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脈脈此情
正是她,尤佳。她站在李建初的身邊,既沒有長城上的文靜羞澀,也沒有教室中的哀婉嬌柔,而是從頭到腳爍着一種紅豔逼人的光。這豔光折射出一個女人的青春或者蒼老、榮彩或者俗氣、樂在其中或者被逼無奈,并使得一個事實一瞬間被我的雙眼洞穿——她,是他的情人。
鴻筱在發出那聲驚訝中透着憤怒的喝問後,迅疾地擠開人群往遠處狂奔。我轉身對文宇說了一聲告辭,旋即追着他的背影一路急跑。當我發現他的名字就算再被我喊上一百遍也不會得到任何回應的時候,我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喘着粗氣,眼睜睜看着鴻筱的背影從線化為點,最後消失在沉沉暮色中。
過了幾分鐘,文宇抵達身邊,氣喘籲籲地問:“怎麽回事?”
“剛才那個女孩,是鴻筱的女朋友。”
“什麽?怎麽會這樣?”
“唉。我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麽辦?”
“他帶了手機嗎?你打一個試試。”
撥通手機,響了幾下便被挂掉。
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滑落,老天為什麽要鴻筱受到這樣的傷害?
“你別着急。我們先回家。鴻筱只是一時震驚,等他想通了就會回家的。”
“你不知道,鴻筱特別實心眼,而且尤佳是他第一個女朋友,我真怕……真怕……”
“上車再說。”
坐進前座,除了不斷地打手機外,我一路都在密切地搜索行人的背影,企盼那個熟悉的身影能突然被我的目光捕獲。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回到家,文宇給我倒水,給我分析,給我勸慰,但鴻筱一刻沒能站在我眼前,我的心就一刻也無法平靜。我像一個在沙漠裏的遺失了水袋的商客,盡管手邊有的是奇珍異寶,對我來說卻毫無幫助。
在文宇的追問下,我把尤佳和鴻筱交往的事敘述了一遍,緊接着問他:“李建初究竟是怎樣的人?你說尤佳為什麽會作他的情人?”
“唉,建初是一貫的風流成性。身邊有幾個女人也……也不奇怪。至于尤佳為什麽會那樣,恐怕除了她沒人說得出個所以然來。”
我頹然地靠在椅背上,腦海裏響起一個接一個的炸雷,身體被寒冰浸透。如果不是有文宇的照應安慰,我怕我真會暈倒在家中。
我向文宇望去。他抽着煙,兩條眉毛擰在一起,微眯的眼睛裏劃過思考的痕跡,堅毅的臉色凝聚着一種巋然不動的氣勢。在這氣勢的包圍下,我的恐懼感并沒有因鴻筱消失時間的延長而加重。
這個很久沒有男人氣息的屋子此時充塞着高山一般的厚重和峻偉。寒意逐漸散去,一股溫暖的氣流旋于心間。我輕輕地合上疲憊的雙眼,心想,比起十六年前的那個優柔寡斷的他,如今的趙文宇,是一個讓女人感到安全的男人。
“叮咚”。門鈴陡響。我和文宇同時從座位上站起,走到門口拉住門把。
門開。我的心終于放回了地平線。
是他,鴻筱。滿身的頹喪與疲累,恹恹地像是一溜被霜打蔫的葉子。右手臂一片血跡。
我吃驚地拉起他的手臂,問道:“怎麽回事?”
“我……我跑得太急,摔了一交。”
我找出碘酒、棉簽和紗布。先用濕毛巾擦幹鴻筱傷口的血污,接着将碘酒滴在棉簽的棉球上,輕輕地給他塗洗傷口。他緊咬牙關,臉上呈現隐忍痛苦的表情。
“鴻筱,你沒事吧?”我邊塗邊小心地問。
“我沒事。”
我停止動作凝視他的臉,他的眼裏閃過一絲前所未有的凄涼。我的心陡然一緊。
“如果你想哭就哭出來吧。我和趙叔叔都不會怪你的。”
“呵呵,我答應過你不哭,怎麽會哭呢。”
文宇走到我倆身邊,道:“丹妮,你好好照顧鴻筱。你們母子肯定有些話要說,我……我就不打擾了。明天再聯系。”又一拍鴻筱的肩膀:“男子漢,堅強點兒,沒什麽大不了的。”
送走文宇,我和鴻筱靜默而坐。窗外下起了小雨,嗒嗒地敲在玻璃窗上,像是陌生人在扣門。
我問:你真的沒事?
他答:真的沒事。
又問:那尤佳那邊你打算怎麽辦?
又答:不怎麽辦。我們本就不該在一起。
他的神色出奇的平靜,聲調出奇的平緩,一對眼睛卻冷暗得像兩個黑洞。我的心越揪越緊,終于不堪忍耐地把他攬在懷中,柔聲道:“鴻筱乖,我在這兒。”
我們彼此相擁,靠身體的熱度趨散秋夜的寒氣和心中的涼意。
不知過了多久,鴻筱說道:“很晚了,你快去睡覺吧。”
“那你呢?”
“我也睡。”
“我陪你一會兒。”
“嗯。”
我扶着鴻筱進了他的卧室。他躺倒在床,受傷的右臂懸在床外;我拉開被子給他蓋上,自己坐到床沿,低頭看到他戚傷的臉,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很恨她?”
“恨?不,說不上恨。我只是……只是太震驚了。我以為她是個善良、純潔的女孩兒,沒想到,沒想到……咳咳,是我自己太傻了。”
“其實也怪我。我當初如果反對你們交往,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唉,是我不好。”
他遽然從床上撐起,緊緊盯着我,低聲道:“怎麽能怪你?你根本就不了解尤佳,自然不會料到會有今天。”
“那你呢?你了解她嗎?”
他苦笑道:“我如果了解她就不會被她騙了。只是……這一年多來,平心而論,她對我還是很不錯的。所以我才……”
“才什麽”
“才跟她……交往下去。我不忍心傷害她。”
我瞪大了眼珠,道:“你的意思是你根本不喜歡她?”
“說一點不喜歡也是不可能的。我對她,更多的是憐憫,覺得她活在那種家庭環境裏實在是……很可憐。不過,呵呵,現在來看,也許那也是她的謊言。還有,你也說過男人一定要有責任感。既然我答應和她在一起,又怎麽能夠說話不算數?否則就算她不恨我,我也會瞧不起我自己的。”
我憐惜地望着他,嘆道:“這一年多真是苦了你了。”
他搖頭道:“我不苦,你才苦。我知道你關心我,但我又不能向你吐露我和尤佳的不合,我……我怕你擔心。”
“所以你寧願一個人擔負傻孩子。我是你媽媽啊,有什麽不可以說的話呢。無論什麽難題,我們都會一起克服的不是麽?”
“媽媽……”他輕咬着這兩個字,道:“其實我很早以前就……就不只把你當母親看了。”
我一驚,內心古怪地顫動,鴻筱又滿懷深情地看了我一眼,道:“其實……”
“好了。”我打斷他,微微偏頭略掉他的眼神,說道:“你快睡吧。不要多想了。既然你并不愛尤佳,那就不要為她的事傷心了。不值得。”
“唉。”他長長地嘆口氣,重新卧倒,閉上雙眼。
我靜靜地看着睡中的鴻筱,思緒飛到了十四年前我剛領養鴻筱不久的一個晚上。那時我也是坐在床沿這樣看着鴻筱睡覺的樣子。只不過那時他才七歲,小動物一般的嬌嫩可愛。如今年已廿一的鴻筱像一棵挺拔的樹木,風華正茂,令人羨慕。此刻他閉眼沉睡,高秀的額頭滲出青白的汗珠,眉毛因為傷口的痛楚微微蹙聚在一起,如同兩道相會的淡山。眼睛、鼻子、嘴巴都靜無聲息地沉睡過去,到了白天才會釋放出蓬勃的生機。我伸出手來,輕拂他的臉龐,冰涼的指尖慢慢地走過他的下巴、臉頰、眼角、眉尖,沿額頭而下,至鼻梁、人中、嘴唇,畫出一個優美的弧形,最後駐留在雙唇之間,感受到一豆溫軟,仿佛觸及正午的雲。我收回手指,他便蠕動了一下嘴唇,像是還沒有品嘗夠滋味似的不舍,接着又輕輕将嘴角翹起,露出安然的微笑。窗外,夜色正濃。
我拉好燈,起身出門,回到自己的卧室,浮想聯翩地入了睡。
次日一早,我送鴻筱回學校後,直接進了尤佳的宿舍等候。大約等了半個多小時,她終于推門而入,見到我的一剎那臉上浮現出驚恐的神色。我說道:“我們出去談。”
站在宿舍樓前,尤佳首先開口問道:“你是為了鴻筱而來的?”
“是,希望你給我一個解釋。”
“鴻筱呢?他為什麽自己不來?”
“他不想見你也不會見你。我也是自作主張來找的你,因為我覺得把問題說清楚比較好,對他對你都是。”
尤佳眼裏随即滲出一汪淚水,顫聲地道:“他……他現在怎麽樣了?他是不是很恨我?”
“他沒什麽大事,有勞你關心。你只需要給他一個交代就夠了。”
尤佳垂下頭,哭喪着聲音道:“我……我沒料到這樣。我不想的,真的不想的。”
接着她邊哭邊說,聽完後我才明白了個中因由。
原來尤佳的家并不是她之前所言的單親家庭,而是在農村,父母俱全,還有一個弟弟。因為家境貧寒,尤佳一上大學就不斷找兼職掙錢。那個李建初就是她大一時在一家咖啡店當女侍的時候結識的。為了養家和供自己讀書,尤佳便和李建初開始了錢色交易。
“我是真的喜歡鴻筱的,想要對他好,跟他在一起。但我……又不願放棄李建初的錢,所以才會……才會……”她嗚咽着,淚水紛飛。
我嘆道:“算了。你也是個苦孩子,一失足成千古恨。以後好自為之吧。”說罷轉身。
尤佳叫了一聲“阿姨”,我轉回身,問道:“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請你替我……替我向鴻筱說對不起。幫我轉告他,以後一定要好好生活,不要像我這樣……這樣自甘堕落。還有,以後會有很好的女孩子在等他,我……我祝他幸福。”
“你的話我會告訴他的。你……你好自為之。”
當晚鴻筱沒有住在學校,而是直接回了家。我把尤佳的話轉述給他聽,鴻筱呆立半晌,說道:“原來是這樣。”
“所以,你也不要怪她了。她也有苦衷。”
“算了,我早想通了。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我想親自告訴她,不要再和李建初在一起了。用尊嚴去換金錢,是不對的。”
當我在一星期後的傍晚,看到鴻筱和尤佳面對面站在一棵槐樹下說話的身影時,想到的是,鴻筱,真的長大了。
十一大假,我和鴻筱飛回杭州探望母親。我把自己與文宇的重逢講給她聽,她立刻說道這次一定要把握機會。我應付了幾句,并不放在心上。
從杭州回來,也許是奔波勞累的緣故,我一不小心就生了病。連日食欲不振,失眠煩躁,全身酸痛。鴻筱周末晚上到家看到我的情形後,立即要拉我上醫院。我說不用了,見到你病就好了一大半。
鴻筱拉不動我,只好守在我的床邊,把學校裏的笑話講給我聽。還特意把吊燈關了,只拉開床頭燈,說這樣才有氣氛。在幽黃的燈光中我聽他講道:“我們班有個男生,個子高高的,樣子帥帥的,但老找不到女朋友,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因為他每次都問他喜歡的外校女生,想不想跟他去看一樣平時難得一見的東西。”
“哦?那應該很有吸引力才對。女生肯定問是什麽東西對吧。”
“是啊。然後他就回答:是死屍。”
我哈哈大笑道:“這個男生真夠傻的,他難道不知道女孩子普遍膽小嗎?更不要說去看屍體。”
“就是。不過他的理由卻是,就要讓女孩看到他勇敢大膽的一面。這才威風。”
“呵呵,他啊,是勇敢用錯了地方,那不叫勇敢。”
“哦?那你說什麽才叫勇敢?”
我略加思索道:“勇敢有很多情形。追求自己的理想是勇敢,見義勇為挺身而出是勇敢,不屈服于惡勢力和困難挫折是勇敢。當然,主動追求愛情、争取自己的幸福也是勇敢的表現。”
“哦……其實我也是這麽想的。”
我想起鴻筱剛才講的笑話,忍不住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忽然耳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丹妮。”
我猛地一震。丹妮?他在叫我丹妮?
擡頭,見到什麽?
兩顆靜凝的眸,訴說無限熱誠。
一對淡笑的唇,散發別樣深情。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道:“你……你……”見到他身體貼近,我便不自覺地朝門的方向退去。他卻緊跟了過來,不多時就把我逼到牆角。
屋裏光線稀疏,床頭燈光将我二人的影子投射在側牆上,像兩條詭異的貼合在一起的斜線。
他的容貌模糊了,只有那對亮晶晶的眸子在空中流轉生輝,将沾滿柔情蘊藉的視線罩上我的臉。與此同時他溫熱的呼吸也逐面而來,讓我感到我們的距離已不能再近。
“丹妮。”又是徐吟、低長、勾魂的一聲。
我的手心已出了汗,想必他也如此。
“我比你老。”我喑啞地道。
“我知道。”
“你比我小。”
“我也知道。”
燈光如磷火一般跳動,房間靜得像阗無人跡的曠野。
“我是你媽媽。”
“不,你不是!你只是我的養母,又不是親生母親,有什麽關系呢?”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氣勢威壓逼人。
我抽出手臂,顫栗着,胸膛上下起伏。
“有什麽關系呢?”他重複了一遍,呼吸愈加急促。
啪!
鴻筱捂住自己的左臉,呆若木雞地看着我。
我趁着他沒反應之際,使出最大的力氣将他推到門口,然後“轟”地把門關上,鎖掉。
我貼門而立,心河卷起狂野的浪花。一閉眼,适才鴻筱的情貌立時重現。
撲通、撲通。什麽聲音?
呃……原來是自己的心跳。
奇怪。為什麽在驚懼的同時,卻還有一絲歡喜甜蜜?
是,好像又不是……
莫丹妮。你究竟在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