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初始的震驚過後, 孟湘呆愣愣站在那裏, 整個人都木了。
孟允成把門關上, 拉着她到沙發旁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水。
心裏空蕩蕩的，好像破了一個大洞，呼呼地往裏面鑽着冷風。孟湘擡起眼簾, 眼神虛無地看着前方，低聲道：“你解釋一下吧。”
扶膝坐在她旁邊，孟允成兩手交握在一起，撐住額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滿腹酸楚壓下去，慢慢開口道：“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那年我讀大四……班裏有個女生叫蒲靜, 長得漂亮又文靜，在那個年代就叫做窈窕淑女。”
眼角泛起淚光, 他擡手抹了一把：“班裏男同學都暗戀她，我也不例外……從剛上大學那天, 第一眼見到她起，我就開始暗戀她，一直暗戀了四年。”
“大四臨近畢業，我聽同學說, 蒲靜她打算畢業以後回她家鄉當老師，教孩子讀書，以報答鄰裏鄉親們幫忙給她湊的學費。她是他們鄉裏第一個大學生。隴南離京市千裏遠, 我怕畢業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于是鼓足勇氣，去向她表白。結果沒想到……沒想到她說，其實她也暗戀我……”
嘴唇微微顫抖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和了一會兒，然後繼續道：“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在臨近畢業的前一個月，瘋狂地相愛，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我向她承諾，我會娶她，可她不同意，說她不喜歡城市，堅持要回她的家鄉做教育。”
“我回家跟父母說，我要去偏遠山村支教，他們都不同意。但我堅持要去，連行李鋪蓋都收拾好了，他們都覺得我瘋了。”孟允成低下頭，聲音低啞而哽咽，“你爺爺去學校查問，得知我和蒲靜戀愛的事。他回去告訴我，想都不要想，他們絕不會允許她進孟家的門……我氣瘋了，和你爺爺奶奶大吵了一架，說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話，然後被你爺爺抽着皮帶毒打了一頓。”
“……我被打暈過去，發了一個星期的高燒。等我從病床上爬起來，返回學校的時候，發現蒲靜不見了，哪裏都找不到她。學校說她自己申請退學了。還有一個月就能拿到大學畢業證，她竟然自己申請退學了……”孟允成拍着膝蓋笑起來，笑出眼淚。
“其實我知道，是你爺爺奶奶耍手段，把她逼走的。是他們做的。”孟允成咬着牙關，滿是恨意，“後來我去隴南找她，但我沒想到隴南會那麽大。百十個村散落在連綿起伏的大山裏，進山只能靠兩條腿，可恨我竟不記得她說過她家在哪個村。回學校查她的檔案，可是什麽都查不到，她整個人就像被抹掉了一樣，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
“連續找了兩年多，蒲靜依舊音信全無，我也漸漸死心了。然後家裏給我安排一門親事，我去相了一次親，随後就同意了。反正我已心如槁木，和誰結婚都一樣……”
說到這裏，孟允成捂着臉淚流滿面，孟湘亦是擰緊了眉，心如刀攪。她緊緊攥住拳頭，指甲在手心裏掐出血來，才生生忍住沒有大罵出聲。
“後來結婚生子，成家立業，我的人生漸漸走回正常的軌道。可我還記得蒲靜的心願，要回她的家鄉做教育。于是我通過希望工程，先後資助了隴南那邊五十多個孩子上學讀書。”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那邊發現救助對象裏有個七歲的小女孩，名叫蒲蘭……”孟允成通紅着眼眶，顫聲道，“蒲這個姓，并不常見，我一下就蒙了。連忙找人聯系，打聽蒲蘭的情況，最後得知，她的母親就是蒲靜。”
“原來他們那個村叫石河子村，在秦嶺最深處的大山溝裏。蒲靜在他們村的風評很不好，都說她出去亂搞男女關系，被學校退學。街坊鄰居都罵她，白白湊錢供她上大學，結果她出去淨丢人現眼。”碩大的淚滴掉落到桌上，孟允成聲音低啞而痛苦，“因為她是大着肚子回的村裏，不到三個月就生下一個女嬰，而孩子的父親卻下落不明。”
“我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裏又怒又怨，因為她離開大學以後，過了半年多才回到村裏，誰知道她中間到底去了哪裏？可是我又不放心，還是取了一根蒲蘭的頭發去做DNA鑒定，結果……結果她竟然真的是我的孩子……蒲靜她離開學校的時候，竟然已經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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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允成抑制不住，終于痛哭出聲：“我不知道那半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麽。她一定是在外面活不下去了，才會回到那個生她養她，卻對她一點都不友善的村子裏……後來她媽嫌她丢人現眼，把她嫁給村裏一個瘸腿混混，沒幾年，那混混就得病死了，家裏窮得一天到晚揭不開鍋。”
“我聽到這些消息，難受得差點瘋了，連忙就想去找她。可是那邊的聯系人卻說……”
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孟允成低着頭喘息半晌，方才開口道：“蒲靜她進山打柴，結果遇上熊瞎子，半邊身子都沒了，血水染紅大半條路……早在半年前就已經死了。”
屋子裏靜悄悄的，好像墳墓一般寂靜。
良久，孟允成擦幹眼淚，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後來，我就把蒲蘭從大山裏接出來，帶回京市，送她上小學。為了不讓你爺爺奶奶發現這件事，發現她的存在，我故意隐瞞所有信息，沒有在希望工程那邊留下任何關于資助她的資料。就這樣過去十多年，終于算是平安地把她養大了。”
“她和你一樣聰明伶俐，愛學習也會學習，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和你一樣令我驕傲。”輕輕握住孟湘的手，他愧聲道，“湘湘，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和你媽，可我更對不起蒲蘭她們母女倆。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什麽外遇，唯一心願就是能把你和蒲蘭兩個女兒照顧好，讓你們過得幸福。”
“所以才會發生那些令你和你媽誤會的事，可我沒法說她也是我的女兒，我只能盡力隐瞞着。”孟允成滿含愧意道，“蒲蘭的命太苦了，作為她的父親，我很失職，只能盡力補償她一點……湘湘，你能理解我嗎？”
孟湘把她的手抽出來，擡眼看着孟允成：“所以你要補償她，補償到什麽程度？用不用我搬出孟家，把位置讓給她？”
“湘湘……”孟允成又尴尬又難受，低聲道，“蒲蘭她畢竟是我的骨肉，現在她的外婆也走了，就剩她孤身一人，我不可能不管她。我知道你恐怕無法接受她，也很難原諒我，可有些事是我必須做的。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流落在外，不明不白，那樣對她不公平。”
“那怎麽才公平？”孟湘歪頭看着他，已經忍不住想笑了。
孟允成面色糾結而沉重，半晌似乎下決心道：“我想跟你爺爺奶奶坦白一切，請求他們接受蒲蘭，讓她成為孟家的一份子。”
孟湘默默看着他，含着眼淚，輕笑道：“所以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我媽，哪怕一秒，是嗎？”
孟允成嘴角顫了幾下，沒說出話來。
“既然你不愛她，為什麽要娶她？”孟湘眼裏仿佛含着冰又好像噴着火，站起身，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水，用力潑了他一臉，然後甩手将那骨瓷杯子砸到地上，砰的一聲脆響，摔得一地粉碎。
孟允成眼神一顫，擡手抹掉臉上的水，他站起身，猶豫了下，似乎還想再說點什麽。
孟湘向後退開幾步，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落：“娶了她又不珍惜，一心只想着你的舊情人和私生女。爸爸，做人可以這樣無恥的嗎？”
“湘湘……”孟允成又羞愧又難受，“我知道我很對不起你和你媽，所以我極力彌補，盡我所能對你們好。我不敢奢求你能原諒我，但是爸爸愛你的心是真的，你永遠都是我的寶貝女兒！”
默默搖了搖頭，孟湘模糊着淚眼，失笑道：“早知道你是這樣的爸爸，我寧願從未來過這世上。”
說完她便轉身走了。
從安雅大廈出來，孟湘想給媽媽打個電話，可是打了以後，說什麽？
媽媽知道她一直誤以為的那個小三，原來是她爸的私生女嗎？她知道她爸在結婚以前，還有個白月光舊情人嗎？她知道孟允成自始至終從來都沒有愛過她嗎？
放下手機，孟湘忍不住失聲痛哭。她不能給媽媽打電話，不能告訴她真相，那樣太殘忍了。她已經被傷害得體無完膚，不能再往她心上紮刀了。
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孟湘差點被轉彎的車撞到。
司機氣憤的謾罵聲裏，她站在車來人往的十字路口，忽然間發現自己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就好像是多餘的一樣。
對面指示燈紅了又綠，綠了又紅，孟湘卻呆愣愣地站在那裏，在來往行人好奇打量的目光裏發呆。
過了很久，她摸出手機，給衛修打電話。
鈴聲響了很久，終于接通了。
衛修淡淡嗯了聲，問道：“怎麽了？”
孟湘聽到他的聲音，眼淚頓時又湧出來，低聲啜泣道：“叔叔，我能去你家嗎？”
衛修正在開會，偌大的會議室裏坐滿幾十號人，卻安安靜靜的，都在盯着他打電話。
聽到孟湘的哭腔，他的眸色頓時一沉，掃了眼衆人，站起身，走到會議室外面接電話。
會議室門沒關嚴，隐約能聽到他打電話的聲音，是從未聽過的溫柔：“你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叔叔，你錯了……”孟湘抽抽涕涕的，哽咽道，“他們連一個美好的開始都沒有。”
衛修頓了一會兒，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麽，輕聲問道：“你在哪兒？”
“海寧路……”
回頭看一眼會議室，衛修垂下眼簾，叮囑道：“你在那兒別動，我過去接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