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 我生活的地方是東澤大地,四海八荒的極北端,常年皚皚白雪,春風吹不進,沒有四季,沒有節氣,沒有春日桃花,沒有夏日蟬鳴,更不見秋日金麥滾滾的人間景象。

只有冬。

它叫,雪域之城,終年冰雪不化,如一卷宣紙,忘了染色作畫,保存了它的素淨,倒也成全了它的寒荒素美。

據說上古時代,天是有四根天柱頂起來的。有天,其中的一根柱子被撞斷了,開始了蠻荒之亂,父神帶領衆神殉了混沌,撐起了半邊天,成全了人間煙火的好景象。數以萬年後,當年被撞斷的天柱的殘骸漂浮在半空中,變成了如今的雪域之城。

據說,它是連接天界與凡界的樞紐,是天界的階梯。

如果你沿着日出的地方不回頭的走,就是九重天,日落的時候,朝着太陽走,一直看到一道道炊煙,往下就是廣袤的沙漠,出了沙漠則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再往前就是寧靜祥和的村莊,那就是人間。

我曾幾次站在空中眺望着下面的景象,如同畫師手中鋪展開來的畫作,細致而又濃墨重彩。日出而作的人好像我遙遠記憶中曾看過的皮影戲。

世人對這片土地有記載,卻也只能在前面加上“據說,傳說”的字樣。

有人在沙漠中迷了路,徘徊在生死一線的時候看到日光投射下來的空中之城,興奮而又絕望的喊到“海市蜃樓”,卻終無人尋得,只有寥寥的數字的記載:和應城之北有一沙漠,常年風沙冰雪不斷,牧民放牧,牛羊皆不敢靠近百米。有僥幸探險者,生還極少,即便生還,皆神智不清,口齒結巴,稱見到了天空之城,別人笑笑稱,那不過海市蜃樓罷了。

守護這片土地的是敏感警惕天狼族,這是他們世代唯一也是共同的責任。

他們是天的孩子,月亮是他們的母親,他們對這片土地的憐愛,夜間對月亮的梵唱,就如同離不開母親懷抱的孩子。

我不是天狼族的人,我自知身上有多處與他們不同。我沒有他們敏銳的嗅覺與洞察力,百裏之外,任何一個陌生的生靈都逃不開他們的追蹤,他們熟知每個生靈身上獨特的氣息,即便過了千萬年之久。夜間他們的眼睛閃爍着穿透五髒六腑的光芒,警惕注視着草原上,沙漠裏每一寸土地,沙粒,每一次風吹草動。

這是他們的淨土,自然一點也馬虎不得,可我在這生活了一百多年,沒有記憶空白地活着,有些不可思議。

雪域之城有一種植被,叫庭貍樹,是最多也是最常見的,樹木終年被雪白的冰雪覆蓋着,遠遠望去,如同雪亮透白的冰雕,孤傲而潔淨。我沒見過月宮之中的月桂,卻也想,月桂應該就是長得如此吧。起初的時候,我以為樹幹應該是深灰色的,葉子應該是綠色的,而這些概念從何而來,我不得而知。後來,我摘下一片葉子,吹開葉面上的積雪,才知道葉子的顏色本就是雪白通透,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數出葉面上的紋路。原來不是積雪點綴了它的高潔聖雅,而是他們相互成全,相互陪襯罷了。

庭貍樹每年結一次果,沒有花期,葉落後枝幹如□□的,暴露在蒼穹下美人的身體,潔白透明,有些嬌羞。一個月後的某個清晨,粉色的果實一夜爬上枝頭,落葉在歸根後,在果實熟透了後相繼爬上枝葉。據說,那正是人間草長莺飛的三月。

我吃了一百多年庭貍樹的果實,仍嘗不出它的味道,聞不到将它咬破含在嘴裏它是什麽味道。

一百多歲的我如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活着,有二十幾歲姑娘的容貌,感覺着我是這裏的外來客,可再也察覺不出哪裏有異樣。後來我才知道,凡塵裏,一個凡人的壽命也不過一百來歲,一百來歲,一個凡人經歷出生到入死,一個花開花敗的過程。

這天,我靠坐在庭貍樹下,閉着眼沉思。現在正是人間的三月,庭貍樹的果子又成熟了,我感激它們的準時結果,才不至于讓我的日子過得颠三倒四。天狼族的一位老先生告訴我,庭貍樹的果子沒打下來的時候,你坐在樹下,可以清楚地聞到淡淡的清香,像什麽呢,他形容不出,因為他一生都沒出過雪域之城,找不到事物來比喻參照,反正很香。

“你知道是什麽味道嗎?”

他反問我,我搖頭表示不知道,他說,可惜了,你是東煌從外面帶來的異族,連什麽味道你也形容不出來。

我笑了笑,啞口。

是什麽味道呢,我在樹下傻坐了一個多小時卻聞不到,什麽都聞不到。睜開眼,看見遠處山巒上一個灰暗的身影逐漸靠近,眨眼的功夫已到跟前。

“阿昙。”他立在我跟前,我擡頭看他。

他就是東煌,天狼族的族長。在這裏,不管老幼都尊稱他一句“少主”。東煌是天狼族裏歷任最久的族長,據說已經快千年了。就是他帶我來這裏的,起先也是他一直這樣叫我,好像很熱絡的樣子,後面所有人也這樣叫了,這成了我的名字。因為這個稱謂,我直覺裏覺得他和我不曾記起或被抛棄的過去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我看着他,示意他把話說下去。

“你來這我有一百多年了,從沒離開過,現在有個人要帶你走,也許是你塵世間未了的緣分。但是我想,一百多年了,他是一介凡人,也該進輪回而不應該逗留于世。”

東煌很少說話,即便說話也是惜字如金,今日一口氣說這麽多實在難得,只是他說的話我全然聽不懂,但明白了一個道理,與我的過去有關。我木然地點點頭,表示我聽見了他說的話,有在聽。

“不過來的不是他,是他名義上的孫子。”他頓了頓,在我身旁坐下,我轉過頭看見他嘴角抿着一絲譏诮,“你願不願意跟他走,你有沒有想過要離開?”

他?他!他。

我玩着指甲,腦袋一片空白,思索他說這話的邏輯,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那就不走了吧?”

與其說他是在征求我的意見,不如說他是在央求我,不走了吧。

“我去吧,我去,看看。”這話,我停頓了幾次才說完,話音才剛落下,眼前突然冒出一位身着降紫色長袍男者,他雙手作揖緩緩道:“好!姑娘,末将會在和應城等候姑娘并護送姑娘回京的。”

“請你馬上離開這。”

東煌臉色一變,聲音變得低沉,倏地起身,手持着長劍直抵那男子的喉嚨,往前一寸,就該在脖子上開一道血窟窿了吧。男者不躲,長劍抵着他脖子上跳動的動脈,嘴角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還請少主信守諾言,放姑娘回京。”男子的聲音不急不躁,溫潤有禮,他沖我微微鞠了鞠躬瞬間便消失不見。

他不是凡人,他身上的污濁之氣太多,這是我第一眼看到時洞察的。他不屬于這也不屬于人間。而我這敏銳的直覺是在這呆了一百多年養成的,還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呢?

“既然你想走就走吧。”

他說,我聽,我感覺他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輕飄飄地說出這些話,沉重地擊落在我心坎上。

“走的時候告知我一聲,你有東西遺落在我這,替你保管了那麽多年,我也該還給你,以免你走得不明不白。”

他說完起身離去,他是比風比雷還快的族類,通常一眨眼已行千裏,現在他卻一步一步走得緩慢,像老者,走得蹒跚,始終沒回頭看我。看着他離去孤單倨傲的背影,如睡夢中那個偉岸的背影,背着我在沙漠的風沙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每一步都如愚公移山般艱難,可還咬着牙說,阿昙,快到了,快到了。最後還是一個重心不穩,重重地跌倒在風沙中,即便如此他還緊緊地把我抱着。

我想,要不我不走了吧。

夜裏,我在房間裏對着燭火發呆,看着銅鏡裏女子的相貌,既熟悉又陌生。額間有一朵淡粉色的花蕊,嬌豔欲滴,好像封鎖着一個天一樣大的秘密。

我想起有誰曾用同樣的眼神看着鏡中女子,透過鏡子貪婪地看着,有種想把她揉入骨血的沖動。

眼前浮現出一幅情景,他拿着一支步搖小心地插入她的發絲,撫摸着她的發絲,道,這支最配你,素淨與你,無争與你,淡雅與你。

統統與你,都難以言說。

她轉過頭看他,她的面貌與鏡中女子的容貌重疊,原來竟是同樣的一張臉的,只是女子的額間沒有一朵欲放還羞的花蕊。

她笑靥如花。

原來一切在夢中,我苦笑,又是在夢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