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畫卷女子
?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的時候,房間的地板上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金光,外面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我推開房門,招待我們留宿的那戶人家正在殺雞,一對母女配合得默契十足。
“姑娘醒了,等下中午的時候熬雞湯,姑娘可得多吃點呀。”
母親擡起頭看了一眼,看到是我,低下頭繼續忙活着。我走過去撿了一根雞毛,徑直走進屋裏。
嬷嬷還在睡覺,昨晚她說不走果然就不走了,直接睡在我屋裏。我拿起雞毛往她臉上撓了撓,她的眉頭跳了兩跳,眼皮抖了幾下,總算睜開眼了,一看是我,倏地坐了起來。
“老奴怎麽會睡在姑娘房間裏呢?”
“嬷嬷都忘了嗎?”
我試探她,她一臉茫然得看着我,一粒眼屎還挂在臉上。應該是把昨晚上的事給忘了吧。不記得也好,記得了這往後幾天的路要走。
“我昨天閑來無聊叫嬷嬷過來陪我說說話,嬷嬷說多了乏了就睡在我屋裏了。”
“說話?”她努力回想着昨晚的事,是不大的事,如果我說出來了就是大事了,“姑娘我都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閑聊家常而已。”
“哦!”她長舒了一口氣,估計那會在想,應該沒說什麽大逆不道,不該說的話,見我如此回答倒安心了,欠了欠身,說了幾句客套的話就走了。
我午飯後去找了宋慈,他正在院子裏練劍,我始終覺得他古怪,昨夜更證實了我的猜測,可現在看到他,我又說不出哪裏怪。他看到我停了下來,院子裏被他掃落了一地的落葉,鋪成了一條翠綠色的地毯。
“将軍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嬷嬷今天身體不舒服,不适合車馬勞頓,今天不走了,且在這暫住一日,明日我們出和應城。”
他能說出這體己的話?不過一牽強的理由吧。我也只能悻悻地走出去,随他吧。
嬷嬷在和那對母女在閑聊,從她們的談話中我得知和應城有五個村組成,每個村又分成幾個鎮,鄉,村村之間相隔着數百公裏。我們現在處于芈坊村,是和應城五個村之一,最南邊的地方,也是和應城物質最為豐富,村人口最多的。
“早在一百多年前有位皇帝還曾在這駐軍紮營鎮守了十幾年年之久呢,不過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不太受寵的皇子。媽媽,那個皇帝叫什麽來着?”女兒自豪地說道,轉而問。
“太久了,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怎麽會知道那麽多。”
“是有這回事的,你出去可以問問,你們出城的時候可以看到一個很大的字碑,上面就寫着一個‘和’字。”女兒一邊神采飛揚地說着,一邊比劃着。
“有這麽大,這麽大,好幾丈大。”
夜裏躺在床上半宿睡不着,眼睛睜了又閉,最後只得望着窗外挂着的月亮,相比昨天缺口又大了點。如果是在雪域之城看,那月亮就像挂在屋頂上,明明晃晃地向你招手。東煌總在夜裏站在雪域之城最高的地方眺望着腳下的土壤。
明天,我又要離雪域之城遠一點了吧。
此時我的腦海裏時不時地冒出中午她們的談話,無意識間總希望她們把話再說下去。接下去呢,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怎麽登上帝位的?為何又在三十多歲的壯年駕崩呢?那是與我無關的事,我卻有點不受控制地想去弄個清楚明白。我突然想起了東煌給我的那兩樣東西,我的記憶和解開我記憶的昆侖山水。既然睡不睡都與我無關,不如我現在起來把這事辦了吧,總不至于還迷迷糊糊的什麽狀況都搞不清,怪難受的。
說辦就辦,我從床上跳起來,伸手去摸索着。
這時,我聽到了窗外傳來小女孩急呼的聲音,不是哭泣聲,而是救命聲。我打開窗戶,看見村落裏靜悄悄的,都入夢了,安靜得連燭火發出的“滋滋”聲都聽得一清二楚。求救聲突然消失了,我心下覺得古怪卻認定那不是幻聽。果然緊随的是一聲低沉的咆哮,犀利而具有強大的威懾力,那不是人的聲音,是某種修煉成精的動物發出的警告聲。
我急忙跳出窗外,回頭看着應該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吵到人才好,看了看地面,驚訝自己竟然架起了一朵雲,雖說夜黑看不清是白的黑的,但終究是好的。我火急火燎地往聲音的所發地飛去,再慢一點那小女孩估計就已經成了盤中餐了。
果然是一條修煉成精的巴蛇,遠遠的就看見它叼起一個女孩,偌大的腦袋張起血盆大口,女孩手足并用地掙紮着。我急忙折了根樹枝朝巴蛇的腦袋射了過去,射偏了,可還是射中了。頓時一個血窟窿如泉水噴灑而出,如雨滴般落在樹林裏,遠遠的還是濺了我一身的血。
惱怒的巴蛇丢下女孩直沖我來,我心想不太好,它一個尾巴都能把我甩出好幾米遠,更別提它那大嘴巴了。眼看着巴蛇越來越近,慌亂間,我看到五道瑞利的光芒劃破夜空,如閃電般驚起了山中鳥,我的手像是從水裏泡過一般。巴蛇在我眼前慢慢地倒下,我看見我的五個手指上沾染了溫熱的獻血,身體依然還保持着攻擊者勝利的姿勢。我追上去,巴蛇的腹中有五道細長的窟窿,鮮血洶湧不斷地往外冒,象征着一條生命的流逝,巴蛇兩只眼睛哀憐地看着我,腦門上則插着一根利箭,是致命的一擊。
我心生憐憫,可也是故作姿态罷了,殺人者哪有悲天憫人的權利?
巴蛇腦袋上的那一箭讓我有些怔住了。
這還有第三人?我折了樹枝捏在手上運足了十層的內力,也沒來得及考慮是否還有力氣再傷及或殺死一條生命。四周靜悄悄的,腳下傳來女孩的哭聲,一聲連着一聲,如同鐘聲一下一下撞在我心裏,過一會兒是尖叫急呼聲。
“你,你,你……”連續“你”了幾下,女孩被吓得不輕,看見地上巴蛇的屍體,眼睛可還睜着呢,連滾帶爬地逃出老遠。我跟了過去總算在她嘴裏摳出了幾個字,吧嗒地落下地上,串聯在一起就是,你是什麽人?
我能是壞人嗎?
“你大晚上的在這荒山野嶺裏幹嘛?”這下換我懷疑她的身份了,而我的眼睛仍警覺地打量着四周,最終在一棵樹梢上看見一個男子。他手中握着一把弓箭,保持着開弓箭出弦的姿勢,一身白色的衣裳倒害得月光都失了光輝,身後烏黑的密發如翩翩精靈,踩着節拍,一個節拍一個腳步,是個冠美如玉,氣質如蘭的男子。我頓時有些出神。他跳下樹梢,在我直勾勾的注視下沒了影子。
風吹起了一地的芳菲,是他遺落的剪影還是我的心思。
“姐姐,姐姐。”女孩的聲音打斷了我,我緩過神,心想,應該是幻覺才對。她拉着我的手,擡着一張髒兮兮的小臉看着我,“姐姐是阿岩的救命恩人。”
“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阿岩不能回去。”女孩把手一放,固執地扭過頭,我看了眼咽氣的巴蛇,胸口一陣煩悶,顧不得女孩的反抗拉着她就走。
“難道你是有家回不得還是你沒家?”我問她,腳步越走越快,心想在這多逗留是絕對不行的,看着巴蛇的屍體心裏難受得慌,也想着萬一巴蛇的親人黨羽尋過來報複可麻煩了。
“姐姐再走下去阿岩就沒有家了。”女孩幾番不懈的掙紮終于甩開了我的手,噗嗤地往地上一坐,不走了。我心裏一咯噔,覺得不對,可看着她又沒覺得哪裏不對。我向來靠直覺天性判斷事物,倒是沒出過錯,難道這次判斷錯誤了,這不是人類的小女孩?
“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會大晚上的出現在這裏?”我拿折了的樹枝指着她,有些盛氣淩人。那時我并不知道,殺掉一個人,甚至妖怪,我無須用十層的力,一層的力氣足以讓他們挫骨揚灰。
女孩哭得更兇了,我看戲般地看着她,哭這種東西好像能上瘾,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像唱高音一樣,哭得比剛才聽到的更兇了。
難道對她而言,回家比死更可怕?
我這才覺得我有些過分了,蹲下來安慰她:“既然姐姐能救你一回,你告訴我,我興許能救你第二回。”
“真的?”她的哭聲立刻止住了,我點點頭,伸手拭去她臉上的眼淚,黑乎乎的小臉變成了小花臉。
“我聽說這地方有一種樹,叫庭貍樹,它結的果實可以救生死一線的人一命,我聽說它是三月結的果,所以大清早的就出來找,可是到現在也沒找到。”女孩的聲音越說越低,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生怕又要掉下來,看她失望的樣子心涼了半截。
庭貍樹是雪域之城裏才有的樹,這裏哪裏有呀,小女孩你就算找個三天三夜也沒用的呀。我吃了一百多年它的果實竟不知它在人間有這般奇效。
“從書上看來的吧。”
她點了點頭,殷切的眼睛期盼着我能給她妙手生花地變出她的救命果,可我沒那本事,哄人的功夫也是勉強。
“你要救誰的命?”
“我爺爺的。”
女孩的眼睛看着我閃亮亮地又眨了幾下,我怕我說出不合時宜的話,她的眼淚就會立刻掉下來了。
“我可以幫你找到庭貍果,但是你把你爺爺落家裏不好吧,大晚上的你還不回家你家人會很擔心的。我先帶你回家,明天我和你去找果子好不好?”我盯着她的眼睛,用眼神努力說服她,相信我好不好。
女孩思索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好。”
送阿岩回到家的時候她的父母正裏裏外外翻了個底朝天地找,在找了幾次都沒結果的挫敗下幹脆杵在門外互相埋怨起來了。看到阿岩毫發無損地回來後差點就跪下來謝天謝地,謝日日供奉的菩薩顯靈了。阿岩把我吹噓得英勇無敵,搞得我有些暈頭轉向,自愧不如了。我把沾滿血跡的手縮進袖子裏,進屋借了水洗去手上的血跡和血腥味。
“可以冒昧的問句,姑娘是哪裏來的,要去哪裏嗎?”
阿岩父親的聲音出現在我身後,我後背一僵,看了看手心,慶幸血跡已全部洗掉了,要不驚了這戶人家可怎麽是好。
我回過身,阿岩的父親擺了擺手,急忙解釋說:“別誤會,姑娘是阿岩的救命恩人,我們家感激還來不及,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第一眼看到姑娘的時候就覺得姑娘眼熟,後面才想起來在家父的畫作上看到過姑娘。”
“哦?”
世間有句成語叫無巧不成書,這麽巧合的事也有?
“家父之前是宮廷的畫師,早幾十年前告老還鄉,現如今已經有一百三十七歲的高齡了,是村裏最長壽的老人。曾有一位神算子稱家父最多也只能活到九十來歲,卻沒想竟活到了一百多歲。那神算子從沒出過差錯,卻在這事上出了纰漏。”
一百三十多歲,我的直覺又出來作祟,還有他說的那副畫?
我咬了咬嘴唇,問:“我可否見見他老人家?”
阿岩的父親想了一會兒說:“自然可以,可是家父瘦骨嶙峋的樣子怕是會吓着姑娘。”
“這沒事。”
“那姑娘請随我上樓吧。”
我跟在阿岩父親身後上了樓,突然感覺到一股死亡的氣息在逼近,我的嗅覺總在最關鍵的時候顯現。阿岩的父親推開了房門,“嘎吱”一聲,房間裏密不透風,窗戶關得牢靠,即便是到了白天,太陽也照射不進來。
“家裏來客人了吧。”屋子裏傳來老爺子的聲音,如剛開門時那一聲“嘎吱”響。
“父親,有位姑娘長得和您畫作上的一樣,您要見見嗎?”
“請姑娘進來吧,我想和她單獨說說話,你就不要進來了。”
“是。”
我踩着昏黃的燭火進屋,窄小的屋子裏擺放着一張床和一張桌子,連坐的凳子都沒有。燭臺上的燭火把房間照得如發黃的書簽。老爺子就躺着床上,有些窘然地用抱歉的語氣跟我說:“連把凳子都擺不下,大祭司千裏迢迢而來,是老朽招待不周呀。”
“你見過我?”我只得站着和一個老人說話。
已是一個油盡燈枯的老人,皮膚如老樹的樹皮,凹陷下去的臉頰使得兩個腮幫托得高高的,像兩個小山丘,看着十分驚悚。
“大祭司一進來就看出老朽是已死之人,不過是向天借命才茍活到了今天。”
“人間有什麽好留念的竟讓你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老爺子笑了笑說,“大祭司和老朽不也一樣?老朽七歲的時候第一次得見大祭司便終身難忘,也是因為大祭司的緣故老朽發誓要學畫,所做的畫作都是憑借着七歲時與大祭司的幾面之緣而畫的。”
“等老朽學成畫的時候,大祭司竟已是……”老爺子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還是沒把話說完,屋子裏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他開口閉口一個大祭司,我的思緒則完全跟着他的話走,任憑屋子裏一片死寂。
“爺爺!”阿岩的聲音打破了屋子裏的寂靜,她調皮地沖我吐了吐舌頭,跑到老爺子床邊拉着他的手興奮地說道:“爺爺,爺爺,姐姐說可以帶我去找庭貍果了。”她邊說還邊回頭看我,像是在提醒我,別忘了答應她的事呢。
老爺子擺了擺手說,“用不着了,用不着了,阿岩,你去把我的畫作拿出來送給你的救命恩人。”
“爺爺,我都沒說你怎麽知道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父親說過了。”
“哦。”阿岩半信半疑地跑下樓,吧嗒吧嗒的腳步聲把木屋子震得顫了顫,就像我跳動的眼皮。
“姑娘如果能收下老朽的畫作,就算是圓了老朽的夢,老朽也走得安心了。村外頭立了個無字冢,姑娘如果給老朽面子走的時候且去看看吧。”
臨走的時候我帶走了老爺子的畫作,對阿岩說,不用找庭貍樹的果子了,沒用的。阿岩不信。
老爺子是在隔天走的,他把阿岩叫到他床前,反反複複地叮囑她,不要出去做傻事。可以說,他走的時候,阿岩至始至終一直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