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眼眶裏危險地晃動,簌簌地掉下來,砸在幾株蔥綠的小草上。小草承受不了這淚水的沉重,紛紛彎下腰肢,貼着泥土疼痛地掙紮着。
那是健之的淚。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的健之的淚。那個永遠擁有春日楊柳般明亮、清澈微笑的男孩,在這片斜陽西下的草場,竟也流淚了。流出那麽一段凄絕哀絕的淚,像一匹被撕裂的綢緞。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起來。告訴他:“健之,是你以前太天真了,所以才會被我騙。相信經過這件事以後,你應該了解女人了吧。那些你所喜歡的、表面上顯出對你很好樣子的女人,會殺你于無形!”
健之淚光璨璨,說了一句:“我不怕被騙。我只怕你執迷不悟。”
我的心口像被塞進一塊花崗岩,沉重得不能移步。他說他不怕騙。他說怕我執迷不悟。他挺身而出。他阻止敏之。他……他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
“行了,健之,你讓開。你有你的選擇方式,我有我的選擇方式。”敏之伸手将健之推開。然而健之又撲了上來,說道:“我不許你做這種蠢事。”
敏之猛地擡起槍口對準了健之的腦袋,冷冷地道:“如果你再上前一步,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健之一呆,腳步驟停,絕望得如一只垂死的動物。
無可避免。我調轉頭,不等敏之說“開始”,用盡所有力氣奔跑,同時聽到背後敏之數數的聲音:“一,二,三……”
沒命地跑,找不到方向地跑,景物模糊了,陽光消散了,天快沉了,地快陷了,身體軟了,步子慢了,想發吐,想躺倒,想昏睡……我逃得掉麽逃得掉麽??逃得掉麽???
“砰!”
我閉上了雙眼。
咦?睜開眼,我看到什麽?延伸到天邊的綠草,在夕陽下刷刷地飄搖;绮麗如織的晚霞流動得像一首詩歌,向晚的微風揚起了點點落花,肆意飄舞于空中……
原來我沒死!沒死!敏之沒有打中我!我狂喜轉身,想要向他們高聲呼告。
可是——
我見到遠處的兩個人影,一個呈半跪姿态,另一個卻似乎躺倒在地。我心生不祥,耳畔忽然傳來隐約的聲音:“健之……健之……”
我心一沉,咬牙拖着身軀奔回去,卻看到了最殘酷的一幕。
健之躺倒在草地上,毛衣上一片血跡,胸口處還在不斷淌血。
他,他被敏之打到了!他怎麽會被敏之打中?我驚異地望向敏之,只見他面若死灰,斷續地說道:“你……你為什麽要擋那一槍?”
我跑過去扶起健之,看到他眼神依稀,只餘些許活氣。我呼喚他的名字,他的目光稍稍又彙聚了一點,吃力地伸出左手,微弱地道:“阿梅……”
我抓過他的手,捂住他的傷口,連問三個為什麽,“他那一槍不一定能打中我,你為什麽這麽傻?”
他凄凄一笑,勉力吐出一句:“敏之在大學裏得過遠程射擊比賽的冠軍,這點距離他是不會失手的。”
他的血從傷口汩汩湧出,染紅我的手指,在指尖開出朵朵玫瑰。血滴在草地上,草葉“嘤”地一聲失去了綠氣,換了身詭麗的外衣,伏倒在地。
他一定很痛,我知道。他的眉宇隐忍着痛楚,口角在不住抽動,他還有很多話想要對我說。
我問:“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抱緊他。
但他已說不出話來。他的目光渙散開去,像杳渺的歌聲飄失在了空谷,漸遠漸停。
眼睛一閉,曲終,死了。
死了。
有幾絲風吹過來,涼涼的,把那縷年輕的魂給帶走了。
我擡頭看敏之。他神情呆滞地站起身,遲鈍地退後幾步,手*槍“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只見他寂寂地望着遠方,喃喃自語:“游戲結束了。”
我慘笑:“結束了。”
敏之驀地流下兩行淚水,悲涼地道:“可是健之,你知道麽?我在數到三十的時候,改變了心意,那一槍不是正對着阿梅開的啊!”
十八.2
夕陽漸漸沉了下去,我和敏之呆在草場,誰也不說話,任時間靜靜地流走。夜,終于又蒙着漆黑的面紗降臨到了人間。馬場的自動燈光裝置啓動。我借着燈光看到敏之一臉麻木地伫立在風中,像一棵掉光了枝葉的、了無生氣的高樹;低頭看看懷裏已經冷卻的健之,他蒼白的臉被黃色的燈光籠住了,眼角眉梢都像塗了一層淡淡的金粉。這讓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和健之沿靈河漫步,陽光栖息在他的臉上,也是塗上了這麽一層淡淡的金粉。可是那時他有着粲然如星的眼睛、親切溫暖的笑容,現在卻換成了眉尖輕蹙、眼皮低垂的沉眠狀——永不蘇醒的沉眠。我開始不發一聲地掉淚,凄凄地掉淚,掉到感覺自己快被自己的淚水淹死了,掉到敏之突然撿起地上的槍走過來對我說:“我殺了我的親弟弟,你殺了我為他報仇。”
我接過他遞來的手*槍,昂頭看着他,看着他痛楚、傷心、後悔的臉。腦子裏立刻閃過當日在舞會的花園與他遭遇的情景。我想起與他在那片冷淡的月光下的對話,他在冬日裏為我采摘的、後來又故意灑落的一地白梅,還有在淡綠色的雨傘下的那句:“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可結果是,他終于還是決定放過我,獨擔第二次被負之痛。我手中的槍在顫抖,我,我不能殺他!
“就讓時間來給每個人一個說法吧。”我将健之輕輕放平在草地上,費力站起來,朝着草場之外的夜色走去。
現在,我需要給蘊之一個說法了,我想。倪家的流言已經傳遍了全城。蘊之在董事會壓力日增,恐怕再過不久,他就會不堪重負主動辭職。可是,此刻他怕也不再在乎這些了吧。
我和他相見在一個陽光晏燦的白天。還是在倪家,屋裏沒有其他任何人。健之死了,敏之被捕入獄,思思仍舊沒有消息。倪太太得知這些情況後立時暈倒,送往醫院急救後住院至今。現在,就只剩我和蘊之——這兩個半是半不是倪家人的舊情人留守空房,目目相對。我見到他蒼老了許多,神情頹唐黯淡,再無昔日之俊美光彩,看來這次我是把他害慘了。
聽到他問:“為什麽你還敢來見我?你不怕我對你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嗎?”
我答道:“到這個時候我什麽也不怕了。也不想了。我來就是為了給你一個交代。你可以選擇任何方式來捍衛你的尊嚴。”
蘊之哈哈一笑,“砰”地一拳砸在牆壁上,彩灰直落。慘然道:“好!不愧是阿梅!我沒有看錯你。”
他說什麽?他到現在還說沒有看錯我?我吃驚地望着他,又聽他說道:“你以為我會恨你?你錯了。我不恨你。因為這是我的報應。從前我負過好幾個女孩,她們離開的時候都丢下了狠話,說我以後肯定會栽在一個女人手裏。我從沒把她們的話放在心上,因為我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可是現在,不錯,我栽在你手裏了,輸得心服口服。可是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唯一真正愛過的人。所以我才會被你欺騙到、傷害到這種地步!”
我微笑道:“我明白。我們只會被真正愛的人所傷害。所以呢,作為一個女人,我能夠得到一個花花公子的真愛,也算不枉此生了。”
“你不用安慰我”,他的面部不停抽動,“我愛上了一個根本不愛我的人,還以為她對我死心塌地,被她騙得這麽慘。我……我一生又有什麽意思呢?”
我默然。事情也許不是他所想的那樣。這個時候,我又禁不住扣問自己的內心,我就真正沒愛過蘊之嗎?從我們認識至今,我承認我們彼此都從對方那裏得到許多。情感的滿足,情趣的投合,精神層次上的交流,等等。我到最後也終于相信我不只是他随便點的一道野菜,而是世間難求的珍馐;而他,也是我生命中一杯醇美的瓊漿玉液,喝下去的全是快樂與活力。
想到此,我開口說道:“不是的,蘊之。如果不是因為我擔負的任務,我想……我想我是會真心願意跟你在一起的。”
他臉上閃現了一絲微喜,繼之是懷疑的神色:“真的?”
我點頭,決然道:“事到如今我沒必要再騙你。我也必須尊重我內心的真實感覺。”
蘊之長嘆一聲:“我真不該姓倪。就連假姓也不該。”
我悵然而言:“你不真正是倪家的人,我本不該把你也算作報複的目标的。可是你又身在倪家,難免……難免不遭累。要怪,就只能怪我們的父母,怪那個倪懋航,他……他欠下了這麽多債,活該暴死在大海上!”
蘊之已平靜了許多,說道:“既然如此,就讓我們把所有事情做個了結,到上一代人那去讨一個說法。你跟我來。”
“去哪?”
“去醫院,找宋苒青。”
十九
陽光從紗窗透進病房,照在一張失卻血色的臉上。這樣一張比夜雨殘荷還要凄涼的中年女人的臉龐,在我的雙眸裏搖晃着,整個人間的悲哀都映進去了。她哀哀地看着我,哀哀地,如煙似霧的目光如聚如散,看得我心在滴水。想起倪家兄妹的遭遇,我禁不住要和她一齊悲哭。
可我拼命忍住了哭,一字一句地說道:“倪太太,我知道你很恨我,但我是為了我的複仇而來,所以我并不後悔。要怪……就只能怪倪懋航為人不正,他欠下的債……只能他子女來償還。”
“他欠你什麽債?”
“好吧”,我嘆氣,“那就讓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吧。”
故事發生在二十八年前。有一位富家小姐,極美麗極高傲的小姐,在過盡千帆皆不是後,遭遇了她生命中永遠的一擊。她在死之前,都記得就在那個起風的月夜,在她剛開完一場個人鋼琴演奏會後,走下臺的一刻,無意中瞥到的從臺下投來的兩道熱切贊美的目光。她就像迷失在音樂中一樣迷失在這目光裏了,而他也像迷失在月光裏一樣迷失在她的音樂裏了。就像每個浪漫的邂逅一樣,這場鋼琴演奏會成為了兩個年輕人故事的開端。
小姐那一年二十四歲,有着驚人的美貌和才華。不但如此,她見識卓越,能力出衆,性格剛烈為男子所不及。她的睫毛之下,還從未有哪個男人真正進入過她的視線,盡管她身邊從不缺少男子的追求。可偏偏是這個人,這個演奏會誠懇地與她談論琴藝的年輕人,撞開了她的心扉,于是她感到生活換了一種顏色。
他們相見,相約,相戀,再到定下山盟海誓,每一步都走得從容不迫、水到渠成。小姐用着自己的全部身心愛着這個男人,相信他也必是如此。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情況下,她将兩人的事情禀明了父母,不料父母知道了那年輕人的身世背景後強烈反對他們來往。小姐抗争無效,決定和那個年輕人私奔。年輕人卻跟她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意即要小姐先假意妥協,等到時機成熟再重新開始不遲。
小姐乖乖地順從了。他們除了暗地裏保持着情人的關系以外,公共場合就形同陌路。然而小姐在等他,等他所謂的時機成熟。在等待過程中,小姐忠實地履行自己的義務,拒絕了其他所有男子的求愛,并且應年輕人所要求的,将自己生意場上的情形——主要是商業戰略、投資計劃和股市操縱狀況事無巨細向年輕人彙報。因為年輕人也是出生于商人之家,有着敏銳的商業眼光和商業頭腦。這讓小姐有信心把自己的事業交給他指導,從而使小姐自己在家族裏地位擢升。可惜,和小姐期望的相反,小姐的家族企業生意是越來越不景氣,到最後上市股份竟然一夜暴跌,小姐一家從億萬富翁淪為了破産者。當小姐猛悟過來去找年輕人算帳的時候,年輕人告訴她,他已經結婚好幾年了。
原來,小姐自始至終都只是那男人進行商業吞并戰的一顆棋子。四年的青春白白耽擱了不說,感情遭重騙不說,更凄慘的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她的爸爸在得知股市重挫、股民圍攻公司後的第二天,就跳樓自盡了。自殺之前留下遺書說和小姐斷絕父女關系。她的兩個哥哥把她從家裏趕了出來,她成了一個流浪者,而那時,她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她持着刀去找年輕人,要和他同歸于盡,結果人沒找到,被他家裏人發現,狠狠地欺侮了她一番。罵她是賤貨,是害死她老爸的罪魁禍首。她拖着殘破的心,來到了城裏貧窮的地方住下,改名換姓,叫自己為阿仇。她把孩子生了下來,是一個女孩兒。她含辛茹苦地将女孩兒帶大,自己教她、養她。在她十五歲那年,告訴了她關于自己所有的一切,要她為自己報仇。
女孩慢慢地長大,懷着一個仇恨的心長大。她學到了母親所有的本事,繼承了母親頑強的意志和毅力。她的母親——也就是那位富家小姐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裏患了重病,又得了中風,弄得半身不遂。她在傷病與困厄中死去,死得心不甘情不願,沒有見到那個男人得到報應,她是死不瞑目!而她報仇的重任,就理所當然地落到了她的女兒身上。這個女孩兒,她本來可以是一個幸福的孩子,擁有錦衣玉食的生活,享受父母的疼愛,但是她卻在貧窮中長大,嘗盡了辛酸和苦難。所以她的一生,注定就是要扮演複仇天使的角色,為自己和自己的母親讨一個公道,奪回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就算得不到,最起碼也要把他家搞垮,讓他和他的家人沒有好日子過。所以,她來了,得到一個機會潛進了他的家裏,踏上了她的複仇之旅。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倪太太聽完我的講述,半天沒有動靜,好一會兒才木木地問道:“你說的那個小姐姓羅,對不對?”
“姓羅,叫羅芷姍。”我咬牙切齒地道。
倪太太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笑得我毛骨悚然。我情不自禁地退後幾步,看着她狂笑不已。蘊之走上前問道:“你笑什麽?”
倪太太一面咳嗽一面說:“芷姍啊芷姍!你可真是聰明一時糊塗一世啊!”
我驚道:“原來……原來你認識我媽。”
“是的,我們認識。還有懋航的元配夫人,白露,我也認識。我們三個都是倪懋航的女人。可是,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像你媽媽想的那樣。她居然騙了自己這麽多年,在仇恨下活了這麽多年。哈哈哈哈!我以為自己已經夠慘了。想不到她比我還要慘!因為她報複的那個人,卻是愛她最深,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變過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念念不忘她的人!”
“你說什麽?”我眼前一黑。
“好吧,就讓我再給你說一段故事,讓你知道你的報仇是多麽荒誕可笑!”
你不用太急,聽我說。這事要從芷姍和我的關系說起。我倆本來算得上情同姐妹的好朋友,我比她小五歲,一直把她當作大姐姐看待,又尊重她,又羨慕她。自然,在芷姍與懋航私定終身的過程中,我充當了紅娘的角色,想方設法為他們制造機會。那時我十九歲,還不了解什麽是真正的愛情。然而在一次次的穿針引線中,我看到了懋航的好,還有他對芷姍的情深意重,我竟開始慢慢地愛慕懋航了。可是,我只能把感情埋在心裏,祝福他們這對璧人可以沖破家族圍障在一起。
懋航當年英俊潇灑、年輕有為,可謂商界奇才。通過在一系列商業活動中的出色表現,他得到了輪船大王白三雷的青睐。白家當時是城裏最有實力和勢力的企業家族,集團董事白三雷一直希望給自己找一個精明能幹的女婿繼承産業。于是,他把有過多次交鋒且表現不俗的懋航看作最佳人選,并親自向倪家提親,要把自己唯一的女兒白露嫁給他,實現白倪兩家強強聯合。懋航的父母當然是求之不得,逼着懋航答應這門親事。可是懋航自從和芷姍相識以後,就有了非她不娶的念頭。他一再拖延和白家的婚事,不惜多次觸犯白三雷。另一方面懋航一心幫助芷姍搞好她的生意,好讓她能為自己争得作主的地位。此外,他還屢次私下找過芷姍的父母,想要化解多年前倪、羅兩家在一場商戰中結下的宿怨。可惜,他所有的努力都沒能幫他達成心願。白三雷這個霸道毒辣、叱咤黑白兩道的大亨,在查出芷姍和懋航的秘密交往後,極為震怒,認為懋航有負于他。他決心搞垮羅氏,斷絕懋航與芷姍在一起的念頭。于是他花巨資陸續買下羅氏股票,再一次性突然抛完,引發了股市風暴。羅氏的股民群起而效,股票一跌再跌,羅氏一夜之間宣告破産。白三雷還威脅懋航,必須答應同白露的婚事,否則就會找人做掉芷姍。所以,當芷姍來找懋航算帳的時候,他只能違心地向她掩蓋真相,說自己已成了別人的承龍快婿,令芷姍心碎而去。後來,我們所有人都沒再見過芷姍,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生是死。
懋航娶了白露這個他根本不愛的女人,自然不會對她有什麽好臉色。白露這個女人和他爸爸完全不同。她性格柔弱,沒有主見,在和懋航結婚之前,就已經和一個喜歡的小白臉有了關系,還懷了他的孩子。可是那個小白臉家境一般,不可能入得了白三雷的眼。白露沒有勇氣和老爸對抗,又不想把這個孩子拿掉,只好懷着當時兩個月的身孕與懋航結了婚。結婚之後,孩子出生了。懋航心知肚明這個孩子不是他的。但是因為他本來對白露也沒有感情,所以也不在意這個孩子的存在。只是一直冷落他們母子,直到四年後白露去世。
白露生的那個孩子,也就是蘊之。後來懋航多次在家裏提過,我們也都知道。白露在死之前請求懋航不要趕蘊之走,希望懋航能把蘊之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話說回來,白露再嫁給懋航後逐漸愛上了他,作到了一個妻子所有該盡的義務,還心甘情願忍受懋航對她的冷遇白眼。其實,懋航對白家一直都心懷憎恨,但他是個明理的人,知道白露也是無辜的,并沒有對她作出什麽過分之舉,只是冷落她,讓她一輩子都不到他的愛。所以白露死之前,他念及這麽幾年白露對他的照顧和夫妻之情,不忍心她死不瞑目,才答應了她的哀求,因此蘊之才能一直呆在倪家作大少爺。
三家的恩怨情仇我全部都看在眼裏。自從芷姍消失後,我深知懋航的痛苦,總在他身邊安慰他,成為他的紅顏知己。我發現自己愛他越來越深,無力自拔,卻又不能和他在一起,白天強顏歡笑,夜不能寐,真的是度日如年。可就在白露死後沒多久,懋航突然說要娶我。我欣喜若狂,以為自己多年的付出關心總算沒有白費,我總算贏得了愛情,便開心地嫁給了他,沒想到由此拉開我凄涼的婚姻生活的序幕。原來他根本就沒有從心裏愛過我,只是把我當成芷姍的替代品。結婚後同樣的冷落不說,還總是有意無意地說一看到我,就會想起和芷姍在一起的情景。慢慢地,我對他從愛轉為了恨,認為他欺騙了我,明明不愛我卻要娶我進門,耽誤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我決定報複他!
二十
陽光在屋裏游移,從東角到西角,從西角到東角。倪太太的臉因為光線的移動忽暗忽明。我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一個惡魔,一個為我帶來地獄之音的女惡魔。我要怎麽才能相信這是事實。倪懋航一直深愛我媽媽,從未對她不起。他做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和她在一起。可惜卻被迫娶了白露,郁郁而終。我的報仇到底又意味着什麽呢?
芷姍,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嗎?他沒有對不起你!他一直愛的都是你啊。你為什麽要這麽傻呢?
想起媽媽對倪懋航的恨,我的心在滴血。她下半生的全部心思和精力,都是為了報仇、報仇、報仇!可是這個仇她卻搞錯了對象。她把矛頭指向最愛她的人,懷着這麽刻骨的仇恨死去,而不知那個白三雷才是真正的元兇。白三雷!我恨不得将這個人碎屍萬端!但他,已經死了很久了,白露也死了很久了,真要找白家算帳的話……難道我得向蘊之讨回這筆債麽?
我望着蘊之,心中波濤洶湧。白三雷害了我的父母,我爸爸欠了他的母親,他又愛上了我,我又騙了他……從今以後,我該怎麽面對他呢?
“你的報複就是找了陳律師作情夫?”蘊之突然開口問道。
倪太太擡起臉,露出可怖的笑容,說道:“不錯。我早就看出陳湧強對我有意思。所以我勾搭上了他。還……還跟他生了三個孩子。”
“什麽?你是說敏之他們都是陳律師的孩子?”蘊之大驚。
“哈哈哈!對!我恨倪懋航!所以我找了陳律師,在短短的兩年內和他生了三個孩子。那時懋航經常出差不在國內,這給我和陳湧強制造了太多的機會。我算準了時間,敏之、健之、思思都是陳湧強的孩子沒錯!”
我和蘊之面面相觑,倪家的孩子竟沒有一個名正言順。
她一面笑一面說道:“我每次和陳湧強見面,都會帶上倪懋航送我的珍珠發簪。這也是他唯一送過給我的東西。我帶着它,就好像他在旁邊,看到我和陳湧強的私會而束手無策。活該他戴綠帽子!”
“那倪懋航一直都不知道這幾個孩子都不是他的嗎?”我虛弱地問道。腦海裏浮現出健之死去的那幕。
“八年前我們一家人去夏威夷度假。中途我跟懋航發生了一次大矛盾,口角中我失去理智,一怒之下對他說了實話,說幾個孩子都不是他的。”
“那他的反應呢?”
“他驚怒之下竟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沒問我孩子的父親是誰。當夜就留下遺囑,第二天坐着艦艇出海,最後再也沒有回來。”
“你是說,他有可能是自殺?”
“不排除這個可能。但是從警方的取證來看,最有可能還是病發身亡。”
“接着你就夥同陳湧強篡改了他的遺囑?”
“哈哈,不錯!倪懋航萬萬沒想到孩子的親生父親就是陳湧強,否則也不會留下遺囑交給他處理。這遺囑留了等于沒留。他真是……真是夠差勁的,哈哈!”
“遺囑上都寫了什麽?”這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我和阿明第二次去找陳湧強的時候,他已經逃之夭夭了。
“遺囑上寫着什麽?哼!遺囑上寫着,他的全部財産都留給芷姍。如果芷姍确實找不到的話,就捐給國際紅十字協會。你說,我能不改這份遺囑嗎?”
我刷地留下眼淚。原來他真的沒忘記過媽媽,在死之前還把所有的財産都留給她。她的報複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阿梅,你媽媽錯誤的報複,換來的是我那幾個無辜的孩子的犧牲。你說我以後該怎麽辦?該怎麽辦?我可憐的健之……”倪太太恸哭起來。
我麻木地站在原地。錯了。都錯了。我媽媽報複的人弄錯了。或者她根本就不該選擇報複。而我……是我害了他們三兄妹。我害得健之枉死,敏之入獄,思思失蹤。他們本不該承擔這些罪過,卻成了仇恨的犧牲品。這到底是誰之過、誰之過?
“你……你瞞得我們好苦!”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在病房門口。我回頭一看,心跳頓時加快。門口站着一個人,卻是多日未見的思思。
思思陡然出現,倪太太喜極而呼:“思思,思思,你回來了,你快過來讓媽媽看看……”一面說一面努力地撐起身子。
不料思思一臉冰霜走進病房,神情帶着怨毒,開口道:“剛才你的話我都聽見了。我到現在才知道自己是什麽人,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你瞞得我們好苦!”
“思思,媽媽不是故意的。可是如果不這樣,你們又怎麽能住在倪家繼承倪家的財産呢?”
思思冷笑道:“你以為我會在乎這些錢麽?實話告訴你,我今天來就是為了看你最後一眼,待會兒我就會走,離開倪家,再也不要回來。”
“不,思思,別這樣,別離開媽媽……”倪太太哀求着,淚流不止。
思思沒有理會倪太太,而是把目光轉向我,道:“阿梅,我有話對你說。”
“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好後悔。後悔相信了你和阿明,把你們引進家裏,我是引狼入室。”
“不錯,如果不是作你的鋼琴教師,我也不會進到倪家來。”
“你可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這也正是我沒想通的地方。思思為什麽要我當她的鋼琴教師,還當了這麽久。
“因為……因為我喜歡阿明,所以才會想盡一切方法讨他歡心,和他接近。如果不是因為他,我……我早就聽媽媽的意思,把你趕走了。是我在媽媽面前求情,你才能留在倪家。所以……所以我是整件事情的最大幫兇。我不能原諒我自己!”說完這話她便痛悔地哭了起來。
倪太太泣道:“思思。這事不能單怪你。我也有錯。當初如果我堅持不要阿梅作你的鋼琴教師,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是……可是後來我看出了阿梅和蘊之不尋常的關系,心想也許可以利用阿梅來扳倒蘊之,所以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導致了今天的悲劇。說穿了,其實我……我也是幫兇……”
“好了。”思思止住哭泣,道:“阿梅,認識你和阿明是我今生最後悔的事。我恨你們!"
我嘆道:“思思,現在追究是誰的責任已經沒用了。其實我們都被命運玩弄于鼓掌之間,你,我,阿明,都沒有錯,錯的是我們都是人,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思思咬牙道:“可是如果我沒有認識你們,或者沒有把你引進倪家,沒有告訴你我大哥的身世,你就沒有機會實施你的報複計劃,我們一家人就不會這麽慘。我……我恨你們,更恨我自己!”
“所以,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不禁也想要放聲大哭。
“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她失去表情地念叨着。“好,既然我命中注定不是倪家的人,就不該呆在這裏。我要走了,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誰也不要見……”說完她便東搖西晃地朝門外走去,一點也不顧倪太太聲嘶力竭的呼喚。
思思來了又走了。懷着對所有人的恨意離開,自此以後,我就再未見過她,不知她的餘生到底是在怎樣的心情下度過,還是根本就沒有餘生……
倪太太像一個死人一樣呆了許久,突然望着天花板高聲叫道:“倪懋航!這些都是你造的孽!你不該愛一個人又不能娶她,娶了的又不愛!活該你死得那麽早,活該你的親生孩子都沒有留在你身邊!”
我問道:“除了我以外,我爸爸真的就沒有其他孩子了麽?”
倪太太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以前白露曾經給他生過一個女兒。可是……”
“可是什麽?”
“那個女嬰生下來第二天就無故失蹤了,找了很久就沒有找到。白露生她的時候是難産,得知這個消息後大受打擊,沒過幾天就病死了。”
“失蹤的女嬰?怎麽會失蹤?” 我心頭沉積的烏雲越來越重。
“不錯。白露生産的那天,我去醫院照應她。孩子生下來以後,我親手抱過。我還清楚記得,那個女嬰的肩膀上有一個胎記,紅紅的,像是一朵花的模樣。”
我的腦袋轟地一炸,驚問:“你說什麽?”
“我說那個女嬰肩膀上有一個花朵形狀的胎記。模樣也長得非常可愛。然而就在第二天那個女嬰卻不知被誰抱走了,從此沒了消息。倪懋航悲怒焦急,查了很久也沒查出端倪。這麽多年來他從不準家裏任何人提起這件事。要不是你問起,我都快忘了。”
我将右肩衣服一拉,露出梅花記,顫聲問道:“胎記是不是這個樣子的?”
倪太太震驚地看着我的肩膀,全身發抖:“就是這樣,我記得很清楚……你,你,咳咳,難道你就是……”
我癱倒在地。天啊,那個女孩兒原來就是我!我是白露的親生孩子!是羅芷姍把我從醫院裏抱出來,然後謊稱是我的母親,利用我為她報仇!我被她……被她騙了一輩子!
一切真相大白。倪太太繼續她的狂笑,蘊之一臉驚怖地看着我,口齒不清地道:“你……你是我的親妹妹……親妹妹……”
我無助地望着他,想要立刻死去。
他發出一聲絕望的悲鳴,奔出了病房,而我的意識已到了模糊的邊緣……
時間停止。天塌地陷。人間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