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東行不足

如輕妍所料,這一年的春節我仍然留守北京。她卻是收拾行囊一個人回了山東老家,走之前說自己過完十五就回來。輕妍的家庭我了解一二。知道她父母素來不合,吵架糾紛不斷。家中還有一個弟弟。父母都是寵愛弟弟遠勝于愛她,并且稍有不順就拿她出氣。所以這麽多年來,輕妍對父母并沒有多麽深切的愛。除了春節外,她平時都是蝸居北京,不肯回家。

送走輕妍後,我撥通了杭州的電話。

“媽媽?我是丹妮。”我聽到了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

“丹妮?是你?”她格外激動。

“嗯,是我。”

“真的是你!你是不是春節要回家?我和老詹去接你,我馬上在這邊給你訂機票。”

“不是,媽。我……我春節不回家。”

“……為什麽?”

“我不想和詹家的人一起過春節。”

“丹妮……原來你還是不肯原諒媽媽。”

“事情過去那麽久了,不存在原諒不原諒。他……他對你還好嗎?”

不料母親哭了出來:“丹妮,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千盼萬盼,就是盼着你趕快回來。我又不要你在北京打拼什麽,只要你回杭州,能讓我經常看得見你就行。為什麽,為什麽你總是要跟我賭氣呢?”

我忍住眼淚說道:“前兩年在報社工作,太忙了,沒空回來。媽媽,我也很想你。”

“那你什麽時候回家?你又不準我來北京看你。”

“我大概今年三月份會回一次杭州。”

“真的?”

“真的。不過……”

“不過什麽?”

“我還要帶一個人回來。”

“哦?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是我的養子……”

“你說什麽?”

我花了半小時把這件事情解釋清楚,準備接受母親的叱罵。沒想到卻聽到她平淡如水的聲音:“不管怎樣,你能回來就好。至于鴻筱……你想帶就帶回來吧。以後再想辦法。”

“謝謝媽媽。”我哽咽道。

“丹妮。”

“嗯?”

“早點回來。”

“我知道。我挂電話了。春節快樂,媽媽。”

“你也是。要保重。多注意身體。”

放下電話,我長舒一口氣,心裏不由納悶:“為什麽她這麽好說話?”

就這樣,我和鴻筱在北京過起了二人世界。除夕前幾天,我去家樂福超市采購了大量生活用品和食物,鴻筱像一個小跟班似的跟在我後面,東瞅瞅,西瞧瞧,用手摸摸這個,拍拍那個,差點讓超市工作人員以為他是個偷東西的壞小子。等我大費口舌向工作人員解釋清楚後,轉身卻見他一溜煙地跑走了,躲在牆角轉彎處朝我作鬼臉。

這小東西。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把屋子好好收拾了一番。扯下窗簾,洗幹淨後重新挂上,卧室換上新床單被套,地板也拖得一塵不染。歸整完畢,開始準備除夕菜肴。好在家裏只有我和鴻筱兩人,随便做了六七個菜湊個樣子也就是了。鴻筱也不挑,每頓都吃得樂呵呵的。

還“誇獎”我道:“媽媽做的菜真好吃。比福利院好吃多了。”

我開心地說:“那當然了。你媽媽可是專門去學過烹饪的。”

“媽媽,我想去福利院看看院長伯伯他們。”他忽然說道。

我一愣,原來這孩子這麽念舊。

除夕之夜,我便帶着鴻筱去福利院拜年,向院長彙報了鴻筱的生活情況。院長欣慰地說道:“鴻筱有了你這麽好的養母,我們也不擔心他了。”

我扭頭看他和福利院以前的小夥伴撲打在一起,心想:我有了鴻筱這麽乖的孩子,你也不用擔心我了。

回到家,向親朋好友電話拜年完畢,打開電視看春晚。也許是這幾天太勞累的緣故,我靠在沙發上,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沒過多久就徘徊在半夢半醒之間,隐約聽到鴻筱被晚會的小品逗得哈哈大笑。

這個春節,我過得不再寂寞,不再凄涼。

寒假裏,我帶着鴻筱去了故宮、天*安*門、天壇,逛了北京城的廟會,其間買了不下十串的冰糖葫蘆給他吃。他對冰糖葫蘆的興趣顯然超過了景點本身。

二月十二號是我25歲的生日。跟前兩年一樣,我又将它埋葬了。生日是對衰老的提醒和記錄,我總是刻意地抵制和排斥它。到了二月底,鴻筱開學,輕妍也回了京。生活恢複了繁忙與庸常。沒多久,我想起答應媽媽的話,找時間向汪老師請了一個星期的事假,準備帶鴻筱回鄉探母。

輕妍守家,我和鴻筱坐上從北京開往杭州的火車。14個小時後,火車到達目的地。剛走出站臺,我就聽到一聲歡叫:“丹妮!”

我循聲望去。是她,我兩年多沒見面的媽媽。她的容貌保養得不錯,看上去和上次差不多。看來這幾年她的日子過得很豐潤。起碼,詹叔叔沒有虧待她。

母親疾走到我身邊,将我摟在懷中,說道:‘丹妮,丹妮,你終于回來了。媽媽好想你。”

“媽媽。”我充滿感情地喊了一聲。

接着她又低頭看着我身後的鴻筱,和藹地道:“這是鴻筱對吧?”

鴻筱牽着我的衣角,不解地望着母親,我趕緊道:“鴻筱,叫……外婆。”

鴻筱脆生生地叫了一聲“外婆”,母親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說道:“這孩子挺可愛的。”

我們打的回到母親的家——一座修建在西湖邊上的別墅。詹叔叔是杭州赫赫有名的地産商,湖邊別墅群就是他的公司承建的。

我問:“詹叔叔呢?”

“他去上海出差了。你這次在杭州呆幾天?”

“一個星期。鴻筱還要上學,不能請太久的假。”

她頓時顯出失望的表情,不一會兒又恢複了笑容,說道:“這幾天我們母女倆好好說說話。”

住下杭州的第一天,我就跟母親徹夜長談。在她的問訊下,我将自己的生活狀況揀了些重點将給她聽。當然,報喜不報憂。

“丹妮,你真的打算就這麽養着鴻筱嗎?”

我知道她和輕妍有相同的顧慮,而我也只能給予相同的回答:“是的。婚姻對我來不是問題。即使一輩子不結婚,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

母親長嘆:“我真的不清楚你大學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你就不能對我坦白相告呢?”

我沉默。這也是我們母子存在溝壑的表現之一。我從不找她咨詢感情問題,就算她問起,我每次也只是敷衍了事。

也許,我在內心深處,對她在父親過世不到一年就嫁入詹家的行為始終不肯輕饒。這個心結一直等到十幾年後才真正的解開。

很多事,沒有經歷,就不能懂得;不能懂得,就無法體諒。只有飽經風霜,才能換回一顆無怨無嗔的心。

第二天一大早我帶着鴻筱去西湖觀光。時值陽春三月,蘇堤上桃紅柳綠,鮮花開得燦如雲霞。白白的柳絮在空中上下飛舞,惹得鴻筱蹦蹦跳跳伸手去抓。抓到一團放在口邊“呼”地一吹,結果沒能吹走,全部貼到他的嘴巴上,像是吃了棉花糖。我拿出紙巾給他擦掉,笑罵:“你這小鬼,怎麽這麽調皮。”

走了一會兒,天空忽然下起小雨,游人紛紛撐開雨傘,穿梭在江南煙雨中。水光潋滟的西子湖籠了一層輕紗,湖岸遠山在煙雨中若隐若現。近處的楊柳仿佛也失卻了顏色,低垂在湖面之上,撩撥湖水的面紗。漣漪無聲地綻開,像夢境,像回憶,像沉睡多年一朝蘇醒的往事。我的思緒一下子飛到了十多年前。那時我還是個小女孩,常常在傍晚時分被父母帶到湖邊散步。我左手牽着媽媽,右手牽着爸爸,也像現在的鴻筱一樣蹦跳如小兔子,還不時對着身邊的大人發出直穿雲霄的笑聲。餘照灑在湖面和湖堤,我看到爸爸媽媽的臉龐鍍上了金色,像是神話裏的天将和仙女。整個世界,也沐着祥輝,在向晚的微風中靜息。偶爾從遠處飄來幾聲寺廟的鐘聲,清澈而悠遠,彌散在習習南風中,讓人心神蕩漾。這時我便把爸爸教給我的詩詞一首首地拿出來背。還記得最早在西子湖畔學會的便是白居易的《江南好》——

“江南好,風景舊曾谙。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能不憶江南?

“媽媽。”鴻筱的呼喚驚破了我的回憶。我低身問道:“怎麽?”

“你看那邊。”

我順着他的手臂的方向一望,看到一個衣不蔽體的老乞丐坐在地上,不斷地向着來往的行人拱手磕頭,身前放了一個搪瓷杯。

我說道:“那是乞丐,靠別人施舍他才能生活。”

“什麽叫施舍?”

“……就是白給他錢的意思。”

“那我們也去施舍好不好?我覺得他好可憐。”

這個時候我當然無法拒絕。便從錢包裏抽出十元錢,塞到鴻筱手裏,說道:“你去給那個爺爺,我看着你。”

他接過錢,飛到乞丐身前,将鈔票扔在搪瓷杯中,口裏說道:“這個給你。”說完也不去管那老乞丐的反應,轉身奔回到我身邊,拉緊我的手。

那乞丐瞧着我,眼裏流出謝意。我給了他一個微笑,拉着鴻筱的手走到另一邊。他還一直轉過頭盯着那乞丐,直到乞丐的身影被來往的游人淹沒。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又去了岳王廟、靈隐寺、錢塘江大橋等名勝景點。鴻筱在岳王廟顯得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激動,嚷着說汪老師給他們講過岳飛抗金的故事。“汪老師說,岳飛是個英雄。媽媽,是這樣嗎?”

“是啊,是抗金英雄。”

“那麽,什麽是英雄呢?”

我一梗,鴻筱居然問出這麽有水平的問題。英雄……何謂英雄?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說清?

“鴻筱覺得呢?”

“我覺得,要不怕死,不怕痛,還要會幫助人的,才叫英雄。”

我笑道:“鴻筱說得很對啊。”

“我也要當英雄!”他來了勁,走到岳飛的塑像前,雙手叉腰,小嘴微嘟,像只驕傲的小公雞。

“好啊,媽媽就等着你長成英雄,嘿嘿,莫鴻筱小英雄。”

“可是……”他撓撓頭,“我還是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我走過去,把他攬在懷裏,說道:“嗯,真英雄就是要……”該怎麽說才好?

“要什麽?”

“要用情如海,重義如山。”

“用情如海,重義如山……什麽意思呢?”

我站起身,笑道:“以後你就會明白的。”

一周的江南游很快結束,我和母親依舊沒能做到實質性的溝通。只是臨走之前,她遞給我一張十萬元的支票,說道:“這個你拿着。你要養小孩,自己那點錢怎麽夠。”

我遲疑一陣,終于接過,口中連連稱謝。

“一家人這麽客氣幹什麽。記住,有困難就向我開口。”

“我知道。謝謝媽媽。”

“唉,還沒看清你,你就又要走了。”

“我……我還會回來的。”

她酸楚地道:“你要記得,媽媽一直都在等你回來。”

她送我和鴻筱去了火車站。少不了又一番話別。鴻筱對這母親大大咧咧地說道:“外婆,你放心。我會幫你‘照顧’好媽媽的。”

母親破涕為笑:“你這小鬼,自己還沒長大就這麽大言不慚。你呀,好好學習,讓丹妮少操點心我就謝天謝地了!”

鴻筱不服地道:“外婆瞧不起人!看着吧,等我長大了,一定要當英雄,不讓媽媽受欺負。”

我和母親相視而笑。忽聽到汽笛長鳴,列車即将開動。母親戀戀不舍地下了車,走到靠窗的地方,向我緩緩揮手。我看到她眼裏有晶淚晃動,身影逐漸後退。我猛地朝她喊道:“媽媽,保重身體。我一定會回來的。”

列車呼嘯而去,我倚在窗邊,腦海裏惟餘思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