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沙上凫雛
“我要去領養一個小孩。”
輕妍聽到我的答話,雙目圓睜,嘴巴又圈了個“o”,結巴道:“你你你不會是來真的吧?”
為什麽不是真的呢。輕妍,你現在後悔是來不及了。
好說歹說征得了輕妍的首肯,我挑了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直奔北京市兒童福利院。由于我還沒到可以收養子女的法定年齡,便找了一個住在北京的遠房親戚同往,以她的名義向院長提出□□的請求,不久便辦了過繼手續。
來孤兒院之前,我曾仔細思考過到底要男孩還是女孩。按理說,女孩子跟母親容易親近,何況少女的美麗靈秀就連達芬奇也不能繪其一二。只是,作為女人,我深知女孩子只會讓更讓父母操心。而我一個單身女子,對自己是否保護一個女孩一帆風順地長大、中途不受任何傷害不抱信心。與其要一個女孩,為她擔心一輩子,不如要一個男孩,等他長成男人後保護自己。
我對院長說道:“我們想要個七歲的男孩。要健康活潑的,不要內向陰沉的;要長的
可愛的,不要難看的;嗯,要懂事的,不要特別鬧人的。”上帝原諒我吧,希望這要求不算歧視。
經院長挑選,七八個合格的男童被領了出來。站成一條線,排開在我面前。
看到眼前景象,我不禁要感嘆造物主的偉大。
一張張小臉,在陽光照射下,像是秋天剛成熟的紅蘋果。不管是瞪眼的、噘嘴的、吐舌頭的、咧嘴微笑的,每一個孩子都露出天真爛漫、不加僞飾的表情。他們的生命之氣鮮活得如汩汩山泉,煦煦林風,清新撲面,我像是暢飲了瓊漿玉液,精神為之爽落。
每一個都這麽可愛,我應該選誰呢?眼睛一轉,對着幾個孩子說道:“小朋友好。”
“阿姨好。”他們齊聲道。福利院教會了他們禮貌。
“告訴阿姨,你們叫什麽名字?”
“我叫彤彤”,“我叫小冬”,“我叫軒軒。”三個聲音同時響起,把我的視線吸引了過去。
三個粉妝玉琢的小孩,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我看。
我目光巡過,觸及那個叫軒軒的小男孩時,心弦一顫。
他頑皮天真的眼神中,為什麽會流露出一絲淺淡如雲的憂傷?是悲傷?是憐憫?是,好像又不是……
我問院長軒軒是怎麽進孤兒院的。
“軒軒是個私生子,他媽媽生了他,沒臉養,沒錢養,就送進來了。不過這孩子呢,平時挺大方的,很懂事,從不搗亂。我們福利院的工作人員都很喜歡他。”
原來是這樣。我貓腰拉起軒軒的小手,說道:“軒軒,以後你住在阿姨家,讓阿姨照顧你,你說好不好?”
軒軒以前一定看過其他孩子被領養的情景,知道我意圖何在,他擡頭望了院長一眼,又對我說道:“謝謝阿姨,可是我不想走。”
“為什麽?”
“因為……因為我想跟院長伯伯在一起,跟福利院的阿姨在一起,還有跟其他小朋友在一起。我走了他們會難過的。”他的聲音悅耳得像是相互碰撞的玉器。
我微微一笑,對院長說道:“就是他。”
經過院長耐心的開導,二十分鐘後,軒軒實際上已成為了我的養子。我向院長道謝,留下聯系方式,帶着軒軒坐地鐵回到了座落在西城區的家。路上的陽光鮮明炅盛,行人如舊,而我牽着男孩的手,恍如隔世。我,我是母親了現在。我們的生活宣告奏響新章。
如院長所言,軒軒既活潑又懂事,僅僅過了三個星期就完全适應了新生活。而我則全心全意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給他做飯,用自己當時甚為微薄的稿費給他買新衣裳和零食——口頭卻還是教育他要懂得艱苦樸素。哎,母親的心,總是這麽矛盾!
有了我的疼愛呵護,軒軒眼裏的傷感漸漸消失不見了。人也像每一個正常家庭的孩子那樣越發淘氣好動。他照我的意思叫我媽媽,心裏似乎也真的把我當成了母親。甚至,我感覺那是一種深深的依戀,就像我初次看到他,就産生一種深深的疼愛感一般。
也許,這就叫緣分吧。
我讓軒軒叫輕妍為“妍姨”,他便拖長了聲音叫“妍姨”,逗得輕妍花枝亂顫。後來她跟我說,軒軒這個孩子,她也是看第一眼就喜歡。
接下來的工作,是該給軒軒起個取個正名,一個好聽的、意蘊豐富的、與衆不同的名字。我可不同意名字只是符號的說法。給兒女取名字是為人父母的樂趣和榮耀。天底下哪個父母親沒有為自己的寧馨兒定名而大費苦心?
姓,是有了。跟我姓,姓莫。
名字呢?
抱來現代漢語詞典,外加一部古漢語詞典,磕在膝蓋上開始翻。輕妍沖好一杯牛奶,遞給我,問道:“三個字還是兩個字?”
“三個字。不容易重複。”接過她的牛奶,一口氣喝完。
“要不我幫你想想?我的小侄兒的名字就是我這個姑姑給他取的。叫做董希遠。如何,格調夠高吧?”
“是挺好的。” 可是她怎麽能這樣。軒軒是我的兒子!
“不如叫莫懷念?懷念懷念,本來是讓人傷感的事,加上一個‘莫’字,就是勸人不要懷念,調子就高揚了。喊起來也特別順口:懷念!懷念!哈哈!”她自己把自己逗得大笑。
“我還是自己好好想想,先謝了啊。”
“那好吧。我回房睡覺去喽。昨晚去酒吧唱歌,嗓子痛得要命。你慢慢找,明天向我彙報。”聲音遠去。
我胡亂翻着字典,方塊字一個個掠過眼底。書頁被我翻得撲撲作響,直到那個“鴻”字躍入眼簾。
鴻?“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哉?”鴻給志向遠大、激昂振奮的感覺,“鴻雁傳家信”又溫馨祥和,嗯,是個不錯的字眼。下一個字呢?鴻是高品之鳥,下一個字不如取一個高品的植物?
我頃刻想到了“筱”字。筱,竹子也。謙謙君子,虛懷若谷。與“鴻”相配,剛柔相濟,豈不妙哉?莫——鴻——筱,音韻上說,是仄——平——仄,悅耳動聽。就是它!我一拍膝蓋,長籲一口氣,軒軒的名字就這麽定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拉過軒軒,說道:“軒軒,以後媽媽不叫你軒軒了。”
“不叫我軒軒,那叫我什麽?”他瞪着烏溜溜的眼睛,粉紅的小嘴微掀。
“嗯,叫鴻筱。”
“鴻——筱?為什麽要叫我這個名字?為什麽啊?”
“這麽說吧。每一個人,會有大名,也會有小名。軒軒是鴻筱的小名。鴻筱呢,就是軒軒的大名。軒軒快滿七歲了,以後別人就得叫你的大名,不叫小名了。”
“哦……那鴻筱是什麽意思呢?”
“鴻,是大雁,筱,就是竹子。鴻筱,就是大雁竹子。媽媽希望你以後要像大雁那樣展翅高飛,像竹子那樣……那樣有骨氣。”
軒軒迷惑地看着我,他肯定還不懂竹子和骨氣有什麽瓜葛,然而他還是很乖巧地說道:“軒軒——不,鴻筱,聽媽媽的話,就叫鴻筱。”
天啊,他他他怎麽能這樣可愛?我忍不住将他抱起親了親他的臉蛋。這小子,還挺沉的。
在鴻筱七歲生日來臨之際,我第一次嘗到了當母親的甜頭。
沒過幾天便迎來了鴻筱的生日。六月十八號,正是清鮮而充滿活力的初夏時節。當天我比鴻筱自己還要興奮。一大早起床給鴻筱做了頓豐盛的早餐,看着他把它吃得一幹二淨;接着帶他去游樂園瘋,陪他坐我從不敢坐的過山車和海盜船,聽他在風中大叫大笑,我的恐懼一掃而光。
中午,我和鴻筱、輕妍進了家麥當勞,我買了兒童套餐給他,親自把早已準備好的遙控賽車遞到他的手中。
“鴻筱,這是媽媽給你買的生日禮物。以後你每個生日,媽媽都會給你生日禮物。前提是,你必須要聽媽媽的話。”
鴻筱歡呼雀躍,搶過盒子,飛快地拆開,拽出車子,“啪”地放到桌上,二話不說開始擺弄。
突然他轉過身來,給了我的燦如春光的笑臉:“謝謝媽媽。”
那一刻,我的心甜得可以拿去包湯圓了。輕妍更是羨慕地說道:“你這個兒子真懂事。”
晚飯卻是在自己家裏。滿桌子的美味,中間放一個巨大的奶油蛋糕。
蠟燭點上,鴻筱的小臉映在燭光中,像一朵盛放的花。沒等我說話,張口就要吹蠟燭。
我止住他,道:“等一下。吹蠟燭之前要先許個願。”
緊接着鴻筱就閉上眼口裏嘟嘟囔囔一陣,再睜開眼,“呼”的一聲将蠟燭吹滅。
我問:“鴻筱剛才許了什麽願啊?”
“我許的願是……許的願是……不告訴你!”鴻筱昂起頭,咯咯地笑着。
我故意把臉一拉:“好小子,敢不跟媽媽說實話!小心我沒收你的生日禮物!”
鴻筱這下慌了神,趕緊抓起包裏的遙控車,揣入懷裏,臉帶倔強地道:“不幹。你送我了,就是我的了。賴皮的是小狗。媽媽是小狗,是小狗!汪汪汪!”他居然還學了幾聲狗叫。
我又好氣又好笑,朝他的屁股一掌拍去。“你才是小狗,小調皮狗!”
輕妍忍住笑意說道:“鴻筱,你悄悄告訴妍姨,你剛才許的什麽願?我保證不跟你媽媽說。”說罷伸出小拇指要跟鴻筱拉勾。
鴻筱有了輕妍的庇護,更加得意,抱着遙控車慢慢将身體挪到輕妍的座位處,墊起腳對着輕妍的耳朵孔,說起了悄悄話。
只聽輕妍“噗哧”笑了出來,臉上一副滑稽的表情。我好奇心大起,向輕妍眨眼示意。輕妍咳嗽道:“好了。這個世界上就只有我知道鴻筱的心願是什麽。鴻筱以後要聽妍姨的話,妍姨就幫你達成心願。”
鴻筱嘿嘿直笑,作回自己的座位。拿起小刀,對着蛋糕劈了下去。
半個小時後,我的兒子成了一只花臉貓。
鴻筱的第一個生日之夜,在三人的嘻哈打鬧中結束。
等照顧鴻筱睡着後,我急忙問輕妍鴻筱的心願是什麽。
輕妍笑道:“小孩子能有什麽大不了的心願。他就說,他的心願是能天天過生日,天天有媽媽陪着去游樂園玩,天天有人送遙控賽車。”
我也笑了,小孩子的心願就這麽簡單純粹。
輕妍忽然問我:“丹妮,你以後就打算一直養着鴻筱?”
“當然了。總不可能我把他領回來又抛棄他吧。”
“那你……以後結婚什麽的,不怕他成為一個包袱嗎?”
我微皺眉頭,輕妍畢竟還是不夠了解我。
“我的心目中,婚姻早就退到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我硬聲硬氣地回答她。
“好吧……”她發出嘆息,“不過我不太相信。還有,你該怎麽對你的母親交待?你是不是需要把鴻筱帶回老家讓他見見外婆?”
接養鴻筱兩個月後,在輕妍的提醒下,我第一次想起了住在杭州的母親。
年少歲月的畫面幻化為水波,無聲無息地流過我的心田,越來越湍急,越來越強勁,把我拖入了回憶的漩渦中。
許久,才被輕妍的咳嗽聲挽救。劃水,抽離,上岸。
我苦笑道:“等到鴻筱上了小學再說吧。也就只剩三個月了。”
這一年九月,鴻筱就會開始他的學生生涯。而我,也必将負起更大的責任,付出更多的心血。想到此,一股興奮與沉重混雜的電流襲遍全身,我不禁輕輕打了一個顫。
同輕妍道過晚安後,我走進了鴻筱的卧室。
屋子黑漆漆的,一縷月光瀉入紗窗,剛好籠在熟睡中的鴻筱的臉上。我坐到他的床邊,就着月光,打量我的兒子。我看到他小小彎彎的眉毛,小小彎彎的鼻子,小小彎彎的嘴巴,在銀白的月光下泛着可愛的、調皮的光彩;白皙的皮膚滲出淺淡的粉紅,看上去比玫瑰花瓣還要嬌嫩;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涵住了細薄的稍凸的眼皮。白日裏的那兩顆黑漆漆的、水靈靈的眼眸正蓋在眼皮之下沉眠。我突然就憶起十四年前的一幅畫面。那個中午我躺在家中的大床上睡午覺,忽然之間臉孔被一陣溫暖的氣息拂過。睜開雙眼,看到我的母親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眼裏滿是疼愛與欣慰。那一刻,我的心不知怎麽的就像被一條線狠扯了一下,牽出無盡的感動和心痛。盡管那時我還看不懂母親眼神的涵義。直到如今,我有了鴻筱,方才切實體會到母親當年臨床觀子的感受。那是一種甜蜜的驕傲,帶着憐,帶着愛,帶着對世間萬物的寬恕與體諒,又帶着對過去時光的緬懷,對未來歲月的展望。只是媽媽跟我不同的,卻還多了一份對爸爸的感激和思念——比我痛苦,比我幸福。
我下意識地用手抹了一把眼睛,手被打濕了。我低下頭輕輕吻了一下鴻筱的臉,既像是對他又像是對自己說道:“鴻筱,媽媽一定不會扔下你,一定會永遠陪伴你,你放心好了。”
站起身,走到門口,扭頭望了鴻筱一眼。他“嗯嗯”的發出兩下呓語,翻身而卧,兩只小腿袒露在外。我走回去,把毛巾被給鴻筱蓋好,才又重新走到卧室門口,最後依依不舍地望了望,感到臉上淌過一陣熱辣,才退了出去,輕輕地帶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