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書生
程倌人臉色白,又沒像平常一樣塗口脂,整個人顯得很憔悴,連帶着本就嬌小的身材更柔弱了,往門口一站,像随時要碎了。
許是沒想到屋裏這麽多人,程倌人微弓着身子,跟每個人都點頭示意。
眼神落在沈南川那裏,還在嘴上牽扯出一個生澀的笑。
沈南川也沒有多餘的表情,坦坦蕩蕩地對他點了點頭。
見他像是有什麽不好說的事,晏含章站起身,拍了拍方蘭松的肩膀,跟着程倌人出去了。
方蘭松沒說什麽,低頭給卯生分桂花奶糕吃。
韓旗一時還沒認出來,等人出去好一會兒,才“唔”了一聲,道:“那是程倌人啊?”
“嗯,是他。”沈南川答,向後靠在椅背上,往門口望了一眼。
“怎麽成這樣了?”韓旗見他都是在潘家酒樓,他坐在三樓唱曲兒,打扮得很妩媚,瞧見素着臉一身棉布衣裳的程倌人,還有些吃驚,“他不在這唱了?”
“嗯,”沈南川道,“不唱了,很久沒瞧見他了。”
韓旗也在吃桂花奶糕,腮幫子還鼓着,“為啥?我聽說酒樓掌櫃開的工錢可高了,又不讓他侍奉客人,比皇家樂坊都自在,怎麽說不唱就不唱了,嗓子壞了?”
“嗓子好好的呢,”沈南川揉了揉腦袋,像在想什麽,“不過是那些情啊愛的,他們這些風塵裏滾過的人,都傻。”
“喲,你懂的不少啊,”韓旗抽空便擠兌他,“半年前,他不是還跟你去馬球會了麽?人家有相好,把你蹬啦?”
“韓小六你別找揍啊,”沈南川像是沒什麽精神,罵人都有氣無力的,“那時候是我混蛋,跟人家沒關系。”
韓旗接着怼他,“你還挺有擔當。”
沈南川摸摸腰間的小包,不再說話了。
“蘭松哥哥,”卯生仰着小臉兒,“你杯子拿歪了。”
“哦,抱歉,”方蘭松把手裏的杯子放下,見茶水把卯生的前襟洇濕了一小塊兒,垂着頭給他擦,“燙着了沒?”
卯生搖頭,“沒,哥哥想什麽呢?”
方蘭松在他前襟上使勁兒擦了一下,“想你的下次旬考是哪一日。”
“唔。”
“蘭松,”晏含章站在雅間門口,“有事兒,你陪我去一趟。”
“做什麽?”
“出來再說,”晏含章過來揉了揉卯生的腦袋,對其他人道,“你們幾個,幫我把小崽子送回府啊。”
韓旗應得最快,“放心吧,這我親侄兒!”
晏含章對揚了揚拳頭,“占便宜沒夠是吧。”
跟着晏含章出了酒樓,程倌人正在門口等着,見方蘭松出來,低聲叫了句“方少爺”。
方蘭松微微點頭,叫他“程倌人”。
在路上,晏含章把事情簡單跟方蘭松說了,大概就是程倌人之前救的那個書生,前幾日又生了病,找哪個郎中都沒用,只好來麻煩晏含章。
程倌人帶着他們走了很遠,都快出城門了,才到一間簡陋的院落。
晏含章在屋裏給書生看病,方蘭松就跟程倌人坐在院子裏,吹着風喝桂花水。
程倌人心不在焉的,時不時往屋裏瞧,方蘭松就輕聲安慰他,叫他別擔心,說晏郎中醫術很好的。
“你跟你相公真好,”程倌人淺淺地笑着,“叫人羨慕呢。”
“哪有?”方蘭松低頭啜一口桂花水,問他,“那你跟他呢,成親了?”
“還沒,”程倌人朝他歪着頭,像個小孩兒,“他要科舉呢,不耽誤他,等以後再說。”
“你就跟他在這裏呆着,不去酒樓了?”方蘭松聽說了他在酒樓的工錢,還挺為他心疼。
“不去了,”程倌人臉上分明帶着很淡的憧憬,“以後都跟他了,只跟他一個人。”
“哦,”方蘭松安靜半晌,看着頗有些簡陋的小院兒,又出聲道,“那你要是有什麽缺的,就去找含章,或者來找我。”
程倌人沒說話,方蘭松擡頭,見他正一臉笑意地盯着自己,眼睛彎着,像天上的月牙兒。
“我跟晏先生沒事兒。”程倌人咯咯地看着他笑。
“什麽有事兒沒事兒的。”
程倌人也不管方蘭松的別扭,笑着解釋,“我剛來酒樓的時候,被客人欺負,他幫我說了幾句話,從那就認識了。”
“之後就是時疫,去醫館治病,然後就是這一回了,除了這些沒什麽。”
他伸手過來,晃晃方蘭松的袖子,半開玩笑地道:“要不是晏先生治病不要錢,我才不來找他,我是實在沒什麽銀子了。”
方蘭松有些不自在,把袖子縮回來,“要錢也能找,他不會見死不救的。”
程倌人噗嗤一聲笑出來,跟他說,“你倆感情真好。”
說完這些,各自沉默一會兒,又喝了幾口桂花水,程倌人猛不丁又道:“我倆真沒事兒,我跟你發誓。”
方蘭松沒想到這人也是個黏人精,幾句話翻來覆去說,奇奇怪怪的,也淺淺笑着回他,“好,沒事兒。”
“是真的。”
“嗯,真的。”
“你信我。”
“你閉嘴我就信你。”
……
從程倌人的小院兒出來,天已經很晚了,兩個人并排走着,很久都沒說話。
沿着裕成河走了一會兒,方蘭松望着晃悠的水面開口,“你說,那書生會對他好麽?”
“不知道,”晏含章随着他的目光往旁邊扭頭,水面閃着細碎的燈光,風吹過來,一顫一顫的,“他是個實心眼兒,癡。”
“嗯,”方蘭松小聲道,“希望他沒看錯人吧。”
晏含章笑着撞了撞他的肩膀,“不吃他的醋了?”
“誰吃醋了?”方蘭松往河邊偏了偏,離他遠遠的,“再胡說把你踹河裏。”
晏含章快步跟上他,又撞了撞人家的肩膀。
又是很久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快走到桃花巷門口的石橋了,方蘭松又道:“我這幾天要走一趟镖。”
晏含章問他:“什麽時候走?”
方蘭松道:“就現在,快到時辰了吧。”
晏含章又問他:“幾日回來?”
“十日吧。”
“哦。”
走到巷子口,方蘭松停了停,“官府的貨,挺重要的,用別人護不放心。”
巷子旁邊的茶館旁邊,剛移摘了顆桂花樹,風裏哪哪兒都帶着香。
“哦,”晏含章點點頭,“知道了。”
“最後一次了,”方蘭松道,“儲…公子說了,走完這一趟,就把身契給我。”
晏含章又“哦”了一句,轉過腦袋偷偷翹了翹嘴角。
“行了,”方蘭松擺擺手,“你回去吧。”
“嗯,等你回來。”
晏含章對他笑了笑,擡腳就往巷子裏走,腳步很輕快。
“哎。”方蘭松忽然叫住他,聲音低低的,興許是沒想好用個什麽稱呼,就這麽含含糊糊地叫了。
反正他知道晏含章能聽懂。
晏含章停下腳步,回頭問他:“怎麽了?”
“你過來。”方蘭松站在原地看着他,表情淡淡的。
晏含章“哦”了一聲,又快步走了回來,風吹起他的衣擺,短暫露出黑色長靴邊兒上的碧綠色花紋。
“忘記說什麽了麽?你放心,卯生我……”
沒說完的話被風吹走了,吹到了桂花的樹梢上,在頭頂上沙沙作響。
方蘭松輕輕踮起腳,在晏含章嘴唇上碰了一下,微紅的嘴唇貼在一起擠壓變形了一瞬,又很快分開。
方蘭松的臉頰也飛了紅,低着頭,手指握了幾下,撚着衣衫的下擺,“你…嘴唇好涼。”
分明秋高氣爽,晏含章突然還是有點暈乎乎的,他下意識摸了摸下唇,上面還殘留着對方的溫度。
燙燙的,熱乎乎的,像橋頭老伯賣的熱元宵,澆上滿滿一大勺桂花蜜。
晏含章看着方蘭松低垂的頭頂,勾起嘴角,吃吃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方蘭松擡起頭,有些生氣地問他,腳上動了動,似乎準備随時跑走,跑到天邊去。
晏含章俯下身去,捧着方蘭松的臉蛋,用額頭貼了貼他的,眨着眼睛問他,“你怎麽這麽熱?發燒了?”
方蘭松被他問得臉上潮紅一片,吭哧了半天,推開他的手,氣呼呼地瞪着他,“你閉嘴!”
說完,臉上實在是挂不住了,也不敢看晏含章,轉身就要走。
正好來了一陣風,小孩兒鬧着玩兒似的,在地上吹了個小漩渦,卷起樹下散落的桂花。
晏含章抓住方蘭松的手腕,稍一用力便把人拉進懷裏,箍住他的腰,仍是裝得一臉無辜,“你跑什麽?臉這麽紅,還不是發燒了?”
方蘭松被他說話吐出來的氣弄得癢了,偏過臉去,目光不知道往哪裏放,直愣愣盯着地上的桂花。
“你才發燒了,”方蘭松說出來的話都帶着兇勁兒,“別煩人,不然把你牙摘了。”
說着,還真把手往腰上摸。
晏含章知道,那裏藏着幾支小飛镖,多數時間用來打架和給走镖遇見的山匪傳信,也偶爾會不務正業,給某個人傳個彙報自己行程的小紙條之類的。
晏含章也不知道今兒方蘭松為啥親自己,美滋滋的同時,也沒敢忘形,知道要真把他逗急眼了,打起架來自己占不到便宜。
前幾次打架,不是喝了酒就是在床上,算不得真打,方蘭松也收着招,只跟他纏來纏去地肉搏,跟小孩子打架似的,打得很純粹。
倆人要真比比,晏含章還真不一定打得過,雖然自己比他高,也架不住方蘭松實戰經驗足。
晏含章也是最近才琢磨出,方蘭松不舍得真治他,要不自己小命早沒了。
他箍着人家的腰,沒臉沒皮地往前湊,“你再親我一下,我試試發沒發燒。”
方蘭松咬着嘴唇瞪他,像個被惹急眼的小野獸。
晏含章惜命,人家不來,他就自己過去,湊到人家耳邊,咬着耳垂小聲說話,“那,讓小神醫給你試試。”
方蘭松叫他弄得耳朵一直癢到後脖頸,嘴上松了勁兒,一個不留神,被他舔開了唇縫兒。
方蘭松身上總是熱乎乎的,這樣明目張膽地在桂花樹下膩歪一會兒,晏含章也被暖得出了層薄汗。
晚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的,每經過一個,方蘭松都像受了驚的小鳥,忍不住往晏含章懷裏躲。
晏含章按住他的後腦勺,往自己跟前拉,使着壞勁兒地親得更深。
方蘭松自認為自己遮掩得很好,晏含章就悄悄在心裏笑他,然後故意用舌尖兒舔他的上颚,順着往深處攪,聽他忍不住洩出來的哼唧。
方蘭松其實不太會這個,又總愛裝出一副很從容的樣子,有時候意識到自己不小心出聲兒了,臉就會變得更紅。
“好,好了,”方蘭松被他親得站不穩,歪着頭往後躲,“我該走了,商隊在等。”
晏含章箍着不讓走,“再親一會兒吧。”
方蘭松似乎連這個字都聽不得了,一使勁兒推開他,轉身跑了,在風裏留下一句很小聲的嘀咕,只有晏含章能聽見,“回…回來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