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悲至恨莫過于此。生命不過一場玩笑。

不知過了多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清醒過來、離開醫院回了家的。陽光傾城,我卻已墜入了黑漆漆的深淵,心裏僅存最後一點意識,那就是我要趕快見到阿明。讓他救我,或者,幹脆殺了我。

到家打開門,我狂呼起來:“阿明,阿明,你在哪裏?”

無人回答。屋子裏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環視屋內,看到餐桌上的杯子下面壓了一封信。我飛奔過去,拿起信讀道:

阿梅:

我走了。經過這麽多事情以後,相信你已經不再需要我了。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我想離開對我而言是最好的選擇。我現在要去找思思。我要擔負起自己的責任,彌補對她的過錯。我不知道思思能否原諒我,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去找她的話我會一輩子都不心安的。所以,我要走了。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思思,和她在一起。而你,你現在也應該達成心願,作了倪家的新主人了吧。祝你幸福。再見。

阿明

某年某月某日

信看完了,我的心也徹底空了,禁不住放聲大笑。走吧,都走吧。走得幹幹淨淨的,我也該走了。

我放下信,晃悠悠地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一眼就看到裏面躺着的那把阿明弄來威脅陳湧強的手*槍。我緩緩拿起那把槍,端詳良久,接着就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閉上雙眼。

一幕幕畫面閃現于腦海。但這些對我來說都已遠去。

是結束的時候了。

“砰”!

二十一

“砰”的一聲,子彈穿屋檐而出。我捏着手*槍站在原處喘氣。在死前的那一秒,我腦海裏突然被一道靈光穿越,一下子明白了造成這場大悲劇的根源所在。種種冤孽糾纏,頃刻煙消雲散。我發出一聲長嘆,睜開眼,世界已變化了模樣。

這聲槍鳴,代表我的塵緣已了。從此以後,唯願洗淨凡心,坐定深山老林,不問世間情與苦,只頌般若波羅經。

心意已定,我直奔崇慧山随緣寺,要求拜見廣昙大師。

不多時,廣昙大師穿堂而出,口中說道:“阿梅施主,沒想到我們這麽快又見面了。”

我疾步上前,不等廣昙大師詢問,便将整個故事從頭到尾向他述說了一遍。

廣昙大師聽我講完,宣了一聲“阿彌陀佛”,嘆道:“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人生之苦今番你已嘗遍了。”

我點頭,說道:“善女子如今徹悟,已非紅塵中人,求大師收我為徒。此生只願長伴青燈古佛,別無他求。”

廣昙大師目露遲疑,說道:“你當真已堪破紅塵?”

“當真。紅塵對我早已無可留戀。之所以選擇不死,是死之前突然悟到這場悲劇根源所在。一下子靈臺空明,心境澄澈,頓悟‘空’字之義。餘生想要研讀佛法,探解人世真義,望大師成全。”

“那你說說‘空’字何解?”

“健之曾與我講過,《心經》有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當時不懂,如今方懂。‘投石打破沉潭月,窈窕楊柳慢擺風’這是色不異空;‘張長王矮李面赤,桃甜梅酸李子澀’這是空不異色。凡人費盡畢生心力,使盡計謀,追逐求取,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反而臨終随業受報,枉受輪回之苦。”

廣昙大師垂眉道:“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你因為身世經歷而悟到‘空’字,也是你與我佛的造化。我成全你便是。”

我心中一片歡喜:“大師可願收我為徒,傳我佛法?”

“你我男女有別,不能同處一寺修道。崇慧山後山有一‘了塵庵’。庵內住持源儀大師也是得道之人,你可願随她修行?”

“願聽大師安排。”

第二天一早,廣昙大師和他的徒弟虛舟大師引領我來到‘了塵庵’。一進庵裏,就見到了一個六七十歲、寶相莊嚴的老尼姑。我料她就是源儀大師,便上前施禮。源儀大師打量了我一番,說道:“你年紀輕輕,便要出家,難道是因為人生遭了激變?”

“不是人生遭激變。我的一生為命運之繩所縛,無法掙脫。如今方悟愛恨無常,人生是苦,只有向佛才能得到解脫。”

廣昙大師向源儀大師說明了緣由。源儀大師嘆道:“既如此,我給你剃度便是。你跟我來。”

剃度過程比我想象中要複雜得多。經過啓白、請師、開導、請聖、辭謝、忏悔等儀式後,源儀大師手持淨瓶離座,走到合掌長跪的我面前,将淨瓶中的甘露水澆在手指上,又灑向我的頭頂。連續三次後,将瓶子交給了一名侍者,接過另一名侍者手中的戒刀,對我說道:“今以戒刀,斷汝之發,令汝塵情水滅,梵行增長。此乃曠劫多生之善因,非今朝偶爾之僥幸。汝當愈加深信,生大歡喜”說完舉刀為我剃發。我看到自己的頭發一绺绺飄落下來,不一會兒已是青絲滿地。耳畔聽到源儀大師念谒道:“剔除須發,當願衆生,遠離煩惱,究竟寂滅。”念完佛谒,源儀大師停下剃刀,說道:“我已為汝消除頭發,唯有頂髻。汝當谛審,決定不能忘身進道、忍苦修行者,少發猶存,仍同俗侶。放汝歸家,未為晚也。故我今于大衆之前問汝,汝今決志出家後,無悔退否?”

我答道:“決志出家,後無悔退。”

三問三答後,源儀大師重舉戒刀,将我頂髻剃去。剃發完畢,我抖淨殘發,整理好衣服,求源儀大師賜我法名法號。源儀大師沉吟一陣,說道:“我賜你法名長風,法號妙如罷。”

剃發完畢,我站起身向庵內所有人答謝。虛舟大師走到我身邊,說道:“如今你便不是阿梅,而是妙如了。從前往事,已與你無關。望你潛心修道,得成正果。”

我合什答道:“妙如謹記虛舟大師教誨。”

廣昙大師見我剃發完畢,起身和虛舟大師離開了了塵庵。我望着二人的背影,心潮澎湃。忽聽源儀大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從今而後,你就是崇慧山了塵庵的妙如,不是阿梅。”

我轉身施禮道::“是。剛才虛舟大師也說過了。”

“既然你已了卻塵緣,我也不怕告訴你。你可知虛舟大師是誰?”

“弟子不知。”

“虛舟大師出家之前的俗名,叫做倪懋航。”

又是一年冬季來臨。崇慧山下起了大雪。這一日我做完功課,又得到師父允許,走出了塵庵,一個人下山觀雪。

大雪中的崇慧山如同一位清麗脫俗的仙女,滿身的飄逸空靈之氣。走在山道上,看到天地素淨,心情也為之開闊。瓊花滿山,路雪軟厚,一踩就是一支柔美的旋律。雪沒停,一片片雪花從天空飄落,沾濕了我的帽子和衣裳。我撐開傘,雪花落到傘上,發出沙沙輕響,像是遙遠的的夢音。

走過西山,走到東山,過了木橋,過了長亭,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悄然鑽入我的鼻孔。我心神一蕩,便随香味飄來的方向而行。幾轉之後,竟走到一座懸崖邊。陡峭的懸崖已被冰雪覆蓋,一枝紅梅傲立崖邊,寒風中綻蕊朵朵。那白雪一塵不染,白得像是隔世的眼淚;紅梅璀璨奪目,紅如生命的贊歌。白雪紅梅,清極又豔極,真是天底下最絕妙的搭配。我停下腳步,失神地觀賞,不知看了多久,耳邊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啊,好漂亮的梅花!”

我轉頭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原來這位來孤崖賞梅的女子,卻是很久不見的唐穎唐小姐。她比上次見到時要清瘦許多,眉宇間還抹上了一縷化不開的憂愁。她看到我,先是迷惑,旋即驚道:“你……你不是阿梅嗎?你怎麽會這身打扮?”

“阿彌陀佛”,我搖頭道,“貧尼不是阿梅。貧尼是崇慧山了塵庵的妙如。”

唐穎仍是驚疑地望着我,忽然醒悟道:“你……原來你出家了。”

我微微點頭:“正是。”

“唉……這又是何苦。”

我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問道:“施主可還好?”

唐穎卻露出哀婉的神态,說道:“并不算太好。”

我一怔,又聽到她說道:“瀾生……瀾生他抛棄了我,一個人在美國找了個洋妞。”

“怎麽會這樣?”

“我們本來已經訂了婚。後來我送他去美國念計算機博士,誰知道……誰知道他去了那邊,竟然和一家計算機公司總裁的女兒混上了。我從我在美國的同學那裏得到這個消息,跑去質問,他才告訴我實情。”說完她的眼眶已有淚水晃動。

我嘆息不已。問道:“你有什麽打算?去找他?”

“不會的。他既已負我,我便永遠不要再見他。”

“阿彌陀佛。這樣也好。”

“阿梅,你可還有敏之他們的消息?我覺得自己太對不住他了。我想要親口跟他說對不起。”唐穎流下淚來。

“何必呢。緣聚緣散,自有天定,且莫強求。何況……何況我也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

不光是敏之,倪家所有人的情況我都不清楚。直到一年後下山雲游時才聽到倪氏被倪懋航的親戚控了股的消息。倪太太得了精神病,送去了療養院。敏之、思思、阿明消息全無,以後也再沒見過。關于蘊之倒是聽到了不少傳聞。有說他每日出入聲色場所,酗酒狎妓以度日的,有說他走私毒品被抓了的,還有說在少林寺看到他出家的,也不知哪一個是準。總之,所有人都在我的世界裏消失了。連阿梅,也消失得一幹二淨。

“阿梅……不,妙如,你難道就打算在尼姑庵裏過一輩子嗎?”

“這是我最好的選擇。”

“唉……我們都是苦命人。為了愛,一輩子都要傷心。”

我嘆道:“我佛有所謂愛別離苦。只有離于愛者,才能無憂無怖。”

“什麽是愛別離苦?”

“以執我故,愛你恨他。恨則厭見,愛則難離,死別固傷,生離尤苦。恐其病惱,願長相聚,一朝永訣,欲見無期,是為愛別離苦。”

我見她低頭思考,便說道:“我先回去了。以後有緣再見。”

說完這句話,我轉身踏上來時的道路。走了十幾步,又擰回腰,看到她靜立于崖邊,目光膠着在那枝披雪的紅梅上,臉色凝重,睫毛寧靜地垂放着,似乎還在回味我剛才的話。風吹過,梅花曼然搖晃,仿佛一位幽寂的女子在低訴一個古老的故事。天空中的雪,漸漸地是下大了。

楔子

莊重的《婚禮交響曲》回旋教堂,佳客列席,神父伫立講臺。我穿着神話般的婚紗,挽着他的手臂,從教堂門口盈盈步入。陽光在我的眼皮上跳動,眼睛卻怎麽也撐不開,只聽到耳邊贊嘆聲此起彼伏:“新娘看起來很年輕啊。”“嗯,兩人很配。”“趙先生沒找錯人呢。”

腳步停在講臺前。神父的目光像冬日陽光一般溫和,掃過的地方立時像被染上神聖的紫。我顫抖的心在這目光前得到了平息。

“趙文宇先生,你願意娶莫丹妮小姐為妻,并且從今以後,無論富貴貧賤、健康病殘,都愛她、珍惜她直到永遠嗎?”一切安靜後,神父說出這句每個人早已料知又滿懷期待的話。

“我願意。”

“莫丹妮小姐,你願意嫁給趙文宇先生,并且從今以後,無論富貴貧賤、健康病殘,都愛他、珍惜他直到永遠嗎?”

“……”

“莫丹妮小姐,你願意你願意嫁給趙文宇先生,并且從今以後,無論富貴貧賤、健康病殘,都愛他、珍惜他直到永遠嗎?”

神父問了第二遍,我不能再沉默以對。十五年的時光織成利箭穿透我的心髒,一朵血色的花開在眼前。視野模糊了,腦海裏的聲音卻越發清晰,最後化作語珠子從唇間吐出——

“我不能。”

“你說什麽?”我看到他的瞳孔頃刻擴大。

“對不起,我不能。”我一面說一面扯下無名指上那亮晶晶的玩意,攤在掌心中。手掌伸至他眼前。

“這個時候你反悔?”

“就在神父問我第二遍的時候,我突然想通了。我不能嫁給你。”

臺下喧嘩聲隆起,我只當是睡夢中窗外輕風掃落葉。

汗珠一點點占領了他的額頭,難以言述的神情在他的面部慫動,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心沉到了馬裏亞納海溝。

“對不起。”

他緩緩伸手揀起戒指,湊到眼前,微微轉動,眼光朝四周發散,悶雷似地說話:“你是為了他對不對?”

“我只有兩年可以活。你何必為我浪費光陰。”

他冷笑,手一揚,戒指在空中劃出一條瑩滑的弧線,繼之“叮”的一聲響動,重極又輕極的,諾言就在這聲響動中四散成煙。

“再見。”他說。邁步,一個人,沖出教堂。

我目送他背影遠去,淚花帶着微笑一并綻放。

只是,趙文宇,想不到你四十二歲的人,為了愛情和婚姻,沖動得就像個孩子。

孩子,孩子,我在心中默念。我的孩子只有一個。不是他,是那個叫莫鴻筱的,比我小十七歲的人。

莫鴻筱,我的寄托,我的生命,我的愛,我的……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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