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大壽
晏含章家算是沒落勳貴,曾祖曾官居宰輔,祖父頂着郡侯的爵位,封了個閑官,家産背幾個兄弟一份,也沒多少了,到了他父親這裏,便只剩個空殼子。
早年間,他父親發奮讀書,想着科舉入仕,卻連考兩回也沒中,恹恹地去金陵放風,說是繼承祖業,再不考了。
後來,在金陵遇着了晏含章親娘一家,被這金陵第一商賈的潑天富貴砸暈了眼,同這家的大姑娘成了親。
親娘是個經商奇才,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成親後才發現這落魄郡侯的一張俊臉中看不中用,她在外頭打理生意,這人就四處玩樂,在她懷孕那一年,領回家一個瓦子唱曲兒的女子,置在偏院當了妾室。
親娘生産那日,父親在妾室那裏醉了酒,請了好幾回都沒請來,他娘挺着肚子過去,被他父親一個茶碗擲在肩上,動了胎氣,腹中胎兒又大了些,生了一日一夜,險些丢了半條命。
自那以後,親娘便留下了病根兒,一直卧床養着,父親便把這事記在了晏含章身上,說他胎裏腦袋長得太大,生來就是向娘親讨債的。
日子久了,晏含章也這樣覺得,自幼便苦學醫術,唯一的願望就是娘親長命百歲。
十一歲那年,娘親病重,一衆郎中束手無策,晏含章便給娘親試了古書上的法子。
他讓自己院兒裏的小厮守着院門,任憑父親如何喊罵也不放人進來,房內點滿蠟燭,熱水燒了一盆又一盆,他拿着匕首,試着那個他排演了無數次的法子。
這麽多年了,他仍然記得那滿目的血,那種他怎麽也抓不住娘親的絕望。
娘親讓他拿出櫃子裏那個上鎖的箱子,裏頭是她的田莊鋪子
她攥着晏含章的手,張着嘴想說些什麽,血卻在喉嚨裏淌了出來。
晏含章把耳朵靠過去,等着娘親喚他。
阿宣,娘親不疼了。
娘親長命百歲。
阿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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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
可是都沒有,他只看見滿目的血,聽見娘親喉嚨裏輕輕的嗚咽。
後來,他就被父親跟那妾室趕出了家,說是去仙山學醫,莫不如說是把他扔到山裏自生自滅,直到去年,韓旗派人尋到了他,說在衙門找着了他娘親的訟書,把那個箱子還給他,他這才回了京城。
對于這個父親,晏含章是沒什麽感情的,不過念着幼時那段還算溫情的時光,他偶爾也會渴望這種他沒得到過多少的感情。
大壽這日,一大早,方蘭松就過來了,陪着晏含章吃了早飯,見旁邊架子上已經挂好了剛做的衣裳。
他不習慣讓人伺候,自己到裏間兒換了,是他喜歡的窄袖樣式,靴子也是軟軟的皮,只是背上有些寬松,他把腰帶系緊,穿着也算是合身。
就知道這個人那日沒有好好給自己量尺寸。
方蘭松比晏含章矮一些,臉是堅毅倔強的長相,不常笑,所以很少見到他那對尖尖的虎牙,用晏含章的話來說,就是他是那種富貴老爺們最喜歡的娈童長相,瞧着就不聽話,勁兒勁兒的。
在他十幾歲的時候,有不少老爺想買他進府,只是忌憚着他是儲公子的人,才沒把他套個麻袋扛回家去。
晏含章看的眼睛都直了,又皺了皺眉頭,“你這腰帶上的玉扣歪了。”
于是貼心地湊過去,從前面環住人家的腰,仔細地把腰帶解開,整了整外袍,然後慢慢給他系上。
方蘭松的眼睛不知道往哪裏放,不自在地看向了桌上一大一小兩個盒子,“那是給父親的禮?”
晏含章手裏捏着腰帶,轉頭看了一眼那兩個盒子,“嗯,大的是你的,一把孔同先生題字的扇子,老爺子喜歡那個。”
方蘭松問:“小的是你的?”
“嗯,”晏含章點頭,“我制的食療方子,老爺子脾胃不好。”
方蘭松沉默很久,突然鬼使神差地拍了拍晏含章的頭頂,“你心裏是在意父親的。”
晏含章的手一頓,苦笑一聲,“他怕是恨不得我趕緊死。”
“呸呸呸,”方蘭松恨不得往他臉上招呼一下狠的,“他畢竟是你父親,必是也在意你。”
晏含章把腰帶系好,後退半步端詳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但願吧。”
一個巷子住着,幾步路便到,晏含章便沒着急,直到聽見那邊兒忙活起來,才帶着方蘭松過去。
院兒裏布置得很好,族裏幾位表親已經到了,在正堂陪着晏老爺說話,門口招呼的管家見晏含章來了,急忙把人帶進去,又讓小厮快跑幾步進去禀報,說是少爺與郎君來了。
晏老爺把茶盞往桌上一撂,板着個臉,“這是貴客來了,是不是還要我到門口迎他?”
一旁的華服婦人拍拍晏老爺的背,“孩子好容易來一趟,瞧你說的什麽話,那孩子氣性大,讓你給氣跑了可怎麽好?”
這婦人一臉笑意,給晏老爺斟了盞茶,正是那個妾室,現在的續弦娘子,晏含章的後娘。
晏老爺似乎更氣了,往嘴裏灌了口茶,“他當他是誰,我還得捧着他?”
話剛說完,晏含章就進來了,他聽見父親這句話,腳停在了半空。
方蘭松跟在後面進來,知道他想走,趕緊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在他耳邊低聲道:“今兒父親大壽,便忍一忍吧。”
晏含章便聽話地忍了,上前帶着方蘭松跪下,喊了聲父親。
晏老爺冷哼一聲,“虧你還記得我這個父親。”
後娘又拍了拍晏老爺,示意小厮把兩人手裏的盒子接過去,打開來呈到晏老爺跟前,“瞧這倆孩子,多記挂着你,這是孔同先生的畫吧?”
然後把那本厚厚的食療方子打開,“這是含章自個兒寫的吧,含章的醫術在京城可是數一數二的,有了這方子,以後可不許嚷着沒胃口了。”
又用帕子掩面,語調也傷感起來,“若是莊姐姐當時,能有含章這樣的神醫,怕是不會……”
晏老爺打斷了她,“別說這個。”
他擺弄着那柄扇子,神色稍緩,示意兩人坐下,冷着臉開口,“你那醫館既不收診費,便關了吧,回來好好管鋪子,這才是正事。”
晏含章也冷着臉,“醫館開着,妨礙不了鋪子的事。”
父子倆沒說幾句,氣氛又緊張起來,後娘一招手,對着趴在門框上的一個娃娃喊道:“阿慶,過來。”
那娃娃跑得不穩,兩只辮子朝天紮着,撲進了晏含章懷裏,“哥哥——”
晏含章有些不知所措,便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
晏老爺一見着孩子過來,就換了一副面孔,笑着把他摟過來,“爹爹這裏有好吃的,想吃哪個?”
晏含章聽了片刻,覺得自己有些多餘,拉着方蘭松施了一禮,便出了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