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山重水複

夜延展在靜寂和恐惶的氣氛中。我的那顆懸得比月亮還高的心,終于在鴻筱在屋外說出:“剛才我錯了,以後不敢了”之後降回了人間。疲倦的繩索漸漸圈住了我的脖子,最後成功将我賣給睡眠為奴。而當我睜開眼睛重獲自由的時候,窗臺已被陽光射出一片刺人的亮白

鴻筱走了。我站在客廳中空虛地舉目四望。不過也好,彼此是需要更多的距離和冷靜。我打開冰箱。

戳開牛奶盒的管孔,吸了幾口就放下。心裏始終被什麽東西給堵着,胃口也被堵得無影無蹤。骨頭還是痛,連燒水的力氣也沒有。白天真是比黑夜還要難熬。鈴……是文宇的電話。

他開車接我到他的住所——國貿那片崇光泛彩的別墅群裏的一座。樓上樓下加起來三百多個平方面積的空間,整套意大利進口高檔家具,赭色的PVC地板,紅木外殼的機械鐘,銀制的茶具,種種細節都透露着有産階級的舒惬自适。可是當我看到客廳陽臺上的那盆火鶴花氣息奄奄地耷拉着泛黃的葉片時,我知道這座華屋絕不比維也納森林裏的一座中世紀古堡更有人氣。

文宇倒來一杯龍井,說讓我嘗嘗家鄉的味道,接着便理所當然地聊起了故鄉風物。湖光山色,文治武功,才子佳人在話語裏東飄西揚,伴随着清朗的笑聲,我和文宇仿似回到了十六年前那個華枝春滿的湖畔。

他問我鴻筱的情況,我只說尤佳的風波已過,現在一切正常。文宇贊道這孩子聰明,果然是教導有方,我說你要誇我也不用這麽拐彎抹角的啊,他說喝茶吧。

中午,文宇親自下廚燒了幾道菜,我的驚訝不啻于白日見鬼。“趙文宇,哎呀呀,想不到你還會做菜?”還是這麽個宜室宜家的男人?文宇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發,道:“很早很早以前在家學的。已不知多少年沒有動過刀,嘿嘿,現在獻醜了。”他的表情就像那個蠟筆小新。

我舉起筷子拈了一塊糖醋排骨放進口裏,不知是他料沒放夠,還是我自己因病沒有味覺,總之是很艱難地咽下了肚子。當然,我還是擠出歡喜贊嘆的笑容以示鼓勵。

“你多吃點兒。我怎麽覺得你最近瘦了不少。”文宇一面說一面又夾給我一塊魚。

“也許是為鴻筱操心吧。哎……我自己來自己來。”抵擋他的筷子入侵我的飯碗。

“我覺得鴻筱是很懂事的,你不用為他操太多心。孩子大了,總會有自己的想法。而且經過這次的事情,鴻筱肯定又成熟了不少。”

我放下筷子,問道:“李建初是你老朋友?他平時為人怎麽樣?”

“他就是貪杯好色了一些,其他都沒什麽。”

“哼。他一個貪杯好色,不知拖了多少女孩下水。對了,那他的老婆就不知道他的風流韻事?”

“他老婆?他娶過兩個老婆。一個死了一個離了。唉,這也算是對他的報應吧。活到四十六七了,還是孤零零一人。”

“那他的子女呢?”

“他的子女情況比較複雜。第一個老婆是難産而死,母子俱亡。第二個倒是生了一個女兒,結果離婚時不願跟他,被法院判給母親了。”

“哦……呵呵,這是不是所謂的事業家庭難以兩全其美,魚和熊掌不可得兼?”

“也許……也許是吧。其實建初跟我提過,他應該還有一個兒子,是他年輕時跟一個……跟一個不正經的女人生的。他們兩個又不能結婚,那個孩子就被送走了。”

“不正經的女人?你是指……?”

“還不就是做皮肉生意的那種。不過建初倒還真跟她産生了感情,只是後來考慮到現實因素,那女人不願拖累建初,也不願自己被兒子拖累,才把生下來不到一歲的小孩兒送進了福利院。然後兩個人就分了。”

我低呼一聲,道:”想不到也是送進了福利院……那個孩子真可憐。唉,你說這些人,既然不能養為什麽又要生?真是該遭報應。”

“是啊,建初說他這一生最後悔的事就是把親生兒子送給了別人,現在想找也找不回來了。唉,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年輕時犯下的罪過要靠一生來贖。”

我垂下頭,想着鴻筱。

“建初還說,現在如果能把這個孩子找回,再大的代價他都願意付出。呵呵,看來他也是內心空虛之極。”

我聽到那個“也”字,心說難道你也是。

“相比之下,鴻筱就幸運多了,不是麽?遇到你那麽好的養母,這輩子都不虧。可憐那個叫李惟軒的小男孩,現在不知道還活着沒有。如果活着的話,差不多也該二十一二了。”

我像被閃電擊中,急問:“你說他叫李惟軒?軒?”

“是啊。這名字是建初取的。就連現在跟我提起,還老是叫着‘軒軒、軒軒’的。”

我失神地呆坐在座位上,筷子從指間掉落。一種不祥,極不祥的預感竄遍全身。那就是,莫鴻筱,和李惟軒有可能是同一個人麽?

“怎麽了你?”文宇的聲音。

我又問:“那他有沒有提過是送到哪個福利院的?為什麽後來沒去領回來?”

“他決定要這個兒子的時候都已經過了十年了,孩子肯定早被人領走了。去北京市福利院一問也是如此。院長說在軒軒快滿七歲的時候被一個年輕女人領走了。”

山搖地動。我全身發抖嘴唇發顫地望着文宇,艱難地吐出一句:“文宇……鴻筱有可能就是……就是李惟軒。不,應該肯定就是。”

“你說什麽?”文宇也驚了。

“你說的那些……那些情況跟我領養鴻筱全部符合……一模一樣。”

事不宜遲,我和文宇放下碗筷直奔市福利院尋求答案。盡管,這個答案很可能會置我于困境甚至絕境。

果然,院長的回顧和陳述将這個可怕的猜測變為了事實。李惟軒,二十年前被一個妖豔的女人送進福利院,十四年前被我帶走撫養至今。

也就是說,李惟軒就是莫鴻筱,莫鴻筱就是李惟軒。這個石破天驚的事實。

從福利院返回,文宇問我有什麽打算。我虛脫地說不知道。确實,我确實不知道怎麽辦。

“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讓他們父子相認。畢竟,人的一生如果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話,那就太冤了。”

“那相認過後呢?相認過後怎麽辦。他會把鴻筱帶走嗎?會嗎?”我扳住文宇的肩膀嘶聲問道。此時我一定像只驚恐的小鹿。

他拉住我的手,低低地說了一句:“不要緊張。也許情況沒那麽糟糕。而且……無論什麽情況,我都會在你身邊的。”

他沉毅的臉色,沉毅的眼神,沉毅的話語,如深海,如明星,如珍珠。一股灼熱的電流從他的手心傳來,我全身酸軟地陷入他的臂彎,迷茫地道:“怎麽辦……怎麽辦……”忽然眼前一黑,景物驟然消失輪廓,失去意識前我聽到文宇驚聲呼喊:“丹妮!丹妮!”

一陣刺鼻的藥水味竄入鼻孔,睜開眼睛,景象大變。

白茫茫的,如果不是在雪地裏,那就是在——

醫院。

“你醒了。”是文宇。他坐在病床旁邊,臉上交織着憂慮。

是的,我暈倒了,被文宇送進了醫院,待會兒還要作檢查。

“想不到他對你這麽重要。”文宇嘆道。

我苦笑。一個我養了十四五年的孩子,你說呢?

“如果你真的怕鴻筱被帶走,我們就瞞着建初好了。讓鴻筱的身世永遠成為秘密。”

我注視着文宇的眼睛,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秘密。”

醫生将我帶走,問我最近的飲食睡眠情況以及有沒有其他異常。我說比起上一個月,我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渾身上下沒哪個地方對勁兒。惡心、失眠、肚痛、沒食欲,還老腹瀉。懷疑自己是腸炎,但是吃藥又不見效。

“為什麽不早點看醫生?”

“我嫌麻煩,而且我以為是小病,吃藥就行了。想不到……”

“你家裏沒其他人?”

“有一個上大學的兒子,平時都不在家。”

醫生刷刷寫完診斷單,交到我手中,道:“去做血檢和超聲影像檢查。結果我們會及時通知你的。”

我接過診斷單,看到幾排鬼畫符一樣的字,問道:“大夫,我……我沒得什麽大病吧?”

“哦”,他低頭繼續寫東西,“現在還說不上。那個送你來醫院的先生,是你什麽人?”

“他跟我只是普通朋友。我在北京沒其他親人。如果有什麽問題,你還是首先告訴我好了。你放心,不管什麽病我都能承受。”

他摘下眼鏡,盯着我,盯了有四五秒,道:“既然你沒有其他親人,出結果後我們會直接通知你的。但你要作好足夠的心理準備。”

拿着診斷單,做了一系列醫檢。文宇一直陪伴在側,我檢查完後極抱歉地道:“今天耽誤你太久時間了。”

“我們之間還說這些?你太拿我當外人了吧。”

從醫院走出,已是晚上八點,一陣冷風吹過,我打了個寒戰。文宇把他的外衣脫下,披在我的肩上,又摟着我進了車。

他的動作溫柔而不可拒絕,比男朋友還男朋友。

不可拒絕。

所以沒有拒絕。

開車回家,文宇安整好一切後,問道:“今天醫生跟你說了什麽?你的身體有沒有大礙?”

“要等檢查出來才知道。”

“那你現在感覺如何?需不需要……需不需要我今晚在這裏陪你?”

我的心一跳,他這麽直接,這麽直接。

可是我的喉嚨裏竟發不出一個“不”的音符。他的目光缭繞,比月光沉靜,比星光溫情,充滿細致的關懷,還帶着不露聲色的憐愛。只有一個寬厚、敏感、富于愛心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目光。我委實不想讓自己的身影從這片目光下撤離。

話說回來,十多年前,我不正是被這目光一擊而中的麽。如今,他又将這宇式目光交付于我,完完全全地、不加掩蓋地交付于我,給我病弱的軀體披上安全與希望的風衣。

如果說有的人能用眼神殺人,那麽文宇就能用目光救人。

至少,今晚,我是徹底被這目光挽救,病痛憂慮一掃而光。

躺在床上,蓋着被子,文宇坐在床邊給我講他這些年的遭遇。他果然是受了很多苦。在美國被人輕視過、騙過,和姜岚——那個火一樣的女人——從吵鬧到冷戰,以分道揚镳告終。十年奔波,磨蝕了他的激情,也賜予他穩重與隐忍。

一個男人,身邊不能沒有一個溫柔的女人。一個真正溫柔聰慧的女人,就像四月的雨十月的風,可以讓一個男人迅速沉靜下來,從浮躁走向清涼。

可惜,趙文宇,你到如今方才明白。

說完自己的故事文宇又問道:“鴻筱那邊你打算如何處理?直接告訴他,還是讓我先給建初講講他的情況?”

我搖頭,說道:“我盡快考慮清楚。但不是今天,今天我太累了。”

文宇的身體稍微貼近了一些,問道:“要不要喝水?”

我點點頭,他便倒來一杯水,扶起我的身體,舉着杯子對準我的嘴唇。他的手一上擡,我的頭一後仰,水便咕咕地進入我的口腔,流入身體、血液。

“咳咳。”我被嗆倒了,這個趙文宇。

他趕緊說了一聲對不起,放下杯子,拿出紙巾擦去我嘴邊的液體。擦着擦着,突然——

他俯過身,将他的嘴貼在了我的唇上!與此同時還緊緊摟住我的肩膀,手臂抵在我的胸口,壓得我為之窒息。

我心裏叫了一千聲救命,身體卻沒有絲毫力氣反抗。我的嘴唇像要被他吞掉似的,逼得我握緊拳頭敲打他的背部,軟軟地敲打,發出沓沓的悶聲。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只當是撓癢。

好一會兒後,他才撤開了他的嘴唇,“無辜”地望向我。我擡頭怒視,他咂咂嘴巴道:“你現在的樣子很像只生氣的小灰狐貍。

呸。狐貍就狐貍,為什麽還是灰的。

我道:“我在生病,你不怕被傳染嗎。”

“不怕。到現在,我是啥也不怕。你信不信?”他聳聳眉毛。

我嘆氣道:“為什麽你們男人一個一個都這麽孩子氣,真拿你們沒有辦法。”

文宇忽然抓起我的手,喚了一聲:“丹妮。”

他的神色一下子變得極為鄭重,具備一種席卷一切的架勢。

我心裏大叫不妙,硬着頭皮問道:“……什麽?”

“你願不願意……”他略作停頓,“願不願意作我房子的女主人?”

一瞬。一瞬而成永遠。

“我……”

“當然,我會給你時間考慮。”他寬容而自信地一笑。

我默然,心繞成麻團。

“現在,你好好睡吧,你太累了。”說完他就把燈關掉,自己倒了下來,躺在我的身邊,閉上雙眼。

我側過頭去,感受他均勻的呼吸,淚水不自覺地湧了出來。

可,此刻在我腦海裏又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揮之不去的身影。

也許一切都是宿命。我嘆口氣,墜入眠之淵。

第二天一早,我送走文宇,一個人前往醫院複診。文宇本說陪我一起來,終因白天要開會而放棄了,叮囑我複診之後将結果告訴他。

找到作診斷的病房。還是那個眼鏡醫生,将确診報告遞到我的手上,嘆息道:“你運氣不大好。”

我接過确診報告,跳過繁複的醫學符號,目光最後落在頁末處的紅字上,心嗖地一涼。

四個觸目驚心的字——肝癌(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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