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簪子
晏含章有些失神,垂手走在游廊上,過往小厮停下來給他行禮,他也沒有任何反應,倒是方蘭松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對那些小厮颔首回禮。
也不知怎麽的,就來到了最裏面的一進院子,這是娘親生病之後一直住着的地方,院門緊掩着,牆裏有花樹伸出來,與這府裏的富貴格格不入。
“咯吱。”
晏含章輕輕推開門,院兒裏很幹淨,應當是一直有人打掃,牆角的桃花樹長滿了将開未開的花苞,除此之外,院子裏便沒有什麽旁的擺設了。
他推開正屋的門,晌午的陽光瞬間照了進來,灑在陳舊的地板上。
一切的裝潢和擺設都沒變,仍是他小時候記憶裏的樣子,晏含章來到屏風後頭,拉開桌子旁邊的暗櫃,裏頭是滿滿一堆玩具。
方蘭松沒有跟着進去,只是站在院裏的花樹下,遠遠看着正屋門口激起的灰塵。
一陣風吹過來,他的肩頭有花瓣飄落,方蘭松仰起頭,見有一朵桃花已經開好了,顫巍巍在風裏抖着薄薄的花瓣,他伸手把那朵桃花摘下來,輕輕捏在手裏。
過了很久,晏含章才從裏頭出來,手裏多了個精巧的草蝴蝶,他看見花樹下的方蘭松,愣了一下才過來,“小時候娘親說我貪玩,總把玩具藏起來,這回沒人管了。”
方蘭松聽得很不是滋味,他擡手撥弄了開晏含章鬓角的長發,把手裏那朵花給他簪在耳後,歪着頭打量一番,輕聲道:“嗯,好看。”
晏含章動了動嘴唇,忽得粲然一笑,把鬓角的桃花摘下來,在手裏抛了幾下,“你發癡啊?快開席了,去前面吧。”
他往外走了幾步,把那朵花塞進胸口,又轉身把那只草蝴蝶抛到方蘭松手裏,“我娘說給你的。”
方蘭松捏着草蝴蝶,仰頭對陽光轉了它幾下,便快步跟了過去。
前院已經擺好了席面,晏含章招呼着賓客,又跟韓旗他們喝了幾杯酒,便帶着方蘭松回主桌了。
晏老爺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問道:“又去你娘院子裏了?”
晏含章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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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老爺像是終于找到了發洩口,冷冷地盯着他,“你還有臉去那裏?你娘就是背你害死的。”
晏含章擡起頭,與父親對視,他想說“不是”,卻怎麽也說不出口,腦海裏一直有一個聲音在說,是的,就是你。
後娘坐在晏老爺旁邊,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态,淺淺笑着盯着他看,發間一支鑲着暗紅寶石的簪子在陽光下閃着光。
晏含章一眼就認出了那支簪子,那是娘親生前常戴的,自己尚在襁褓中時,娘親就總是用這簪子哄他。
他找了一種不算冒犯的語氣,輕聲道:“夫人,那紅玉簪子是哪來的,瞧着不像中原樣式。”
後娘擡手摸了摸那支簪子,回憶片刻才道:“記不清了,大概是珍寶坊買的吧。”
晏含章又道:“能否讓我瞧瞧?”
後娘笑着起身,來到晏含章面前,把那簪子遞到他手裏,晏含章摸了摸上頭的金絲,果然發現了兩道深深的齒痕。
他捧着簪子遞到後娘面前,“小時候有段時間,我見什麽都要嘗一嘗,這上頭的齒痕,便是我留下來的。”
“這是我娘親的簪子。”
後娘一把奪過簪子,笑意盈盈地戴在頭上,“含章怕是認錯了吧,這是我的簪子。”
晏老爺不耐煩地撂下筷子,“理他幹什麽,快回來,像什麽樣子?”
後娘俯下身子,拍了拍晏含章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娘親的東西,現在都是我的。”
說完,她便扭着腰回到了晏老爺身邊。
弟弟阿慶奶聲奶氣地給父親敬茶,後娘在旁邊笑得像一朵花,晏含章攥了攥拳頭,又無力地垂下了。
他開始覺得腹中如火在燒。
他生下來就很虛弱,郎中說腸胃不好,自幼便一直備着藥,娘親故去那日,他哭得太傷心,最後趴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從那以後,胃疼的毛病便更重了,後來,在仙山調理這些年,已經很久不曾發作了。
這一刻,那些記憶鋪天蓋地而來,他低着頭,冷汗默默打濕了鬓角。
好想要蘭松,好想要他,最好是死在他身上,一了百了了。
等到了那邊兒,娘親想必也不肯見我。
索性當個孤魂野鬼,一輩子纏着蘭松。
他滿頭大汗地捂着肚子,嘴角卻怪異地上揚着,這時,一只溫熱的手伸過來,緊緊攥住了他的手。
方蘭松一手攥着晏含章,一手打開自己腰間的荷包,拿出一個葫蘆狀的藥瓶來,往面前的茶碗裏倒了一顆,用筷子一攪,那藥丸就化開了。
他把這碗藥端到晏含章嘴邊,晏含章愣了一下,張嘴喝光了。
他在嘴裏回味了很久,才想起這藥的味道,是城西顧郎中配的養胃丸,據說是祖傳靈藥,他自幼吃的便是這個。
胃裏沒那麽難受了,他才反應過來,方蘭松的手已經讓他攥得有些發白了,他輕輕松了一下,又攥住了。
方蘭松不自在地抽出手,給他擦了擦鬓角的汗,又把一碗夾好各種菜的米粥推了過來,“吃點東西吧。”
不省心的小東西。
晏含章往方蘭松身上靠了靠,左手在桌子下面,緊緊抓着人家的衣角,另一只手不停往嘴裏扒拉着碗裏的吃食,吃得比韓旗還不雅。
方蘭松輕輕勾起嘴角,又趕緊放下了。
他拿起面前的酒壺,又端起自己的酒杯,突然站起身,去到晏老爺那邊,躬着身子給兩位長輩敬酒。
晏含章鼓着腮幫子,覺得有趣,蘭松一向待人冷淡,又不習慣這種場合,總是拘謹得很,今兒是怎麽了?
他看戲一般看着方蘭松,聽他生疏地說着吉慶話,又聽他那後娘端着架子的“婆母訓話”,又生氣又覺得奇怪。
蘭松竟也不頂嘴,後娘說什麽“含章現在這樣子,你這郎君也有責任”,還有什麽“半年也不來請一回安,便是休棄也使得”之類的話,他只是默默聽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後娘,直看得後娘背後發毛。
方蘭松聽完“訓話”,又從晏老爺身後繞了一圈兒,給桌上的叔伯挨個兒敬了酒,才端着酒壺回到晏含章旁邊。
晏含章正要問“你今兒發的什麽癫”,方蘭松就在桌子下面攥住他的手,往他手裏塞了個東西。
他低頭一看,正是娘親的那只紅玉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