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化瘀

天氣愈發的冷了。

山風嚣張,西廂房裏窗戶門簾緊閉,白檀坐在上方授課,卻是心煩意亂。

她已經有兩天沒去抱樸觀了,其實是不敢去。陳凝雖然是修道之人,可脾氣還真不比世俗之人來的小,如今司馬瑨把他弄得夠嗆,他肯定恨死自己了。

可不去又沒法監督司馬瑨,真是頭疼。

她這邊煩惱着,坐在下方的學生們也是各懷心思,雖然面前攤着書,卻沒幾個人看得進去。

“先前叫你們讀的書可都讀過了?”白檀擡頭,神色嚴肅:“都有什麽心得,為師現在想聽一聽。”

下面無人響應,她便随意點了一個人:“劉通,你來說說看。”

被點名的劉通平常也是個挺機敏積極的少年,今日不知怎麽回事,竟然張口結舌,最後漲紅了一張臉對白檀道:“師尊,學生……學生明日便不來了。”

白檀問:“怎麽,有事?”

“不……是以後都不來了。”

白檀蹙眉:“為何?”

劉通道:“家父說學生年紀漸長,男女有別,不适合再在師尊膝下受教了。”

這話明顯是托詞,若是忌諱這個,一早便不會将他送來這裏。白檀心下了然,一定是因為先前他們想要結交自己被拒,如今可能是打算幹脆劃清關系了。

這不過是個開頭,尚未等她開口,緊随其後又有兩個學生站了起來:“師、師尊,以後我們也不來了……”

好極了,煞神還沒扳回正道,已經要喝西北風了。

她捏着書頁嘆了口氣:“為師與你們能做師生也是緣分,你們漸漸大了,該有自己的決定,是去是留,為師絕不強求。”

世事本來就如此簡單,自己做的選擇,不可能要求別人支持。她既然要與煞神為伍,總不能強求別人也不離不棄。

原本好好的課堂被這事弄得氣氛尴尬,屋中鴉雀無聲。那幾個站着的學生忽然都轉頭去看周止,對他擠眉弄眼。

周止坐着沒有動,撥弄着手指,好幾次看向白檀,欲言又止。

其實他那位身為黃門侍郎的舅舅也說了讓他退學的話,而且言辭十分激烈。今早進山時他們幾個同窗便已經對過話了,現在他們都開了口,自然也催促他趕緊表态。

白檀已經看見周止的神情,不禁心涼了一截,但還是帶着笑:“周止有什麽想說的也一并說了好了。”

周止起身,揉着衣袖,忽然起身道:“師尊放心,學生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好生受教。”

旁邊幾個學生一臉錯愕,再看向白檀,不禁有幾分愧色。

白檀心中一暖,剛要說話,門簾被一把揭開,祁峰探頭進來看了看又退了出去,緊接着司馬瑨便揭簾低頭而入。

“恩師與諸位師弟都在,本王總算與各位見面了。”他今日着了胡服,立領束袖,金冠束發,胸膛與腰身繃得結結實實,比往日寬袍大袖自然多出許多威儀。

在場的人見過的自不必說,沒見過的聽他口中話語也猜出他身份了,哪敢做聲,全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比兔子還乖巧。

“方才本王似乎聽到有人說以後不再來了,怎麽,是不屑與本王拜于同一師門之中麽?”司馬瑨視線掃過在場衆人,手指輕輕把玩着挂在腰間的金鞘匕首。

那站着的幾人早已吓得面無人色,一個勁地搖頭,話都說不出來了。

“不是?那看來原來是本王誤會了。”司馬瑨嘴角微勾,貌比仙君,笑似閻羅。

白檀看不下去了,輕咳一聲起身:“既然同門見過了,殿下随為師去書房談話吧。”

司馬瑨又掃了一眼他的師弟們,輪到周止的時候還多看了兩眼,這才跟着白檀出了門。

“殿下今日怎麽來了?”腳剛跨進書房的門,白檀便開口問。

司馬瑨從祁峰手裏接過一沓紙張走過來:“恩師不是吩咐了要本王抄十遍經文麽?”

白檀恍然記起是有這麽一回事,當時還說了第二天一早就要,沒想到盡顧着擔心陳凝那邊,竟給忘了。

難得司馬瑨這麽自覺,她很欣慰,随手翻動紙張,唇邊的笑慢慢就沒了。

每張的字跡都不同,這是當她瞎了不成!“殿下是不是找個十個道士一人抄了一遍啊?”

司馬瑨接過來看了一眼,微微挑眉:“恩師只是叫本王抄十遍,又不曾說過不能代筆。沒想到這些人這般不濟,連個字跡都不知道對一對。”

敢情不僅要別人抄,自己連看都沒看過一眼啊!白檀按了按額角,覺得頭疼:“看這架勢,殿下回去還要教訓那些道士了?為師可是說過不準殿下再殺生了。”

司馬瑨将紙張放在案上,轉頭出門:“那便不殺,本王也不喜歡人死太快。”

白檀忙道:“算了算了,你別回抱樸觀去了,就在這裏待着!”

司馬瑨停住腳步。

白檀實在不願抱樸觀裏道士遭殃,到時候陳凝少不得要跟自己拼命,回到案邊取了筆墨擺好道:“殿下就在這裏抄滿十篇經文,否則不可離開。”

司馬瑨神情間似有些不耐。

白檀正色:“殿下可是親自登門拜了師的人,為師的話就半分聽不進去麽?”

這話說來嚴肅,頗有幾分師表架勢,司馬瑨忽然笑了一下,說不清什麽意味,到底還是坐去了案後。

白檀在旁邊看了他好一會兒,确定他提起筆才放心出門回西廂房去。

無垢很快就發現司馬瑨來了,因為司馬瑨走出書房特地叫住了準備出門的她。

他問:“恩師一般何時結束授課?”

無垢忽然無比佩服自家師尊,因為她發現只有白檀在這位殿下面前是口舌伶俐的。

“通、通常是申時。”

司馬瑨算了一下時間,叫顧呈在這兒守着,帶着祁峰回了抱樸觀。

倒不是回去找道士們算賬的,雖然很想這麽做,但他手上畢竟積壓着一堆軍務,暫且沒空去玩弄這些蝼蟻。

顧呈守在門口無聊地用腳蹭地,心道殿下你可一定要回來啊,不然我一個人要如何應付那個白菩薩?

白菩薩還是他跟祁峰暗地裏給白檀取的綽號,白家女郎和白先生都不貼切,還是白菩薩貼切,畢竟她老是企圖壓住他們殿下這個煞神。

咦,他剛才在心裏說煞神了嗎?

顧呈甩了甩腦袋,不不,沒說過,他對殿下可忠誠了,從不在心裏罵他。

申時課畢,學生們各自收拾準備下山。

之前那幾個要求退學的學生全都擁到了白檀身邊,再三忏悔,表示要收回決定。

白檀不願強求,溫言軟語地寬慰他們不用在意司馬瑨,但他們鐵了心要留下,就差跪下求她收留了。

好吧,看來他們是不可能不在意的。

好不容易穩住他們,衆人離去,白檀這才想起司馬瑨來,起身理了理衣裳朝書房走。

老遠便看見門口只站着一個顧呈,她便覺得有些不對,快步過去,一把推開門,愣了愣。

屋中司馬瑨好好地坐着,并沒有離開,正捏着筆就着先前道士們幫他抄的那份經文謄寫,頭也不擡地道:“恩師似有些急切。”

白檀幹咳一聲,走去他身邊看了看,眼神一亮。

司馬瑨的字筆鋒遒勁,走勢犀利,雖然有些咄咄逼人之态,但也不失風格獨到之處,自有一番大家風範。這樣的字必然是得到過悉心指點的,想必除了她曾經那幾天半吊子的教導之外,他回到都城後肯定也接受了精心的栽培。

漢朝揚雄說過,書乃心畫也。字如其人,他寫得出這樣剛正的字,怎麽就長歪了呢?

“為何一下午只寫了這麽幾張?”白檀疑惑地盯着他:“十遍而已,早該抄完了。”

司馬瑨筆下不停:“恩師若是覺得拖得太久,也可以早些結束。”

那不可能,白檀最早教書時,手下那些個世家子弟頑劣不堪的也不在少數,性子不也都磨平了?她是不可能在自己說過的話上放水的。

她在小案對面坐下:“殿下不必着急,吃完晚飯繼續抄,何時抄完何時回抱樸觀。”她計算的挺好,觀中已經開始敲晚鐘做晚課,用不了多久道士們就全部歇下了,到時候司馬瑨回去也不至于閑得無聊找他們算賬。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祁峰過來替換顧呈,已在抱樸觀用過飯,白檀才知道飯點到了。

無垢端了熱水過來給二人淨手,司馬瑨暫且擱筆,也不過才抄完三遍。

飯菜端了進來,自然是兩份。白檀啧了一聲,很是驚喜的模樣:“今晚竟然魚肉齊全了。”

無垢無奈地收起食盒,那是因為有這位貴客在啊。

司馬瑨聽了這話瞄了白檀一眼,一下就想起她先前在他府裏用飯時的神情。世家女子過成她這樣也是奇特,一頓飯菜都能展顏。

二人安安靜靜地用完飯,漱口淨手,白檀便立即要求司馬瑨繼續抄寫。

“本王若是不抄完,恩師難道打算讓本王在這冷冰冰的書房裏坐着過一夜?”

白檀捧着卷書坐在他對面,一臉堅決:“放心,為師會奉陪到底的。”

司馬瑨緊緊地抿住唇,終究還是執起了筆。

無垢是肯定不會待在這兒陪同的,祁峰又不樂意看着白檀,寧願在外面吹冷風也不站進屋裏來,室內就他們二人,一燈如豆,除了翻動書頁的聲音,便是筆墨沾紙的輕響。

白檀看書看得認真,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而爆了個燈花,她回神看去,司馬瑨目光落在眼前的紙上,手中的筆卻一直沒動。

她放下書輕輕靠近了些,對着他的臉左看右看,這小子不會又在睜着眼睛睡覺吧?

拿起羽扇想拍上去,手都擡了起來又想起那天被他掐的夠嗆,下意識摸了摸脖子,猶豫着一轉頭,沒想到司馬瑨正盯着她,反倒自己吓了一跳。

“原來殿下沒睡着啊。”

“本王只是在看這段字是不是抄重了而已。”司馬瑨的目光落在她摸脖子的手上,眸光微動:“原來本王那日下手這麽重。”

白檀的脖子上有明顯的淤青,若非離得近,被衣領遮着也看不出來。

說起這個白檀就生氣,她天生就比旁人怕疼些,當初祁峰擄她時劈了她手刀,疼得脖子都快斷了,所以一直記恨着。如今又被他弄傷了,真是想想都夠了!

司馬瑨忽然伸手過來,拇指按在她脖子上。

白檀一驚,瞪大雙眼。

他的手指冰涼,按在滾燙的脖頸上,重重地揉了幾圈又上下順了幾道。

白檀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殿下這是做什麽?”

“化瘀。”

白檀下意識咽了咽口水,喉頭滾過指腹。

司馬瑨收回手,搓了搓手指,複又執筆,卻感覺指尖仍殘留着那點點滑膩,微微蹙眉。

白檀坐遠了點,先倒了杯水給自己壓驚。

剛才差點就以為他要弄死自己了呢,真是每天都活在刀尖上啊。

別以為這樣為師就放過你了,不抄完還是不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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