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饴糖

方蘭松跑出潘家酒樓,才覺得松了口氣,嘴裏淡淡的血腥味兒還在,他擡手抹了抹嘴唇,向玉丁巷的方向走去。

春日的夜晚雖還有些寒,街上人卻已經很多了,中央大街綿延數裏,兩側店鋪燈火通明,店鋪之間的空隙也被各式小攤塞滿,每走幾步路,空氣裏就能換一種味道。

裹着頭巾的店家掀開蒸籠,熱騰騰蜜餞果子的香味兒便撲了過來,甜杏蜜餞擺在發酵好的米糕上,在籠屜裏彼此融合、蓬松,這一小片兒街便暫時被它們的甜膩味道占領了。

方蘭松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跑出來,跟被調戲了似的,實在是太不體面,但當時那種情景,他是連跳樓的心都有了。

在蜜餞果子的熱氣裏,他又不由自主想到,晏含章從小便喜歡吃甜食,若是帶着小時候的他經過這裏,必是要把錢袋子掏空的。

若故意不讓他買,這小東西倒也不哭不鬧,只是抱膝坐在人家店門口,直勾勾盯着這些吃食看,直盯得你心口發顫,自責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再走幾步,空氣便又換了一種甜法,這季節櫻桃還不很甜,便有商販摘了來,加上蜜糖,做成紅亮的櫻桃煎,聞着比蜜餞果子還要膩人。

方蘭松不喜食甜,在這段一步一甜的街上走着,感覺腦袋都有些昏沉,前頭幾步處在賣旋炒銀杏,左邊兒是甜橄榄,右邊兒是西川乳糖,再往前還有枇杷炖雪梨。

方蘭松覺得自己真是昏了頭了,才會在這裏徘徊許久,然後又從袖子裏翻出幾個銅板來,向笑得比蜜甜的攤主老伯買了一包饴糖。

他記得以前,有個娃娃很喜歡吃這個,還會用竹筷挑起一坨坨來,兩根繞在一起纏來纏去。

方蘭松皺眉盯着手裏的饴糖,開始心疼剛才的三塊銅板,這玩意兒齁甜齁甜的,還黏牙,愛吃它的都是怪孩子。

卯生就不愛吃,因而有一口好牙。

……那人的牙似乎也挺整齊,還滑滑的……

方蘭松趕緊把饴糖包好,塞進了胸口,又照着自己腦袋錘了一拳:好了,足夠了,今日已經沒法兒更不像話了,沒出息沒出息。

饴糖還是熱乎的,而且輕易涼不下來,方蘭松就這樣捂着熱得有些燙人的胸口,逃離了這片讓他發昏的甜鄉。

不知不覺來到玉丁巷,遠遠地就瞧見卯生坐在屋後的土坡上,抱着只大雞腿啃得嘴角發亮,旁邊并排坐着位高個子少年,捧着油紙包的燒雞,歪着頭聽卯生說話。

Advertisement

方蘭松在府裏見過那個少年,似乎是叫樂靛,有一回他帶傷翻牆出去,還是樂靛給他搭的手。

他突然又不想回家了,坐在玉丁巷前面的石橋欄杆上,在晚風中一蕩一蕩地悠着腿,盯着河面上閃耀的各色光點出神。

……并時不時往對面的桃花巷瞄一眼。

晏老爺的壽宴在下午就結束了,現在已經收拾停當,掩住了府門,幾近二更,桃花巷靜悄悄的,只能聽到仆役零星的談話聲。

巷子深處,能看到兩盞大燈籠朦胧地亮着,他在橋上坐了很久,也沒見什麽人出來。

……或者進去。

“玉珠兒——玉珠兒——”

鐘管家拖着長音從巷子裏出來,仰頭往後撤着步子,指揮兩個拿着長掃帚的小厮,“你們從這裏爬上屋頂,慢慢把玉珠兒往咱府裏趕,千萬別吓着他。”

又低聲補了一句,“也別驚動老太爺府裏的人。”

那個瘦一些的小厮用手扒着晏老爺府外的院牆,勉強爬了上去,另一個一臉福相的小厮便不行了,被院牆上的小厮拽着胳膊,兩腳一蹬一蹬地往上使勁兒。

晏老爺府門口的飛檐上,玉珠兒懶懶地趴在七彩琉璃孔雀寬大的尾巴上,斜睨眼睛看着下面的熱鬧。

鐘管家又不敢大聲喊叫,恨不得自己飛上去。

方蘭松笑着看了一會兒,便從橋欄杆上跳下來,拍拍身上的灰塵,以一種旁邊之人來不及反應的速度往前跑,到桃花巷口,腳上輕輕一點就上了屋檐,在鐘管家一個眨眼之間,便抱着玉珠兒下來了。

“方少爺!”鐘管家眼睛亮亮地接過方蘭松懷裏的貓,“您方才是怎麽過來的?一陣風兒似的,唰一下就飛上去了,欻一下又落地了。”

還在圍牆上努力的兩個小厮原地石化片刻,那個瘦一些的小厮松開了手,翻身往下跳,胖一些的小厮沒接準,讓他摔了個結實的屁股蹲兒。

方蘭松又往巷子裏看了一眼,輕聲問道:“他…還未回來?”

“誰?”鐘管家一臉疑惑,突然又回過味兒來,“哦,沒呢,樂青說壽宴吃到一半,少爺被您拐跑了,怎麽,您把少爺給丢了?”

方蘭松趕緊搖頭,“他在酒樓跟幾個好友吃酒,我就先出來了。”

鐘管家像是習慣了晏含章這樣,一擺手,“潘家酒樓吧?那怕是要吃到三更了,沈家三少爺不會放他這麽早離席的。”

方蘭松微微蹙了蹙眉頭。

鐘管家對兩個小厮吩咐道:“叫樂青把馬車套上,到潘家酒樓門口等着去。”

兩個小厮一同回道:“樂青被您派去東市鋪子幫忙了,準備上巳節的花燈會。”

鐘管家像才反應過來一樣,一拍大腿,“是啊,這如何是好?”

瘦小厮拉着旁邊的胖小厮,“讓我們去吧。”

“你們哪會?”鐘管家搖頭,沉思半晌,仰頭看了一眼方蘭松。

“我去吧。”方蘭松說出早就在嘴邊的幾個字,跟鐘管家點頭示意,便轉身走了。

身後,鐘管家拍了拍兩位小厮的肩膀,語重心長,“你們還是太小啊。”

……

晏含章獨自喝了幾壺酒,身上有些發熱,便把領口扯開了些,睜眼看見方蘭松,還覺得自己在做夢,但面前的饴糖味兒卻是真實的。

用指尖兒戳一下,還是熱乎乎的。

方蘭松掃了一眼桌上的空酒壺,神色平靜,“什麽時候學會吃酒了?”

晏含章順勢抱住他的大腿,嘴裏的話已經有些黏糊了,“不會吃酒,我就是渴了。”

方蘭松低頭,撞上他氤氲着酒氣的眼睛,轉頭躲了一下,便掙開他的手臂,在旁邊坐下了。

晏含章緊跟着便倒了過去,指着桌上那包饴糖,“怎麽沒給竹筷子?”

方蘭松面無表情地從腰間抽出兩根細竹節,上頭有匕首削過的痕跡,不是很精致,但也算得上是竹筷子。

他把剛才做的這兩根竹筷子放在桌子上,“那是很多年前的玩法,京城的人早就不這樣玩了。”

往前再走幾步,便是捏糖人的攤子,對面還有個吹糖人的攤子,做出來的糖人栩栩如生,還給上各種顏色,連起來甚至能集齊一出折子戲的內容,已經很久沒有小孩還玩這種用竹筷子把饴糖繞來繞去的把戲了。

饴糖繞久了,便會由金黃變為半透明的白,然後變成縷縷纏繞的絲線般粗細。

晏含章賴在方蘭松懷裏,安靜地擺弄着竹筷子上的饴糖。

他擡頭,雙眼迷蒙,好容易才對上方蘭松的眼睛,緩緩開口,“蘭松哥哥,看我繞得多長。”

方蘭松心口漏了一拍,然後開始劇烈跳動起來。

那個小東西便總叫自己蘭松哥哥,聲音甜得齁人,懷裏這人變了聲音,對着自己叫出這四個字的時候,還真是有些瘆人。

瘆得他呼吸瞬間急促起來,一時間不知該往哪裏看,只刻意地把腰往後躲了躲。

晏含章像是真的醉了,跟着他又貼了上來,把腦袋枕在他腿間,仰頭抻着手裏的饴糖。

方蘭松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空酒壺,語氣仍很平穩,“你到底吃了多少酒?”

晏含章眨着眼睛看向他,嘴裏的話越來越慢地往外跑着,“不記得了,程倌人來送的酒,我不好不吃。”

然後怔怔地盯住方蘭松的眼睛,“剛釀的雪花酒,很香的,你要不要嘗嘗?”

方蘭松看他這副表情,突然很想嘗嘗這酒有什麽好的,于是點了點頭。

晏含章便坐起身來,抓起面前的酒壺晃了晃,扔到地毯上,又抓過遠處一個酒壺,往嘴裏灌了一口。

他直勾勾盯着方蘭松,湊過來親住了他。

這雪花酒…怎麽甜得很?

方蘭松閉上了眼,克制地嘗着,似乎這樣的甜味兒也不是那麽讓人排斥。

“好喝麽?”晏含章嘴唇紅紅地望着他。

方蘭松盡量認真回味方才的味道,發現嘴裏的味道已經有些淡了,皺着眉搖搖頭,拿過晏含章手裏的酒壺,仰頭往嘴裏灌了小半壺。

他像是才嘗出滋味兒,認真地搖了搖頭,“不好喝,又苦又澀,還辣嗓子。”

晏含章推了推他手上的酒壺,“不可能,你再嘗嘗。”

方蘭松看着眼前晃悠的人影,不信邪地又灌了幾口酒。

晏含章府裏,鐘管家正吩咐後廚備醒酒湯。

廚娘打着哈欠,“咱們少爺那酒量您還不知道?全京城誰喝得過他啊?”

鐘管家意味深長的笑笑,“是給另一位少爺備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