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情為何物
我捏着确診報告垂頭走出醫院,天,起風了。
風把報告一角掀起,血紅的“癌”字又一次躍入眼簾。那個死國的符號。
不是麽?病字頭本是疾病的象征,品字擠在山字的上面,組合成一個骷髅頭;尤其是中間那兩個并排的“口”,像極了兩窪黑空的眼洞,直勾勾地盯着我,傳來冥界的聲音:莫丹妮——莫丹妮——我打個冷戰。
肝癌。
我犯了什麽錯,老天要将這懲罰投到我的身上。
我想不通,大大的想不通。
但除了想那個不通以外,我沒有任何可以想的。面色慘白地回了家。剛踏入門口的一剎那,電話響了起來。
我沒有接,鈴聲越來越急促,像是有人在使勁兒地搖一筒碎金。
然後是手機鈴聲,一曲浪漫的《星星索》。
我翻開蓋,湊到耳邊:“誰?”
是文宇。問我診斷結果如何。
我說我等你回來再說。
等到文宇來,在他溫和又略帶命令意味的目光下我将診斷結果告訴他時,他的臉刷地塗上一層白*粉,身體一晃跌坐在沙發上。
沒人能夠預料這樣的結果。對誰都是沉重的一擊。
“沒救了?”他生硬地問。
“中期。還沒有廣泛轉移。醫生估計病變只局限在半肝,可以做肝癌切除手術。”
“哦?那做了以後是不是就沒大礙了?”
“如果癌變确實沒有侵入肝門區或者下腔靜脈的話。否則遲早是要轉移的。最多也就活個三五年。”
文宇沉重地咳了幾咳,站起來道:“那我們就做手術。馬上。立刻!”
我望着他深沉而堅定的臉,緩緩說道:“可是成功切除也不意味着治愈。還需要承擔長時間的治療、大量的花費和最終可能難逃死亡的結局。”
“丹妮,你怕麽?”文宇忽然問。
我閉上眼睛,回憶着平生所見生離死別的一幕,睜開眼道:“不怕。橫豎是個死。”
他上前幾步,伸手緊抱住我,在耳畔輕聲道:“不許說死。你不會死的。你怎麽會死呢?”
我輕輕一笑。死。誰也不希望自己愛的人死。即使死亡之車的汽笛已經鳴響,人們依然企盼自己手裏捏的是下一班車的票根,企盼本次列車永遠不要到站。可是,死亡就像土地一樣古老,空氣一樣絕對,時間一樣強大——生活一樣真實!沒有人能逃出死神的掌心,誰也無法找到傳說中的不死之藥。然而,死又如海一般深沉,夜一般安靜,詩一般含蓄,夢一般輕盈。它殘酷而涼爽,神秘而永恒,像橄榄林裏一陣悲風,原野上的那株紫罂粟,循環往複的鐘擺聲響徹空屋和閣樓老人在秋日黃昏吞吐煙圈。死既常又變。生命從有限的形式中退隐,彙入無限的、永在的形式中去,猶如河流歸海,春泥護花。死亡,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文宇,我有個請求。”
“你說。”
“你去找李建初,告訴鴻筱就是他的兒子。”
文宇的眼睛意外地擴張:“你……”
“我想讓他們父子相認。最好他能把他帶走。”
“你是不希望鴻筱知道你的病情?”
“不錯。起碼現在不要知道。”
看到文宇陷入沉默,我又說道:“如果我手術後沒有問題,那麽再告訴鴻筱我作了手術也不遲。如果……如果手術不成功,或者沒有用,那麽就讓他倚靠在自己的父親身邊吧。”
“那為什麽不等你動完手術再跟他講建初的事?你還是擔心自己會死對不對?怕他不能承受這個事實對不對?”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臉色略發紅,額頭上滲出一排細小的汗珠。我鎮定地道:“生死有命,你不要為我擔心了。”
文宇深深地嘆口氣,道:“我這就去找建初。”
人是找到了。話也交代完畢。如我所料,李建初堅持要帶走自己的兒子,并給我遞上一張兩百萬的支票作為撫養費。又說等鴻筱一畢業就送他去美國深造,回來後繼承他的公司。我心想,幸好李建初如今是個有社會地位的人,起碼鴻筱跟他走後過得不用那麽辛苦。
當然,我還必須告訴他這一事實并勸服他。
周末,鴻筱像平常一樣回到家中。他不但沒有因為那晚的無禮舉動而對我心存芥蒂,而且又開始像孩子似地跟我說話,笑眯眯地把學校裏的事一件件說給我聽。
等他彙報完畢,我道:“鴻筱,我要跟你說件事。”
“什麽事什麽事?”他湊過來,滿臉興趣盎然。
“不過你要答應我,聽完後不能……不能太激動,要冷靜。”
“這個……當然了。到底什麽事?”
“你想不想知道你的親生父母是誰?”這話好半天才被我羞羞答答地甩了出來。
鴻筱張大嘴巴,問道:“你……你知道了?”
“嗯,剛剛從院長那裏得知的。你的父親就是……”
“是誰?”
“就是……李建初。”
李建初三字一出,鴻筱的臉孔頓生烏雲。他“砰”地一拳砸在桌上,連呼:“不可能!怎麽會是他?你肯定在騙我。”
“我沒騙你,讓我告訴你事情的經過。”接着我便把前因後果原原本本講給他聽。
鴻筱聽完後,着魔般重複着一句話:“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我知道因為尤佳的事你很難接受他,但是你不得不接受他。因為……因為他确實是你的親生父親。”
“接受?”鴻筱猛望着我,“你要我接受他?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要你按照他的意思,跟他走。”
我看到他的臉色轉為慘黃,眼睛睜得像銅鈴,胸口起伏,用破碎嘶啞的聲音說道:“你要跟他我走?你……你不要我了?”那聲音像一條條被撕裂的布帛,又似某種有毒植物在空中散發着絕望的氣息。
我感到頭暈目眩,努力找回方向,道:“不是我不要你,是你父親要你,我沒資格阻攔。你是李惟軒,是李建初的兒子,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不!我不是!我是莫鴻筱,不是李惟軒!我是莫鴻筱,不是李惟軒!我不要跟他走,不要跟他走……”他癱倒在桌邊,淚水決堤。我上前抱住他,泣道:”我也不想,真的不想。鴻筱……”
鴻筱忽然止住哭泣,問道:“是不是因為趙叔叔?你是不是想要嫁給他,所以才不想再要我,是不是?是不是?”
我的心被割了一刀,痛楚地道:“你為什麽要這麽想。我怎麽會為了別人而不要你。”
“不,我不信。否則你怎麽……怎麽舍得要我跟那個姓李的走?一定是趙文宇,是他,是他要你這樣做的,對不對?”
我看着他傷心惱怒的臉,心想長痛不如短痛,咬牙道:“不錯。我和文宇很快就要結婚了。我……我不能把你留在身邊。”
鴻筱口裏發出一串凄涼的笑聲,伸手扶住桌沿,全身站栗地道:“好!我明白了。呵呵,我是誰?我只不過是你的養子,自然不能跟你的老相好相提并論了。這樣也好……也好。你跟着他吧。跟着他吧。就當從來沒我這個人。沒我這個人。”他一面說,一面跌跌撞撞地朝門口走去,然後風似地沖出了門。
我發出幾聲痛徹心扉的呼喊,像掉入沼澤似地癱坐在地上,任淚水把自己一層層淹沒,意識也逐漸模糊……
兩天。鴻筱兩天沒有歸家。我的心降到了冰點,每時每刻都在失神地叫着鴻筱的名字。然而他終是沒有回來。
但是我的手術已經不能耽擱。在十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我生平第一次躺進手術室,接受生與死的考驗。
手術還算順利。推出手術室的那一瞬間,我比過往任何時刻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和珍貴。文宇,守候在床邊,用他的行動诠釋着何為愛與責任。
而鴻筱終是未歸。
又過兩日,文宇要了我家的鑰匙,說回去看看有什麽線索。返回時帶了一張紙。我一把搶過,讀道:
丹妮:
我想通了。既然我是李惟軒,不是莫鴻筱,那就不應該留在你身邊。我會去找他,我的親生父親。從今以後我會和他生活,不會再來打擾你。我祝你和趙叔叔天長地久,幸福美滿。
李惟軒
我盯着“李惟軒”三個字,淚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紙上。我知道這三個字裏包含了多少傷心痛苦,甚至怨恨,甚至絕望。而這一切竟然是我帶給他的,是我!
我扯過被單放聲痛哭。文宇抱住我,輕輕撫摸我的頭。但這并不能撫平我的傷口。是的,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彌補失去鴻筱的傷痛。沒有。
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一個星期後的手術報告顯示,我的癌變在動手術之前已經擴散進入肝門區。手術切除只能起到延長生命的作用。如果配合放射治療,還可以活兩三年。這是醫生的原話。
文宇對這個結果顯然不能接受。他像變了個人似的,終日沉默不語,如杳遠的深潭。他比以前憔悴太多,青黑深陷的臉頰看起來像得了一場重病。雙眼紅腫,我猜他夜裏一定哭過。只是在我面前,他卻顯出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沉穩。絕不提起任何不吉的字眼,只說:會好的。沒事的。
我說道:“我欠你太多了。”
“不。是我欠你。本來我在十六年前就可以給你幸福,卻因為我的難以決定,導致……導致你我的不幸。呵呵,其實那個該得絕症的人應該是我。為什麽不是我,而是你呢。老天為什麽要這麽狠心。”
我抽泣道:“我們都沒有錯。姜岚也沒有。錯在愛情本是就是自私的雙人游戲,願賭服輸。我輸了,輸得心服口服,也不後悔。不後悔當初離開你,更不後悔領養了鴻筱——不,應該說,很慶幸。”
“丹妮!”他拽住我的肩膀,嘶聲道:“為什麽到今天你還這麽倔?這麽不肯低頭?你就絲毫不後悔當初的放棄麽?”
“不後悔。因為後悔的話就不是莫丹妮了。”我在淚水中開出微笑之花。
文宇發了一會兒呆,突然大聲道:“那好。現在我問你,我要娶你,你願不願意嫁給我?願不願意?”
什麽?他要和我這個絕症病人結婚?我驚訝地望着他,又聽他赤誠而急迫地問道:“你說啊,你願不願意嫁給我,作我的妻子,讓我作你的丈夫?”
“你……你瘋了?我是個絕症病人啊!”
“不,我沒瘋。我清醒得很。那就是,我現在正式向你求婚。我要娶你,照顧你,直到永遠。你給不給我這個機會?”
“為……為什麽?”
他深吸一口氣,道:“因為我不想再後悔。不想一輩子活在對你的愧疚和自責中!我希望給你一個承諾,給我自己一個交代。”
他的臉透出激動的酡紅,被淚水沾濕的眼睛精光四射,嘴唇急速地顫動着,顫出所有的真情,熱切,感懷,堅定。求婚,那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高的尊重和表示,最大的信任和決心。如果是向一個身患絕症的女人求婚——且并非為了她的財産——那就包涵更豐富的含義。愛和戀,憐和敬;風雨同舟,生死相許,莫失莫忘,不離不棄。這幾乎是人間最真、最偉大的感情之一。現在,趙文宇給了我這樣一份感情,我能不接受麽?能不接受麽?
“我答應你。”
文宇笑着流淚道:“好。謝謝你。我很高興。太高興了。是我活這麽大最高興的一天。丹妮,等你出院後,我們就結婚好不好。你喜歡怎樣的婚禮?西式還是中式?或者都來一次?還有你的母親,要不要把她接到北京來?”
我耳邊聽着他爆破似地說話,終于“哇”地哭出了聲,伏在他肩膀上,涕泗橫流:“文宇,我後悔,真的後悔,後悔當初我太軟弱,太小氣,沒有和姜岚一争到底。害你沒有感情沒有寄托地過了這麽多年。我身邊至少還有鴻筱,而你……你……”
他把臉貼在我的發上,道:“不要說了。丹妮,不要說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從今以後,我會給你最完整的幸福,你會是世上最美麗的新娘!”
殘陽如血。
長空如畫。
婚禮定在了第二年的春節前夕。我和文宇商議,先在北京舉辦一場西式的,然後回杭州舉辦一場中式的。母親放下電話就開始在家裏張羅,望眼欲穿地盼着我回家的一天。
李建初也寫來了賀信,說他因為他在春節前要出一次國,所以不能親臨道賀。信中還提到鴻筱和他相處很好,叫我們不必擔心。
婚禮的前一天,我對文宇說道:“今晚我想回自己的家睡覺,一個人。明天你來接我。”
“那你小心點,有情況就打電話,我整夜開機。”他一定了解我的心情。
這是最後一個單身之夜,也是最後一個住在這個家的夜晚。明天,我将成為趙文宇的妻,一切都将結束,一切都将開始。
坐在梳妝臺前,從鏡中看着自己的臉。蒼白之中透出些許嬌豔,忐忑而羞澀地發着光。冬夜是寒冷的,我的心不是。
可是,我又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曾在這房子的客廳裏走過,卧室裏睡過,沙發上坐過,餐桌前笑過的人。曾經這裏到處都是他,而如今,如今他的身影、聲音去哪了,去哪了?
風搖月影,雨打窗棂。
鏡中只有我自己。
“丹妮。”一個聲音像從未知的國度裏、遙遠的雲彩裏、神秘的花骨朵裏傳來。鏡子裏多了一人!
我揉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睜開,人已不在。
唉,果然是幻覺。
不對!鏡子裏又出現了兩個人,絕沒看錯。我劇烈轉身。
一張日思夜想的臉出現在我面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親切得不能再親切。
鴻筱!他回來了!回來了!我無聲地顫抖着。
鴻筱靜靜地看着我,靜靜地。臉色很淡,眉毛很淡,眼睛很淡,嘴唇很淡,淡得不像鴻筱,淡得像一個從千年老林走出、籠了一身輕煙的精靈。
“鴻筱……”
精靈開口,用平靜如井、不容質疑地語調說了四個字:
“別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