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肆)
? 當夜,夏夜悶熱,壓着人喘不過氣來,知了沉悶的歇了聲,風雨醞釀着将至。
古山林中老舊的寺院裏天王殿內,兩側手持寶物的四大天王,四周隐隐可辨的褪色壁畫,銅色燭臺上燃着燭火,微弱燭光照着小小的殿。
斑駁而慈祥的大肚彌勒佛像前,一位年輕的僧人沉穩靜坐,身上是灰色樸素的僧衣。他的面容祥和,雙眼微閉,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
寺外狂風驟起,席卷大地,刮過樹林,夜色中不住搖擺的黑影,形如鬼魅,風起的呼嘯聲伴着嗚嗚聲,夾雜着無助的凄涼。緊閉的殿門豁的被推開,大風卷着落葉狂妄而入,肆無忌憚的擾亂平靜的殿堂,燭火即滅又起,僧人不為所動,任憑衣袍晃動。
同風一道,一位不速之客來臨了。天王殿門外,站着一位妝容豔麗的紅裝姑娘,百褶紅裙為紅底緞繡金紋,別具韻味。她細長的眼帶着不明的笑意,濃烈的紅唇笑吟吟的說:“哎呦,風可真大,怕是要下大雨了。小和尚,此處可否容奴家避一避?”嬌俏的軟語令人不忍拒絕。
背對姑娘的僧人緩緩睜開眼,平淡自然地說,“阿彌陀佛,施主請便。”複又閉了眼,沉浸在佛語念誦中。姑娘不為僧人的冷淡而愠怒,反而捂嘴輕笑,顧盼生輝,另一只芊芊玉手提着大紅的裙擺,從容款款的跨過門檻。
踏入殿內後,她又轉身向門外,迎着大風緩緩關上了殿門,墨黑色的長發被風揚起,紅色身影婀娜多姿。木門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被強行擋在門外的風似抗議的撞着門,未果後無奈離去。不出多久,狂風不再,竟漸漸恢複了平靜。
姑娘關好殿門,繼而轉身儀态萬千的步至僧人旁,彎下細腰,紅唇靠在僧人耳邊,輕輕一嘆:“诶,夜都深了。小和尚,一人在此可感寂寞?不如奴家陪陪你,解解悶兒?”纏綿迷人的語調裏帶着一絲魅惑。僧人無動于衷,仍微閉着眼,如眼前的佛像般巋然不動。燭光亦在默默燃燒。
姑娘從未受到如此冷落,直起細腰來隐隐發怒,不出一言。不知過了多久,僧人才睜開眼,合掌悠悠地說道,“阿彌陀佛,施主請自重。貧僧日夜與佛祖相伴,即佛即心,心中自足。”
姑娘聽聞怒極反笑,笑嘻嘻地問:“小和尚,是不是只要遁入空門,就能超凡入聖,去往那西方極樂之地了?”未等僧人回答,她惡意滿滿地補了一句,“那我殺盡千人萬人,再來念念佛,是不是也可洗淨一身的罪孽了?哈哈哈哈——”她仰天狂妄長笑,笑中帶淚略顯癡狂。突然一道亮光閃過,殿堂裏頓時亮如白晝,雷聲轟然大鳴,伴着姑娘的笑音竟有些詭異。
僧人不曾察覺,眼前薛貞的臉蒼白的過分,紅唇鮮豔如血。僧人的手指微動,泰然自若的說,“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彌陀佛。”
雷聲停歇,淅淅瀝瀝的雨聲漸漸清晰了起來。微風帶來清爽的雨氣,燭光在見縫而入的風中輕輕擺動。
紅衣姑娘瞬間平複下來,面無表情,仿佛剛才失态狂笑的不是她。她深深望了僧人一眼,純黑眼眸似古井般幽深不見底。僧人不為所動,微閉雙眼潛心念佛。她低眉淺笑了一番,無所顧忌的坐在了一旁的地上。她擡起玉手輕呼豆蔻色的指甲,自顧自憐幽幽說着:“和尚,你可知這些年我都做了什麽?”
她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僧人,突然大膽上前蹭到他的懷裏,秀手如撫摸情人般撫着他的胸膛,細語呢喃道:“人說,負心漢的心都是黑的,我走遍千山萬水,見了不少負心人,都剜出了他們的心,卻都不是黑的。我想,心最黑的怕還是你,就回來找你了。若是放下屠刀即可成佛,何不讓我挖了你的心瞧瞧,再放下屠刀如何?嘻嘻。”紅衣姑娘笑得明媚皓齒,手上作勢就像真的要破開他的胸膛,挖出他的心。
僧人在姑娘一抱住他時,就皺了眉說,“施主請自重。”遂要抽身,姑娘竟沉穩如山,讓他動不了身,他無可奈何的請她自行離開。聞得姑娘惡毒的話後,他反而坦然一笑,惹得姑娘沉不住氣,惡狠狠的問:“你笑什麽?”
僧人擡頭虔誠望着前方的彌勒佛,微微一笑說,“佛曾以身飼虎。若以我一命,能讓施主住手,不再傷害世人,何樂而不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姑娘對僧人無所畏懼的态度十分不滿,她皺了秀眉,撒開手站了起來。沉思片刻,她抿嘴一笑,優雅的轉了一個身,大紅的裙擺如盛放的嬌花,美得绮麗,燭心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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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佛前,轉身望着僧人笑說,“人說,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你若要救世人,何不如抛了那清規戒律,入了這俗世、娶了我。自後,你說如何就如何?你倒撿回了一命,還白得貌美如花的娘子。如此天大的好事,你一輩子可就碰這一回。如何?可願娶我?”她笑的一臉得意,篤定僧人不會拒絕。
僧人微搖頭,對眼前的誘惑視若無物,執着拒絕翹首以盼的姑娘,“我自入佛門,便已與塵世無關。施主還是……”話未說完,遭到拒絕的姑娘怒火攻心,轉瞬間來勢洶洶到了他面前,一只手狠狠掐着他的咽喉,咬牙切齒的說:“南裴!你以為你當了和尚,我就會放過你了嗎?”
言語間,她面帶兇煞,眼眸變紅竟無人氣,通體寒氣逼人。廟外,電閃雷鳴又起,風馳雨驟,傾盆大雨鋪天蓋地,破敗的寺廟裏雨滴散散落下,燭火搖擺的厲害,廟中黑影不停搖晃着,突生一絲陰森恐怖。
姑娘看似芊芊女子,竟力大如牛,僧人全身無力掙紮不得,面已青紫,她微松了手,咄咄逼人威脅道:“我最後問你一次:可願娶我?”僧人虛弱搖頭不得的說“不可,不可,貧僧…自幼在寺中長大,從未入塵世…姑娘怕是…認錯人了……”
姑娘難以置信的猛地推開僧人,抱住頭失色尖叫,“啊啊啊——”凄厲尖銳的不堪入耳。她全身顫抖,淚如雨下大聲責問,“為什麽?為什麽?那麽多男人都願娶我,獨獨你那麽不識好歹?當初,你若不願娶我,何不早早攤開了說,為何在婚堂之上公然羞怒于我!在衆目睽睽之下與那青樓女子卿卿我我,你置我于何地?”
電光一閃,她竟眼泣血淚,雙手捂心悲悲戚戚然道,“我遭受如此羞辱之下自盡,你居然剖了我的心。你可知道?我沒了心,這裏有多空?我挖了那麽多負心漢的心,我的心還是那麽空……姑娘哀傷質問,聲音凄苦,面卻如鬼魅,滿臉鮮血,讓人不寒而栗。
僧人被推倒在地上,低頭咳嗽了幾下,好不容易喘過氣來了想辯解,身體卻突然定住不能動。原來姑娘突至眼前,右手如利刃赫然穿進了他的胸膛,鮮血遍地。僧人痛入骨髓,面色發白顫抖着,汗如雨下。姑娘嬌笑着拿出手,白皙的手已滿是血,托着紅色跳動的心。
恍恍惚惚之間,“哈哈哈哈——”他聽到姑娘笑的撕心裂肺,頓時鬼哭狼嚎四起。“南裴啊南裴,沒想到你的心居然不是黑的,為何做出如此喪盡天良事啊?哈哈哈哈——”
他痛得不能自已,沒看見紅衣姑娘的模樣。狂笑之餘,紅衣之下無血無肉,空蕩蕩只剩一副森森白骨,轟然驚天霹靂,暴風驟雨不歇,如誤入人間地域。
“癡兒,時辰已到,該上路了。”悠悠冷清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僧人的眼前閃過一抹白色,遂就閉了眼不省人事。
殿堂中紅色倩影淡淡消去,空蕩蕩的徒留僧人倒在地上。夏夜雷雨驟停,恢複寂靜,微弱燭火搖擺燃盡,漸漸的熄滅了。
“噠噠噠——”了覺睜開眼,自仍在佛前入定,并未受傷,方才經歷的一切恍然如夢一場。原來…做了一個夢。了覺向佛默默告罪,“阿彌陀佛。”他環顧四周,寺中一片寂靜,燭火默默燃燒。他看到緊閉的殿門念頭突起,起身打開門,一位白衣人赫然站在山門之外!
……
夏夜,了覺一人在佛前坐而修禪時,竟不覺入了夢,察覺後自省不已。入了深夜,熱氣漸消,寺外傳來蟬鳴聲,寺中寂靜難安,正是心神難定時,他起身打開寺門,涼風順門而入,帶來一絲清爽。
本是夜半,縱然有月輝,而山中林立一片,影影綽綽、暗而不清。未料一丈外,山門前竟有一抹白色遙遙而立,正要細看,素衣人已飄然落步寺門的青青石階上,一步之外。
饒是了覺年少老成,面不改色,心中亦吃了一驚。他借着月色才看清,素衣人是一位年輕姑娘,她貌不出衆,一見即忘,手執一盞發出瑩瑩白光的燈籠,不動聲色的站在那兒。
了覺平複心神,合掌颔首,“阿彌陀佛。”恍然間,他心中浮出一個不切實際的念頭,正待開口詢問。眼前的素衣姑娘冷冷的說,“她的罪孽洗盡的一日自會來找你,你該醒了。”一股無名之力直直推着他往後飄起,大門吱呀關上的瞬間,素衣姑娘已不見蹤影,“不過,你該等不到了……”聲音消散。
“了覺……”一聲辨不清何人的沉沉呼喚,在他耳畔響起,了覺還未回應,再度睜開眼,寺內五更鐘正敲響。
聽得鐘聲悠揚,昨夜所夢之事已忘大半,他只覺平心靜氣。從僧舍裏的床鋪上,起身下地,雙手合掌,口中默念偈語“從朝寅旦直至暮,一切衆身自回互……”,念罷偈語,洗漱完畢前去早課,一日新始。
一夜過後,事情落定。律再次從榻上醒來時,迷惘的環顧四周,看到床邊的石娘吓了一跳瞬間清醒,“石娘!你怎麽在這兒?我不是…那女鬼呢?怎麽回事兒?”
石娘斷斷續續的說了昨夜的事,律又問了幾個問題總算弄清了始末。原來是一個女子被負心人抛棄,死後心懷不甘來複仇了。說她可憐也罷,偏偏惹到他頭上了。律恨得牙癢癢惡意地笑了笑,怎麽可以輕易饒過她,去冥府贖罪怎麽夠?
律和石娘昨日問了路,可和尚們只懂下山的路和山下可通往洺憶城。他們已打算今日離開此地,石娘想一同帶上薛貞送往冥府。律覺得麻煩,見石娘執意如此也就不反對了。
告別完方丈和了覺、慧空和尚,石娘的燈籠裏又發出薛貞瘋狂的大笑,“哈哈哈——南裴——南裴——你怎麽還活着?你不是死了?我不是把你的心挖了?你這樣殘忍待我你還有臉活着?”可悲又可嘆。律看了一眼了覺和尚,原來這就是負心漢吶。石娘猶豫的看着手裏的燈籠,輕嘆一聲,什麽都沒說就走了。
出了寺走在林間,燈籠裏不斷發出夾雜狂笑和哀哭的聲音。律煩不勝煩,他不耐地指着燈籠“不如放了她。我可不想在路上聽到她瘋鬧。”石娘不為所動地說,“她背負罪孽過多,放她回去,也是危害人間。”
石娘原是不肯,律多番勸說甚至不擇手段都贊起薛貞“情深”,“你看她不是真的要報仇,只是癡情一片找來只為見那和尚。我們怎麽忍心讓她願望落空?”薛貞聽到他們的讨論,她自知鬥不過石娘,好不容易看到希望連忙出聲哀怨地說“南裴曾辜負奴家,奴家只為求一個公道。你為何要阻止奴家?可憐奴家死的凄慘,竟連死後都要遭受欺淩,嗚嗚嗚——”
律笑說,“你看我們又不是冥府的人,憑白無故的多做這事幹什麽?”他突然笑嘻嘻提議,“石娘可有法子讓她不能害人,否則就會被反噬?這樣她就不敢害人了,我們也少了煩惱。”
石娘低頭沉思許久對薛貞說“罷了,我放你出來,不過我會給你定下禁制不可再害人,否則你魂飛魄散。你可願?若是去冥府洗淨罪孽,你則可入輪回,重新開始…”石娘還未說完,薛貞連聲答應的痛快“好!我不會害人,放我出來!”石娘看她不似作僞的樣子就下了禁制将她放出,薛貞急不可待的就飄走了。律笑了笑就和石娘繼續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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