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山匪
午後吃了飯,街上的人都困倦不少,兩旁的鋪子裏客人不多,好些掌櫃夥計都搬了椅子出來,坐在門口打盹兒。
東邊兒踉踉跄跄走來個男子,衣服上有血跡,破破爛爛的,有掌櫃想上手扶一把,看見那人手裏的沒入鞘的劍,又默默坐了回去。
“這是咋了?”等那男子走遠,掌櫃低聲問隔壁鋪子老板。
“喲,咱可不敢問,”老板往椅子上一靠,閉上眼睛,“管好自己得了。”
男子來到西市一處氣派的茶坊,剛踏進門檻,身上便卸了勁兒,門口兩個侍衛打扮的人急忙攙住他。
“公子呢?”那男子問。
“樓上呢,”侍衛指了指,低聲問他,“貨出事兒了?”
“沒。”男子抓着欄杆上樓,沒讓他們跟着。
儲公子在二樓喝茶,聽見動靜,眼皮緩緩掀開,見柏安這幅樣子,下巴沖着旁邊挑了挑,“坐吧。”
“公子,”柏安沒坐,順勢跪下了,“蘭松被二平山的人抓了,求您救他。”
儲公子拿起桌上的茶杯,緩緩抿了一口,“貨呢?”
“貨在城外,分毫不少。”
“嗯,”儲公子點點頭,把茶杯放下,“那就好,盡快給二皇子送去。”
“二平山出爾反爾,咱們人手不夠,差點兒被搶,蘭松自己把人引開,才……”
“嗯,知道了,”儲公子合上眼皮,“去交貨吧,別誤了時辰。”
柏安又想說話,儲公子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他出去。
他很輕地嘆了口氣,下樓對着兩個侍衛交代兩句,讓他們帶人去交貨。
樓上傳來“砰”的一聲,像是什麽砸在了門板上,接着便是茶杯碎裂的聲音。
柏安往樓上看了一眼,沒上去,收好佩劍出門了。
桃花巷裏忙碌碌的,身着短裝的工匠揮着各種工具,忙着修院中的金魚池子,深秋了還是都出了一層汗,顯得這院子熱氣騰騰的。
韓旗連衣擺都收在腰間,撅着嘴在搬一個小瓷盆,裏面游着一條紅黑相間的錦鯉。
“我真是信了他的鬼話。”韓旗一邊搬,一邊嘟嘟囔囔地嘀咕,走到屋門的臺階上,把瓷盆往臺階一放,坐在旁邊喘氣。
江羽幫他把瓷盆搬進屋,拿了盞茶水遞過來。
“阿羽,”韓旗一把抓住江羽的手,讓他跟自己并排坐,“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咱們也養過兩條小錦鯉,我老怕他們吃不飽,總是半夜起來偷偷再喂一遍,姨母來咱們院子,說‘哎呀媽呀,這是小金魚還是小胖豬啊’。”
江羽跟着他笑,剛才幹活曬了太陽,臉蛋紅撲撲的,打着手勢跟他說:你怎麽養什麽都養成小豬啊?
“哪有?”韓旗勾住江羽的肩膀,把他往懷裏拉,嘴巴湊到他耳邊,小小聲地道,“養你就沒養成小豬。”
江羽被他說了個大紅臉,默默低着頭咬嘴唇。
午後日頭高,又搬了半天金魚,晏含章本來就滿心煩躁,一擡頭,正看見坐在臺階陰涼裏說小話的倆人,心裏就更煩了。
“你倆幹啥呢?”他也坐過去,還往旁邊擠了擠韓旗,“光天化日的,害不害臊?”
“我幹什麽了?”韓旗擠不過他,只好去擠江羽,都快把人家整個人抱懷裏了,“我跟阿羽前陣子分別這麽久,親密點兒怎麽了?”
說起這個,韓旗就來氣,說晏含章跟他感情淡了,不向着他了,瞞着消息不告訴他,讓他平白找了江羽這麽久。
江羽咬着嘴唇,有些不好意思,低着頭往旁邊坐了坐。
韓旗立馬黏了上去,跟晏含章隔開兩寸的距離。
“行,”晏含章磨磨後槽牙,兩手撐在身後,擡頭看天,“你倆等蘭松回來的。”
蘭松沒回來,蘭松身邊那個好兄弟倒是來了。
晏含章知道他,叫柏安,瘦瘦的,老穿黑衣服。
腦子裏浮現出那日東街瓦子,柏安搭着方蘭松肩膀的樣子,晏含章擰擰眉,走了過去。
沒聽他說幾句話,晏含章的臉色立時便冷了起來,眸色深沉,什麽也沒來得及說,跨上柏安牽來的那匹馬,朝着城門的方向去了。
韓旗倒是難得的冷靜,拽着江羽就出門,“咱們去找二哥哥。”
柏安一聽韓家二公子,急忙把人攔住,低聲道:“這批貨…是宮裏要的,不好驚動皇城司。”
他說得為難,韓旗卻一下子就明白了。
畢竟受家裏熏陶,對官場上的事有些敏感度,他咬咬牙,停下了腳步,“這個儲老二,膽大包了天了。”
他沒愣多久,拽着江羽換了個方向,“沈老三這時候在府裏吧?”
二平山在京郊十裏外,不算遠,跑馬也就不到兩刻,晏含章剛才随手拿了柏安的佩劍,到二平山下,沿着小路上去,找到了倉皇打鬥過的痕跡。
他知道韓旗在大事上靠譜,沿路都做了記號,自己一刻也不敢等,循着血跡上了山。
山匪都講究派頭,寨門修得又高又寬,現在看上去,卻顯得有些亂,門前兩根大柱子上常年點着的火也滅了,地上歪七扭八都是斷掉的棍子和冷兵器。
晏含章倒吸一口涼氣,攥了攥手裏的劍柄,跨進了山門。
前面幾個廳都沒人,牆壁上都是半幹的血跡,地上還有拖拽的痕跡。
晏含章一間間找着,旁邊的門動了一下,他屏着呼吸,慢慢朝那間屋子走過去。
推開門的手都有些發抖,蹭的一下,裏面蹿出來一只小狗,一溜煙跑沒影了。
找遍這些屋子,一個人影都沒有,晏含章脫力一般坐下,覺得胸口都麻麻的。
不遠處有一處懸崖,上面吊着根破爛的木頭棧橋,晃晃悠悠地顫着。
現在要是跳下去,算殉情吧。
他勾了勾嘴角,竟還有些隐秘的歡喜。
平時倆人打架,急眼了真往身上招呼,晏含章又是個沒什麽武德的癞皮狗,打不過了就上牙,咬住就不松口,非得留個大牙印不可。
有時候在床上,還憋着壞地使勁兒,弄得方蘭松噙着眼淚喊疼。
他就愛看這人被自己欺負的樣子,覺得哪哪兒都得勁兒。
這會了,又有那麽點後悔,覺得自己還是太心軟,就應該再用點力氣,往脖子上咬,讓他死在一群山匪手裏,還不如自己親自動手。
擡起眼,山野變得格外空曠,心裏那些煩躁像是被風吹散了,只剩下些疲憊。
以前沒意識到,只覺得方蘭松小時候是自己的,長大了也得是自己的,現在想想,其實是自己離不開方蘭松。
娘親纏綿病榻的那些時日,父親也總見不着面,是方蘭松牽着他小小的手,帶着他長大的。
想要吃糖,纏磨一會就給買,晚上讓他給講故事,還得拽着手才能睡着,被誰欺負了,就坐院子裏哭,改天方蘭松肯定給他報仇。
方蘭松不愛說話,成天冷着小臉,晏含章賴皮纏似的貼人家身上,哥哥哥哥地哄着,就這麽膩膩歪歪長大了。
晏含章站起來,決定再去周圍找找。
殉情也得找着人再殉,不然方蘭松不知道自己這份情誼,那不是白殉了。
一擡頭,遠處升起一片濃煙,火光在風裏直顫,照得半邊天都紅了。
晏含章像是感應到什麽,走到懸崖邊,沿着破木橋跑過去,看見了一群正在放火的半大孩子。
“燒什麽呢?”他走過去,看見高高的木柴堆,上面不時有破碎的衣料往下落。
一個瘦瘦高高的孩子看見他,扯着嗓子對後面喊:“哥——哥——還有一個!”
“哥,還剩一個!”
一群半大孩子,一臉驚恐地看着他,手裏攥着斷刀破棍,邊往後退邊把武器對向他。
腦袋卻頻頻往後扭,一疊聲地喊哥,跟母雞下蛋似的。
他們的哥千呼萬喚,瘸着腿從後面出來,“什麽還有一……你怎麽來了?”
晏含章覺得自己剛才那些殉情的想法簡直就是腦子有病,他扔掉手裏的劍,緩緩走過去,掐了掐方蘭松的臉,嘴裏喃喃自語,“活的啊。”
“說什麽呢?”方蘭松被他掐得嘶了一聲,攥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可不是活的,好好的呢。”
“哥,這是誰啊?”
“他怎麽還哭了?羞羞。”
“哥,那些山匪的屍體快燒完了,咱們該回去了。”
“哥,你咋不說話?”
“哥?”晏含章看看這一圈的半大孩子,眼裏的光一點點鋒利起來,盯着他時,眼底還有一片紅,“有家不回,跑這兒給人家當哥來了?”
“你們先回去,寨子裏有吃的吧?”方蘭松對着那些孩子揮揮手。
“有!”孩子們似乎很聽方蘭松的話,乖乖過橋去了。
方蘭松用袖子擦了擦旁邊的大石頭,讓晏含章坐下,“你怎麽來了?”
晏含章眉頭擰得死緊,不錯眼地盯着方蘭松,“這貨是金子啊,值得你用命換?”
“你知道了?”方蘭松對他笑笑,又捏捏他的手指,“這不是我厲害麽?”
“冷不冷?”他輕輕握住晏含章的手,身上的溫度緩緩交換着,“怎麽在發抖?”
“所以你就一個人面對這麽些山匪?”晏含章的聲音都發顫,“那些屍首怎麽也得幾十號人了吧?”
方蘭松呆愣愣的,又沖他笑了笑,擡手給他擦臉上的痕跡,“我厲害吧?這要是報到官府,怎麽也得拿個一百貫的賞銀,到時候給你買……”
“是,”晏含章打斷他的話,“官府的賞銀,二皇子的貨,柏安的命。”
“就是沒想過我,是吧?”
“我……”方蘭松一時語塞,喉嚨使勁滾了幾下,嘴角勉強勾起弧度,輕輕叫了聲“阿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