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8.26(一更)
賓客們用過午飯, 稍稍歇了歇就走了。
梁桢也回去了。不用秦莞開口, 他就主動提出讓她在家裏住一晚, 第二日過來接。
秦莞在主院和家人說了半晌的話,晚上又一起吃了頓團圓飯, 回到一方居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丫鬟們伺候着她卸了釵環, 換了衣裳, 又洗了個澡, 滿身的疲憊這才稍稍消解。
秦莞抱着手爐, 熏着炭火,懶懶地歪在榻上, 由着飛雲給她擦頭發。
飛雲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擦了沒幾下扯疼了她好幾回。
喜嬷嬷拿眼瞅着,一個勁兒皺眉。
秦莞假裝沒察覺, 接過飛雲手裏的帕子,說:“累了一天, 你們都去歇了吧,嬷嬷稍後,咱們說說話。”
“謝姑娘!”清風幾人利落地結束手裏的活計, 有說有笑地出了屋。
飛雲也随着她們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過頭,帶着些小心問:“姑娘何時安歇?介時奴婢過來伺候。”
秦莞擺擺手, 不甚在意地說:“這就歇了,不用伺候。跟她們說今日也不必值夜,自己玩去。我和嬷嬷說說話,困了就睡下。”
飛雲似是松了口氣, 轉回身幫秦莞除了鞋襪,鋪好被褥,又細心地在她腰後墊了個靠枕。完了還從櫃子裏抱出一床新鋪蓋,給喜嬷嬷鋪在榻上。
兩人看着她細致的舉動,心下皆是暗嘆。
飛雲的母親錢嬷嬷和喜嬷嬷一樣,都是韓瓊的陪嫁丫鬟。喜嬷嬷貼身伺候,一直沒嫁人。錢嬷嬷擅理賬,也會管鋪子,後來由韓瓊作主配給了莊子裏的管事,當然,人是她自己相中的。
飛雲只比秦莞早出生半年,四歲起就被韓瓊抱到屋裏,當小姐似的栽培。吃穿用度自不必說,讀書習字都是和秦莞一道,那些上好的筆墨紙硯有秦莞的一份,就有她的一份。
直到現在,飛雲在四個大丫鬟裏的地位都是特殊的,清風幾人早就默認了,從不與她争。
這滿屋子的丫鬟婆子,秦莞最信任她,怎麽都想不出她為何會藏起銅鏡。不過,她很快就要知道了。
飛雲離開後,秦莞把屋子裏的燈熄了。
她和喜嬷嬷并沒有真的說閑話,更沒睡覺,而是布了一個局,順利的話今晚便能查出飛雲的意圖。
為了照顧飛雲的臉面,屋裏的丫鬟秦莞一個都沒驚動,只告訴了秦耀,并向他借了一個人。
戌正三刻,侯府各院的燈火都滅了,各房各屋相繼安靜下來,只有慈心居的佛堂依舊響着木魚聲。
飛雲和彩練住在同一間屋子,聽着彩練漸漸睡熟,她這才窸窸窣窣地起身,小心翼翼地從床底的磚洞裏摸出一個布包。
她白天已經檢查過了,銅鏡還在,這讓她大大地松了口氣,同時也添了幾分底氣。
她不敢耽擱,穿好衣裳匆匆往外走。
夜來寂靜,只能聽到呼呼的夜風。
飛雲獨自走在九曲橋上,踩着清涼的夜華,看着搖曳的樹杈,心中沒由來地生出幾分驚懼。
突然,不知哪裏傳來幾聲凄涼的鴉叫,吓得飛雲一哆嗦,險些驚呼出聲。
此時她已經走到了九曲橋的盡頭,還有幾步就離了一方居的範圍。然而,她本就心虛,再去看那幹枯的蘆葦蕩、晃悠的長柳枝,莫名地生出幾許森然,就連自己的影子都能把她吓到。
飛雲驚懼地蜷縮在欄杆邊,再不敢往前走。
就在這時,夜空中傳來梆梆的木魚聲,比先前聲音更大,也更急了些,仿佛在催促她。
飛雲不知想到什麽,臉上閃過複雜的神色。
木魚聲還在繼續,薄雲流動,月光仿佛亮了些。飛雲咬了咬牙,豁然起身,提着裙擺向前跑去。
一路跑到慈心居,她才停了下來。
跨過面前的月亮門就是蕭氏禮佛的供堂,不過幾步的路,飛雲反倒踟蹰起來。
她在原地猶豫了好一會兒,方才邁出步子。
然而沒等她跨入月亮門,旁邊突然蹿出一道矯健的身影,一手鉗住她的胳膊,一手捂住她的嘴,眨眼的工夫就将她脫出老遠。
飛雲驚慌異常,卻絲毫不能反抗,就連求助都不行。對方顯然是個好手,對付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倒顯得大材小用。
這人就是翠柏。他當年跟秦耀在遼東随軍時做的便是探路的斥候,隐藏、暗殺、綁人、搗亂的工夫一流。
不等飛雲驚懼太久,翠柏就把她帶到了秦耀的書房。
看着屋中端坐的人,飛雲的眼睛倏地瞠大,渾身的力氣悉數卸去,整個人像坨泥似的癱軟在地。
“姑娘……嬷嬷……你們……”
“你還有臉叫姑娘?姑娘可養不起你這樣的白眼狼!”喜嬷嬷滿臉怒色,恨不得上前撕了她。
翠柏上前,把從飛雲手裏搶到的銅鏡交給她,并言簡意赅地回禀了事情經過。
秦莞與其說生氣,倒不如說傷心、失望、不解、無力。她打開布包,翻看着那面銅鏡,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十多年真心相待,她都沒養熟一個人。
翠柏瞄了眼飛雲,同樣氣憤難耐。畢竟是一道長大的,他怎麽也想不到飛雲會做出這種吃裏扒外的事。
“大姑娘,如何處置?”翠柏咬牙道。
不待秦莞說話,秦耀便寒着臉,冷聲道:“背主求榮,打死了事。”
飛雲吓得一哆嗦,慌亂地爬到秦莞跟前,揪着她的裙擺哭求:“姑娘,姑娘不可呀!您、您就看在奴婢伺候了您這麽多年的份上,饒了奴婢這一回吧!”
秦莞被她扯得回了神兒,努力維持着平靜,問:“銅鏡是你故意藏起來的?你要拿去交給蕭氏?為何要這樣做?”
聽着她一聲冷似一聲的質問,飛雲下意識松開手,漸漸止了哭聲,只垂頭抽噎,并不答話。
“小蹄子!看來今日非讓你吃些苦頭才行!”喜嬷嬷上前,高高地揚起手。
飛雲突然擡起頭,眼中滿是厲色:“你敢打我?我母親也是姑娘的親信,不比你差!”
這樣的飛雲是衆人從來沒見過的。尤其是喜嬷嬷,一下子驚呆了。
她沒有子女,便把這四個大丫鬟當成自己的孩子,用心教養了十幾年,飛雲待在她身邊的日子比守着她親娘的時間都長,喜嬷嬷拿她當親閨女。
喜嬷嬷幾乎氣炸了,壓着嗓門斥道:“你仗着你爹娘在姑娘跟前有體面,就去做這等腌髒事,若讓她知道,看她是替你求情,還是一棒子打殺了你!既知道姑娘拿着你家當事兒,更該忠心謹慎才是,而不是仗着榮寵做下錯事,又厚着臉皮為自己脫罪!”
飛雲坐在地上,依舊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樣子,眼中卻寫滿了不服氣。
她哼笑一聲,道:“若不是你到姑娘跟前告狀,哪有眼前這一出?不過是個銅鏡,就算我向姑娘讨了去,姑娘也未必不會給我。你不過是想将事情鬧大,好叫姑娘厭棄了我,厭棄了我娘,你便能一家獨大了,不是嗎?”
“你——”喜嬷嬷氣得手抖。論吵架,她有一萬句刺耳的話去堵她,但這是對外人的,不想拿出來對付自己養大的小丫頭。
喜嬷嬷當真被飛雲無恥的樣子驚呆了,這還是那個嬌嬌滴滴,螞蟻都不敢踩死的小丫頭嗎?
秦莞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飛雲,覺得如此陌生。
她扶着喜嬷嬷坐下,揉了揉眉心,道:“我再問一遍,你為何要把銅鏡交給蕭氏?”
面對秦莞時,飛雲身上的刺立即撫順了,低聲回道:“是她要的。她說想和二姑娘的放在一起,沾沾姑娘的福氣,過幾日便還回來……姑娘,奴婢不是要存心背叛您,奴婢、奴婢就是覺得早晚要還回來,讓她用用也無妨,奴——”
秦莞打斷她的話,“她給了你什麽好處?”
飛雲面上一慌,縮了縮肩膀,聲音更低:“沒、沒什麽……”
“還不說實話!”秦耀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筆架都倒了。
大大小小的毛筆嘩啦啦摔到飛雲身上,到底是個沒見過什麽世面的小丫鬟,秦耀發怒的樣子頓時叫她吓破膽。
飛雲哭着跪在地上,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心裏話:“主母說要向姑娘要了奴婢,幫奴婢脫了奴籍,将來配個良家子,子孫後代都不必再為奴為婢!”
秦莞皺眉:“你信她?”
“奴婢信!”飛雲擡頭,淚流滿面,“主母也是貧苦人家出身,當年在宮裏時做得是最低等的差事,只有她才理解我們這些奴婢的苦和累!”
秦莞諷刺地勾了勾唇。
喜嬷嬷氣道:“你若有這等想法,為何不直接與姑娘說,偏去投奔她?”
“我沒有投奔她!只是暫時的交易!”飛雲尖聲道,“嬷嬷您還不知道嗎?當年的韓大娘子就是個有大本事的人,她手上用得熟的哪一個不是全家老小、祖宗八代的賣身契都捏在手裏?姑娘受了韓大娘子的教導,更是青出于藍,手腕高超,我去求,有用嗎?”
“強詞奪理!”喜嬷嬷怒道,“我看就是姑娘對你太好,養大了你的胃口!”
飛雲哂笑:“姑娘确實對奴婢好,從未苛待過奴婢,但是也只是把奴婢當奴婢而已。”
看到她這番作派,秦莞連傷心都沒有了,不值,很不值。
她看着飛雲,冷冷道:“我告訴你,即使你把銅鏡給了她,蕭氏也不會給你脫去奴籍,甚至不會把銅鏡還給你,就算你去和她對峙,她也不會承認!”
“不,她會的!主母向來慈和,怎會騙我?更何況,她還是吃齋念佛的,她、她不敢在佛祖跟前撒謊!”飛雲強調道,與其說是為了說服秦莞,不如說是為了說服她自己。
“那你就試試罷!”秦莞從袖子裏取出另一面銅鏡,丢到她跟前。
這是她這兩日叫信得過的工匠趕制出來的,和韓瓊留下的那面一模一樣,原本為了應付不時之需,沒想到會用在這裏。
飛雲拿到銅鏡,驚訝異常:“姑娘,這、這是什麽意思?”
“你這麽聰明,不用我解釋吧?”秦莞淡淡地看着她。
飛雲難以置信:“姑娘,您、您不罰奴婢?”
秦莞勾了勾唇,沒吭聲——不用我罰你,你只會自作自受。
飛雲只當她還是看中自己,舍不得重罰,驚喜得連連磕頭。
實際上,秦莞讓飛雲把銅鏡給蕭氏,一來是給她一個教訓,二來也想看看蕭氏究竟想做什麽。
“飛雲,你可想好了?”喜嬷嬷到底不忍心,提醒道,“若邁出這一步,可就回不了頭了。”
飛雲又叩了個頭,堅定道:“即便脫了奴籍,我也還是姑娘的人,介時依舊跟在姑娘身邊,為您梳妝打扮、管理鋪面,姑娘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絕不推脫!”
——這時候,她就自覺地不稱“奴婢”了。
“那便謝謝你了。”秦莞似笑非笑地說。
“走了。”見事情處理完了,秦耀一刻都不想多待,拉着她往外走。
喜嬷嬷最後看了飛雲一眼,重重地嘆了口氣,一瞬間仿佛蒼老了好幾歲。
翠柏走在最後,臨出門,回頭道:
“飛雲,你需得知道一句話,奴才就是奴才,主子給你臉,你就能活得比普通人家的姑娘都體面;主子不給,那也是正常的,由不得你怨天尤人。”
“你以為你爹娘有體面,你自己盡了心,主子就理應對你予取予求嗎?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理所當然。”
“人生下來就是不同的,要想好,得去掙。你看這侯門富貴,那也是主家幾代人用血換來的。”
“飛雲,走出這個門,便是開始,你真正體會世态炎涼的開始。”
飛雲聽着他一句冷似一句的警告,怔怔地愣在原地,心下一片茫然。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今天有二更哦!
時間不确定,睡前肯定有~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