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薄采其芹
秋風一起,轉眼就是新生入學的時令。幾番周折後,鴻筱被我送進了離家最近的重點小學——樹人小學。即使最近,坐公車大概也要二十分鐘。我買了一輛自行車,準備以後騎車接送他。
報到的頭天晚上,我像母親當年送我上學時那樣對着鴻筱唠叨,不外乎就是要他好好學習,聽老師的話,和同學好生相處,作一個好學生等等。鴻筱漫不經心答應下來,人卻沉浸在即将入學的興奮中。
第二天一大早,鴻筱破天荒比我起床還早,在客廳裏又跳又唱。我穿好衣服走出卧室,輕斥:“妍姨剛睡不久,別吵。”
“媽媽,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我要穿新衣服。”
我給他換上周末新買的夾克和絨褲,看到他背後那個大大的米老鼠腦袋,嘴角彎起一個微笑。
吃完早飯,收拾好書包,母子倆出了門,直奔樹人小學。我騎上自行車,他坐自行車前杠上,兩手扶住龍頭,在晨風中唱起了福利院教的兒歌。聲音脆脆的似乎一碰就折,歌詞我卻一句也沒聽懂。不禁想起當年自己剛上學也是這麽坐在爸爸自行車的前杠上,嘴裏背着他教給我的唐詩的情景,心中好生感慨。
我稍稍低頭說道:“鴻筱,媽媽教你背詩好不好?”
“背詩?我會我會!”他嚷嚷。
“哦?福利院的阿姨教的?”
“是啊。我背給你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小孩子發音不清,幾個押韻字被他讀成了一個音。
我暗笑。福利院所教畢竟有限,我在比他還小的年紀,都已經會背《琵琶行》了呢。
不過沒關系。重頭開始。我說道:“嗯,鴻筱真聰明,剛剛背的詩是一個叫李白的大詩人寫的。李白啊,可是中國最最著名的詩人……”
“我知道。”他拖長聲音道:“李白……字……太白,院長伯伯教的。但是媽媽,為什麽他寫字太白呢?他不會用黑筆寫嗎?”
聽到這話,我差點從自行車上摔下來,重掌方向後說道:“這個‘字’不是寫字的字,是……是古代人取名字的一種方式。就像鴻筱一樣,姓莫,大名鴻筱,小名軒軒;古代人呢,有姓,有名,還有字。”
“哦……”他似懂非懂地點頭:“李白,姓李,名白,字太白,知道喽。”
“好,媽媽今天教你另外一首詩。”我腦筋飛轉,教哪首好呢?心念一動,說道:“這首詩叫《游子吟》,寫詩的人叫孟郊。”
“好啊好啊,媽媽快教快教。”
“行,那就我念一句,你念一句。聽好啊。第一句,慈母手中線……”他便接着念:“慈母手中線……”
“游子身上衣……” “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 “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 “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
到了學校,領他辦完所有手續,目送他進了一年級四班的教室。班主任是一個年輕的女老師,身邊繞有很多家長問訊,忙得不可開交。我叫鴻筱好好聽老師的話,告訴他我中午再來接他。
其實,我之所以要離開鴻筱,就是想考察考察他适應陌生環境的能力。結果證明,我的兒子在這點上,比那些嬌生慣養的小王子小公主強得多了。
當天中午,從鴻筱口裏我得知他的班主任姓汪,叫汪琪,教語文。鴻筱按身高坐在最後一排,同桌是一個叫吳玲玲的小女孩。我問他上學感想如何,他興奮地說“很好玩”,又說學校給他們發了教科書,在書包裏裝着。
我打開書包,将一本本彩色教科書疊在手中。我和輕妍都回想起當年自己上小學的情景。輕妍笑着說我們就像子彈一樣穿越了十八年的歲月,從小女孩長成了老女人。聽到她的話,一股酸楚直湧心頭,十八年啊,人生有幾個十八年!
坐在臺燈下,我用挂歷紙将鴻筱的教科書一一包好,用黑色水筆在封面上寫好“語文”、“數學”、“英語”、“自然”、“音樂”、“美術”等科目名稱。左下角則是:“莫鴻筱一年級四班”。
随便翻了翻幾本主科教科書,竟對現在的小孩子頗為羨慕。我們上一年級那會兒,誰教你ABC啊。
家有學童,我的生活也變得更加忙碌。早上六點半起床,給他熱牛奶、煎雞蛋,把夾了火腿的吐司放進微薄爐,将蘋果、橙子、猕猴桃等各色水果切成丁,配成營養均衡的西式早餐——之前我多數情況是出門上班時随便啃幾口隔夜面包。随着早餐的升級,我發現自己的身體素質也逐漸增強。皮膚變滋潤了,胃口開了,感冒少了,這一切還得歸功于鴻筱。
吃完早餐送鴻筱上學,一路上總會教他背一首詩或者念幾句英文日常會話。我這才發現鴻筱的記憶力奇好,頭天學的,過好幾個星期也不會忘。
送鴻筱進了學校大門,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視野中,然後自己調頭回家。看報紙,上網,為一家女性雜志寫專欄文章。中午、晚上再按時接鴻筱回家。吃飯時就問鴻筱當天的生活情況,他每天都講得眉飛色舞,童言無忌,給晚餐增添了不少樂趣。
吃過飯,我要麽打開電視讓他看一會兒動畫片,要麽牽着他的手去街上散步,告訴他這是什麽,那是什麽。返回家後,教他弄弄電腦,寫寫字,問他喜歡學什麽東西,對上課是否感興趣。所幸他的回答沒有讓我擔心。
嗯,鴻筱的确是個對學習很有興趣,受老師同學喜歡的乖小孩。後來我找過幾次汪老師,她對鴻筱的評價是:聰明大方,性格活躍,學習認真,愛好廣泛。還說考慮二年級以後選他作班長。
我對自己的教育成果頗為得意。輕妍卻故意打擊我道:“哪是你的功勞啊。鴻筱的幼年可是在福利院度過的。”言下之意,鴻筱的性格基礎是在那個階段就已經打好了,跟我沒多大關系。
那我不管。盡管幼年期很重要,但誰說少年期、青春期就不重要了呢?鴻筱要走的路還長着呢。
“對了,丹妮,為什麽你非要領養一個比你小十七歲的男孩?再小一點豈不更好玩?現在上學了,麻煩事多了吧。”
我答道:“太小的孩子照顧起來更麻煩,根本就不懂事,只知道玩。再說,過幾年也總是要上學的。”
也許,領養一個小自己十七歲的男孩,還有更複雜的原因,但我不想再追問自己下去,就這麽過日子吧。
一晃半年過去,鴻筱争氣地在期末考試裏得了雙滿分。捧着紅紅的獎狀,我笑逐顏開地說道:“鴻筱真能幹。媽媽獎勵你去頤和園昆明湖的冰區滑冰。”
鴻筱在學校體育課上剛學會滑冰不久,興致正高,每天都纏着我給他買溜冰鞋。聽到我諾言兌現,興奮得上蹦下竄:“好耶好耶,媽媽要帶我去滑冰喽,媽媽要帶我滑冰喽。”
想不到正是那一次的滑冰,讓我看到了鴻筱性格裏更多的東西。
就在放寒假的第二天,我和鴻筱來到了頤和園。
冬季的頤和園,不比春日的絢麗、夏日的榮茂和秋日的明淨,而像一位步入中年的婦女,素衣缟袂,容色慘淡。可昆明湖還是熱鬧非凡。溜冰區游人絡繹不絕,一個個穿着冰鞋在湖面飛翔,其中以年輕人和兒童居多。
我租了一雙小號冰鞋給鴻筱穿上。他像一只小企鵝似地搖搖擺擺地走了一會兒,不多久便找到了感覺,開始流暢地滑行。我坐到附近的長凳上,觀看他的表演。
他聽我的話始終只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溜冰,一面興奮地叫喊一面揮舞着小手臂,像是一枝蹦跳枝頭的小喜鵲。他的情緒感染了我,竟讓我回想起兩年多前我牽着一個男孩的手臂在大學的湖區上滑冰的快樂甜蜜。
可現在,他又在哪裏,過什麽樣的日子呢?
輕輕嘆氣,抽出包裏的報紙,目光掃到一則消息的題目:河南農婦辛苦操持,家中三子金榜題名。擡高報紙細細閱讀。原來是報道一個中年喪夫的農村婦女省吃儉用供孩子讀書,三個兒子先後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學的事跡。
看完這則報道,又嘆。無意識地擡頭往湖區一瞄,我呆住了。
鴻筱呢?他跑哪去了?他不見了!
我把報紙一扔,站起身來,沖入湖區,環視四周,依然不見鴻筱的身影。
腦袋像挨了一重錘,恐懼升上心頭——他是被壞人擄走了?還是掉進冰窟窿去了?張口連呼鴻筱的名字,沒有應答。
我在湖面上四處飛奔,撞了不少男女,逢人便問:“有沒有看到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穿着藍色的羽絨服,黑色的褲子,有沒有?有沒有?”聲音嘶啞地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楚。
我猜那時我的表情一定很可怕。被我逮到的游人臉上都現出恐色,紛紛搖頭,然後急急溜掉。
心如刀絞,淚如泉湧,站立不穩,幾乎要跌坐在冰上。時間在恐憂中靜止。
“媽媽。”一個熟悉的童聲忽然在背後響起。
我急速轉身,看到鴻筱怯生生地站在我面前,身體發着抖。
我蹲下,雙手抓住他的肩膀,發瘋地搖:“你跑哪去了?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我……我剛才看到那邊有個小姐姐滑冰摔在地上,半天沒起來,就跑過去看她。然後……然後……”
什麽?我瞪大了眼,像是在聽戲。
他接着說道:“然後她說她好像拐腳了,要我去幫她找她的爸爸。我就去了……”
“再然後呢?”
“我就照着她說的樣子,找到了那個叔叔,然後那個叔叔抱起她走了。”
我大驚之後又想大笑。這個鴻筱,難不成小小年紀就有作護花使者的潛質?
臉孔卻是一板:“你太調皮了。今天不許滑了,跟我回家。”
鴻筱很不服氣:“憑什麽啊。我又沒做錯事。電視裏演的那些大俠不都是說要什麽……什麽‘救人于危難之中’的嗎?我沒錯。我不回去!我還要滑!”昂頭盯着我的臉。
我簡直要吐血而亡。他居然把武打片裏的臺詞記得那麽清楚!
可是,我找得出不準他滑冰的理由嗎?
找不出。所以我只好說道:“繼續滑可以。但是你只能在我面前滑。還有,以後發生了任何事都不許自作主張。要告訴媽媽,讓媽媽想辦法。聽到沒有?”
他點點頭,現出歡快的模樣,我的怒氣一揮而散。
夜裏,鴻筱喝完牛奶,很快睡着了。我把白天發生的事情将給輕妍聽。輕妍笑道:“難得鴻筱這麽小就有俠義心腸,還會英雄救美。長大後可不得了。”
“還不都是那些電視劇害的。”
“也不能這麽說啊。你肯定也是喜歡這樣的鴻筱才對吧?”她古靈精怪地說道。
我淡淡一笑,也許,輕妍說的是對的。
“他倒給你很像。嗯,有善心,有骨氣。果然是母子連心,遺傳到位。丹妮,這一點你是繼承了你爸爸吧?我以前好像聽你說過。”
輕妍的話不經意地刺進我的心房。我問道:“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我是想到,馬上就是春節了,你也該回家看看你媽媽。你好像有兩年多沒有回家了。”
我沉默不語。她的聲音在耳邊徘徊:“其實,你爸爸死了已經很久了,你也不要老是耿耿于懷。
怎麽說她也是你媽媽啊,母女之間哪有那麽多氣好生的。”
我沉思一會兒,說道:“我會回去的。不過不是春節。等到開春後,三月份,我就帶鴻筱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