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才回來一次,看來不久就不會回來了,倆人有時談起她,說:“也不能怪她,畢竟不是勞動人民出身。”
【十六、】
父親發現全家十二口人,竟然沒有一個人有工作,便詢問當年販人集團的夥計:“你們現在都幹嗎呢?”答:“幫人搬家。”于是父親也當了搬家工。
為了多掙錢,父親幹的是遠途搬家,運輸工具就是一輛三輪車。他往往馱着幾百斤東西,往返于北京、天津,一次出工便兩天兩夜伏在車上,雙腳片刻不停。父親在路上從不吃飯,其實全身血脈潮湧不止,肺中一氣吞吐不絕,又怎吃得下,不如就勢一路蹬下去,只是心裏憋悶萬分時,蹬至無人處,大喊一聲:“啊啊下薩嘛哈。”
一天夜裏,除了父親,還有一個趕糞車的老漢也在走夜路,雖然氣味難聞,但夜裏實在寂寞,父親便和老漢并排行駛,邊蹬邊聊。老漢講的都是跟糞便有關的知識,父親講的都是自己的辛苦,覺得生活毫無希望,老漢就唱了一首民歌勸他,歌詞如下:
〖天上星星亮晶晶,
天下窮人叫哼哼。
誰說窮人窮到底,
臭屎也有發熱時。〗
老漢解釋說,糞便發熱後就成了沼氣,能夠發電。老漢的話給了父親極大的鼓勵,父親默念着:“臭屎也有發熱時。”覺得雙腳有力,蹬得飛快而去。
他蹬了四年的平板車,一直蹬到母親和曾湘萍大學畢業。母親回來了,曾湘萍沒有回來。爺爺就勸法師:“資産階級的人就讓她回到資産階級中去吧。”法師嘀咕了一句:“如夢幻泡影,如電亦如露。”轉身依舊面壁。
四年的勞工生涯給父親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母親見到了一副民工模樣的父親,不禁淚流滿面:“你還有手勁嗎?”父親:“手勁倒是有,只怕你不喜歡了。”母親:“要不咱們再到北大的長椅上坐坐?”他倆去的時候,四歲的張招考大吵大鬧地也要去,就帶上了。
未名湖畔,北大長椅。父親呆呆地坐着,望見湖水中自己的倒影,竟是個黑瘦蠻野的形象,與身邊的母親哪有半點班配,只覺物是人非,造化弄人,不由得對水長哭。
張招考不知發生什麽變故,叫了聲:“爸,你什麽東西掉水裏了?”便撲通一聲跳進了湖中,父親母親都大感欣慰,說:“這才是咱們的孩子!”他倆在河邊幸福地坐了很久後,母親忽然問父親:“什麽時候救他?”
張招考在父母感情加深的一天,被淹了個半死。
【十七、】
蘇小妍不用再照顧那麽多孩子了,便回到劇團找領導:“當初讓我提前退休,是錯誤的。”領導大驚:“怎麽就錯了?”幾天後,蘇小妍寫了份“産假過長”的檢查,回劇團上班了。
此時有了對外交流,法國藝術代表團來華演出。蘇小妍驚訝地發現在一幫啞劇、歌劇演員中竟站着三個京劇老旦。當他們辦講座時,人們知道了她們是在解放前被人販子賣到法國的,買她們的是一個大作家。
那個法國作家熱愛日本繪畫,最大的理想就是娶一個日本歌舞伎,當他發現這三個女子不是日本歌舞伎,而是中國京劇老旦,逢人便說“上當了”。當時的法國文人間流行相互攻擊,他的對立派立刻作出反應,寫出許多“中國京劇老旦很好”的文章,這位作家的支持者也寫出許多“還是日本歌舞伎好”的文章,他的對立面又寫出“中國京劇老旦絕對比日本歌舞伎好”的許多文章。
最終,三個可憐的女人變成了三個著名的女人,而那個大作家因為買賣人口,被送進了監獄。從此三個女人獲得自由身,在巴黎劇院中常年演出,證明了“中國老旦就是好”,随着歲月的流逝,成了藝術大師。
三個老旦作完學術報告,提出要求,說離開中國多年,非常想到一個中國家庭中作客,無數人都舉手,但三個老旦說懷念原汁原味的北京,要作客就去四合院,無數雙手便放了下來,他們都是劇團分配的宿舍,樓房。
只有蘇小妍的手仍舉着。因為她一到劇團便結婚了,之後就休了長期産假,作為工作不積極分子,劇團一直沒給她分房子。這一家人的房子,還是父親少年時靠販人發財買的,四合院。
爺爺聽說家裏要來外國人,非常興奮,多年來第一次拄拐,免得蹦蹦跳跳的不雅。爺爺叫着:“太有面子了!”小聲叮囑張招考:“快把鄰居大嬸們都叫來,讓她們開開眼。”但見來的外國人長得跟中國人一樣,心中大感失望,又吩咐張招考:“去跟鄰居大嬸們說,別來了。”
但還是來了兩個老太太,她倆坐了半晌,忽然偷偷對爺爺說:“日本人?”爺爺:“華僑。”說完感到慚愧無比,将拐杖扔到了一邊。爺爺單腿蹦跳着來到一個老旦面前,心中恨恨地想:“怎麽是華僑?”這女人正口咬蘋果,忽感面頰一熱,如同挨了耳光,憑着法國舞臺的多年經驗,立刻心裏明白,眼前的男人對自己動了心,便擡起頭來說了聲:“謝謝。”
家中的六個小孩聚在一起,對剩下的兩個老旦議論紛紛:“這倆妞不錯。”“我喜歡左邊的。”兩個老旦立刻笑容滿面:“謝謝。”六個小孩跌跌撞撞地跑了。父親、母親、蘇小妍尴尬地解釋:“孩子——有點早熟。”忽聽院中“咚”的一聲響,只見爺爺面前的老旦摔在了地上,母親說:“是不是打人了?”蘇小妍叫道:“不能因為人家不是外國人就打人家呀!”
爺爺深沉地對父親說:“倒在地上的是你媽,站着那倆是你姐。”說完,也“咚”的一聲倒在地上。經過掐人中和捶背,爺爺和奶奶仍醒不過來,兩個姐姐“呀呀”地哭着,蘇小妍當機立斷:“送醫院。”父親飛速推出了平板車,将爺爺奶奶搬上去,正要向外推,法師的房門“吱”的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胡須垂胸的人,看五官是法師,但感覺上卻極為陌生。
法師走到車前,看着昏迷的兩人,一聲嘆息,搖頭不止,父親怕耽誤了治病,要開口叫他讓開,法師似有察覺,低眉掃來一眼,眼白似雪,閃電般劃過,父親覺得心頭一震,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法師慢慢伸出兩只瘦長的手指,停在奶奶的眉心上,猛地打了一響指,随着這“啪”的一聲,奶奶的兩眉似春蠶蠕動,鼻甲漸漸有了張合,終于雙唇稍張,一口氣吐了出來。
父親驚喜道:“還有我爹。”法師伸出兩指,在爺爺的眉心狠狠掐了一下,爺爺“嗷嗷”叫着爬了起來。蘇小妍心想:“怎麽男女待遇不同?”法師卻邁着方步回屋去了,閉上門聲息全無。
奶奶轉醒後,對爺爺說了句:“冤孽。”爺爺百感交集地擁着那一對姐妹花,忽然哈哈大笑:“想不到,我也能生出這麽漂亮的女兒。”想想又不對:“生你們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怎麽還這麽嫩?”一端詳奶奶更是吓了一跳:“你怎麽一點沒變!”
奶奶解釋,她們到了法國後一直水土不服,所以身體一直就沒變,年輕至今。奶奶見房檐下一排小孩,認為是自己的後代,便走過去每個都親了一下,小孩們叫道:“好香呀!”紛紛打了噴嚏。奶奶問:“我出國前生的是哪個?”父親叫道:“不是那些,是我。”
一家人吃過團圓飯,劇團的轎車來了,奶奶便帶着兩個女兒回賓館,一家人直送到胡同口。望着遠去的轎車,爺爺對蘇小曼說:“瞧瞧,我以前的女人都是這種高檔次的。”蘇小曼:“他媽的,回家去。”望着遠去的轎車,父親對母親說:“我從小就覺得我是名人的後代。”母親:“你怎麽了,你平時不這樣呀。”
他們議論紛紛地回來,剛進家門,立刻全部愣住。只見院中一個人正在掃地,勞動得大汗淋漓,擡頭見了衆人,愉快地叫了聲:“我回來了!”正是曾湘萍。
曾湘萍的婚外戀結束了,她和衆人一一握手,握到蘇小妍時,蘇小妍小聲說:“是不是你的老師又喜歡別的學生了?”曾湘萍:“嗨,大學的老師就這樣。”蘇小妍:“別難過。沒有了老師,還有法師。”
曾湘萍便将掃把一扔,進了法師的房間,房中響着一種輕微的刮物聲,只見一裸身男子站在牆角,将手中一片青竹探到臉盆中浸水一沾,極有韻律地刮着身上泥污。
屋外的衆人忽聽得法師房中“哐啷”一聲響,好像是臉盆打翻在地。衆人以為兩口子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