人還像在一方居似的,嘻嘻哈哈地打鬧到一起。小丫鬟們圍着她問梁老夫人和氣不和氣,其他主子怎麽樣。
彩練把早上的情形一一說給她們聽,其中不免提到送鞋那一茬。
“三大娘子人忒壞了,故意拿前頭那位堵咱們姑娘的心,哼,幸虧小将軍和大将軍都是明理的,不然咱們姑娘還不得委屈死!”彩練口無遮攔地說。
不等秦莞呵斥,清風便擰了她一把,“姑娘方才說的什麽,你都聽到狗肚子裏了?”
清風雖然嚴肅,卻從來沒動過手,小丫鬟們吓了一跳,四散着跑掉了。
彩練又怕又不服氣,拉着秦莞的袖子告狀:“姑娘您瞅瞅,自打來了聽松院,清風姐姐就成了管事嬷嬷,還上手打人了!”
“打的就是你。”秦莞不輕不重地拍了她一下,“竟敢議論別院主母的是非——你說得沒錯,如今喜嬷嬷不在,清風便代了她的位置,管着你們。”
清風原就是衆人心中默認的領頭女使,如今被秦莞鄭重地說出來,丫鬟們立即多了幾分重視,一個個笑嘻嘻地恭喜她。
彩練氣得哇哇大哭,罵她們“大壞人,牆頭草”,邊哭邊往外院跑。
衆人一通笑,她們都知道這丫頭哭得越大聲越不會掉眼淚。
過了一會兒,彩練又跑回來了,把一封信遞給秦莞,“家裏送來的,姑娘瞅瞅吧!”
她站得老遠,手直愣愣地伸過來,別着頭鼓着臉,表明了自己還在生氣,卻又非要親自來送。
秦莞抿着笑,只覺得這丫頭真是可愛。
她打開信卷,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後卷吧鄭吧扔到了炭爐裏。
彩練明明想繼續生氣,看到她把信燒了又禁不住好奇,憋了好久還是忍不住問:“姑娘,家裏可是說了什麽?”
“嗯,喜嬷嬷問歸寧那日要不要在家裏住下。”秦莞不甚在意地說。
旁人倒是沒什麽,飛雲卻上了心,忙問:“姑娘要住下嗎?”
秦莞看着她,反問:“你說呢?”
飛雲慌了一下,盡量自然地說:“奴婢覺得……不如住一晚罷,主子們肯定想念姑娘,大将軍想來也是允的,若錯過了這次以後就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按照汴京城的風俗,若夫家同意,新婦歸寧那日可在娘家住上一晚,以便和家裏人好好說說話,讓爹娘安心。
飛雲向來話少,性子也偏軟,很少像這樣能說會道。
秦莞笑笑,說:“那便聽你的。”
飛雲對上她的眼睛,心內陣陣發虛。
那封信确實是喜嬷嬷叫人送來的,說的卻不是歸寧的事,而是銅鏡的下落。
秦莞昨晚請趙攸寧捎信回去,讓喜嬷嬷暗暗地找,不要驚動府裏的人。喜嬷嬷想來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昨天晚上便找到了,今日又急急忙忙地差人告訴她。
那枚銅鏡掉在了飛雲床下的磚洞裏。那樣隐蔽的位置,絕不可能是不小心落進去的。
秦莞看着飛雲憂心忡忡的模樣,心下暗嘆,只希望這一切都是誤會。
***
當天晚上,“梁大将軍”回來後,秦莞跟他說了管家的事。
梁桢理所當然地說:“你如今是聽松院的大娘子,院裏的事合該由你管着。”
秦莞事先把丫鬟們支了出去,因此說話不用顧忌:“你當真願意讓我插手府裏的事嗎?畢竟咱們的婚事……”
“莞莞,這種話以後不必再說了。”梁桢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如今你在梁家一日,便一日是這院裏的大娘子,下人理應聽你的差遣,一應事宜你也有資格安置。”
秦莞并沒有被他的擡舉沖昏頭腦,而是冷靜地說:“我知道将軍是給我臉面,只是,我不需要。将軍放心,就算沒有這分權柄也沒人敢欺負我,我一定能安安穩穩地在梁家過下去。”
直到你大事已成,不再需要我;直到我賺夠了本錢,不必為後半生擔憂。
梁桢怎會不知她的想法?畢竟她是那樣一個聰慧又驕傲的小娘子。
于是,他改變了策略,說:“我不是給你臉面,是請你幫忙。大皇子久留京中,人心浮動,二皇子着了急,多方打壓,三皇子也跳出來攪渾水。如今朝中一片混亂,我無暇多顧,家中之事需得大娘子費心。”
如果“梁大将軍”懷着別的目的,秦莞有一百句話頂回去,反而是這種類似于示弱的模樣讓她怎麽也不忍心拒絕。
——他可是鎮守邊疆、殺敵無數、令夏兵聞風喪膽的鎮北大将軍啊,如今竟然在求她幫忙!
秦莞不由生出幾許豪情,重重點頭,“既如此,便請将軍放心,奴家必不負所托。”
“如此,多謝大娘子。”梁桢面上鄭重,心內暗笑。
秦莞咬了咬唇,小聲道:“你能不能別叫我大娘子?”
梁桢挑眉,“那叫什麽?莞兒、莞妹妹、小丫頭?”
秦莞看出他是在逗自己,憤憤道:“你随意吧,梁世叔!”
梁桢哈哈一笑,擡起手臂,“妮兒,過來,幫叔叔卸甲。”
秦莞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一把揪在他腰帶上,厚重的甲胄嘩嘩作響。
梁桢嘴角勾起愉悅的笑。
睡前,梁桢又提到了另一件事,關于他的母親,已故的大娘子,丹容。
丹大娘子與宮裏的賢妃是雙胞胎,父親名叫丹蕭。當初丹夫人懷了雙胎,月子裏落下毛病,生下女兒不久就去世了。
彼時丹蕭在大名書院求學,多虧了韓老先生的接濟,這才将兩個女兒撫養長大,自己也順利考取了功名,從清原縣令一路做到大名府尹,前程無量。
——這位資助丹家的韓老先生便是秦莞的外祖父。
許是年輕時吃得苦太多,身體落下了毛病,就在大女兒丹華入宮那年,丹蕭便撒手人寰。
如今丹華已是後宮寵妃,二皇子也成為最有希望奪得太子之位的人。
二女兒丹容嫁給了梁大将軍,在世時奉養婆母,友愛妯娌,救濟災民,人人稱道。
聽着梁大将軍講這些時,秦莞的心情有些複雜。
從他嘴裏聽到那些誇前任的話,秦莞總覺得怪怪的。然而她又嫉妒不起來。一來,沒立場,二來,她也覺得這位丹大娘子很不錯。她的人品性格,做的那些善事,就像她的母親,韓瓊。
秦莞不禁納悶,當年母親為什麽會和賢妃成為好姐妹,而不是丹大娘子?明明她和丹容的脾性、為人更加相似。
最後,梁桢道:“說這些是希望你不要受旁人挑撥。”更不要……心裏不舒坦。
秦莞笑笑,說:“我明白。”
黑暗中,梁桢露出一絲苦笑。
這話是我梁桢對你說的,而不是梁大将軍。
你……當真明白嗎?
***
三朝回門,夫妻兩個十分低調。
梁家只出了三輛馬車,一輛由梁桢親自駕着,秦莞坐在車裏,簾子卷起半截,時不時搭句話,就像尋常人家歸寧的小夫妻一般。
第二輛坐的是秦莞的丫鬟們,十餘個都跟了回來。清風原本想留下看家,秦莞沒答應,聽松院裏有将軍的親衛守着,一根鷹毛都丢不了,哪裏用得着看?
第三輛是一駕平板車,車上載滿了大大小小的禮品箱子,頂上站着一只白羽灰頭的海東青,銳利的鷹眼左右瞄着,吓得旁人既好奇又不敢久看。
——雖簡單,卻也是別人拿不出的配置。
秦家長輩在正堂等着,秦耀三兄弟出門相迎。新姑爺一到,門房便點燃鞭炮,大紅炮仗噼叭啦地響了起來。
穿着短襖的孩童從街角跑過來,笑嘻嘻地讨果子,清風幾人從車上卸下來一籮筐糖瓜,大方地任他們抓。
孩子們一擁而上,把身上所有的兜兜都裝滿了,大人們笑呵呵地說着吉祥話。
秦莞屈膝謝過,同梁桢一起邁上臺階。
定遠侯府中門大開,迎接回家的嫡長女與大姑爺。這是女兒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正經經地從中門回到娘家。
秦莞看着高高的門檻,不由愣了神——直到此時,她才覺得自己真的嫁出去了,不再是從前那個單單純純的秦家小娘子。
身畔搭過來一只手,虛虛地扶在她臂上。梁桢溫聲道:“大娘子,小心。”
秦莞沖他笑笑,心裏突然就生出足足的底氣,擡腳邁過門檻,安安穩穩地落在石階上。
府中早就準備好了豐盛的席面,親朋好友們都到了。
郎君們去了前院吃席,秦莞和小姐妹們回了一方居。
定遠侯說了,一方居會一直給她留着,她随時可以回來住。秦茉少不得發一通脾氣,秦萱那邊雖然沒有傳出消息,想必也是不痛快的。
宋丹青、趙攸寧都來了,還有魏欣、魏然兩姐妹。
魏然穿得花枝招展,乍一看比秦莞這個主角還顯眼。實際上,無論是五官、身段,還是氣質、風情她都被秦莞甩出八道街。
魏欣自從上次被嘉儀公主燙傷後就極少露面,此時臉雖然好了,卻留下了幾點淺淺的疤痕,為了遮掩她敷了極厚的粉。
這種情況下她還願意來,秦莞自然感激,暫時把從前那些不愉快抛下,熱情地招待她。
如今朝堂上下都在談論立儲之事,二皇子風頭正勁,魏欣作為正妃在人前十分體面,衆位夫人貴女多有巴結,包括秦莞的三個妹妹。
趙攸寧和宋丹青不願去湊熱鬧,和秦莞撿了個小石桌坐了,叫下人單獨置了幾碟小菜,規矩道統暫時丢開,邊吃邊聊。
蕭氏和紀氏作為主母,挨着桌子敬酒。
走到她們這桌的時候,紀氏玩笑似的打了秦莞一下,“你這丫頭倒知道躲清閑。”
秦莞拉着她的手撒嬌:“誰叫我有個能幹的嬸娘……和母親呢!”
“就你嘴甜!”紀氏捏捏她的臉,笑得舒暢。
蕭氏也笑着,溫聲叮囑:“酒少飲些,別傷了身子。”
“多謝母親,女兒記下了。”秦莞客氣地回道。
蕭氏拿帕子壓壓嘴角,實在沒什麽話說,便找了個借口去了下一桌。
紀氏留了下來,假稱想要讨杯酒,解解渴。
宋丹青剛好拿着酒壺,當即倒了一杯。
小娘子素手執壺,香醇的酒液注入杯盞,不急不緩,不飛不濺,剛好七分滿。
紀氏暗贊一聲,心內更加滿意。她笑盈盈地喝了酒,拉着宋丹青的手開玩笑:“這麽好的孩子,真想求求菩薩養在我們家!”
宋丹青聽出她的言外之意,頓時兩頰飛紅,害羞地垂下頭。
紀氏眼睛一亮,有門兒!
作者有話要說: 嗷!明天見~
明天就……處理飛雲了。暫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