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年寒窯

? 麻杆河是虞國境內貫通南北的河流,以長珄城為始,和應城為終,一邊是桃花灼灼江南水鄉,一邊是飛沙走石的貧瘠土地。河長數十萬裏,河寬有二十丈,河兩邊草木繁盛,萬家興隆,是虞國的主幹河流也是虞國百姓的母親河。他們賴以生存的河流孕育了無數的生命和繁華,也見證了多少興盛衰敗,即便百年後,千年後她也榮辱不驚。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麻杆河。那時我們還沒到長珄城,我便聽到了洶湧的河水沖擊河岸的聲音,像是春季裏野獸發情的咆哮。嘉洛說,往南走就是其樂城,富裕繁華,那有他的母親,往北走就是廣袤的沙漠,貧窮孤寂,那有等着他回來的弟兄。他愛着他的母親,可愛的表達方式就是遠離其樂城,血脈分離。我不知那是怎樣的心情,只知他從不提他的父親。

到的那天正是長珄城祭拜河神的河祭,河邊建了一座河神廟,世代相傳的儀式,百年來香火不斷。祭拜河神那日,家家戶戶挂起紅燈籠,燈火通明,火紅的街道,一夜如晝。白日廟裏舉辦廟會,幾位手藝好的廚娘到廟裏燒菜做飯,幾戶人家負責買菜端盆,那幾日,所有人聚集在廟裏吃飯歌唱。他們祈禱風調雨順,安居樂業。夜裏,他們把河神請出廟,幾位備份高,地位高的老人擡着河神,後面數十位村民提着燈籠緊跟其後,一路敲鑼打鼓,沿着城裏走了一圈,像極了一條移動的火龍。未出嫁的姑娘們這天走出了閨閣,在河邊放起了天燈和水燈,總有小夥子在一旁看得春心蕩漾,總有媒婆會在隔日喜氣洋洋地踏進姑娘家說媒。廟會持續三天,是繼除夕後最大最喜氣的節日。

麻杆河邊的城鄉村鎮每年都有祭拜河神的慶典,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儀式,一樣的心情和期許。

河神廟旁有棵其樂樹,熱情好客的村民介紹說,這棵樹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樹上張燈結彩般挂着祈願的紅繩子,每條紅繩子上都有一個願望。嘉洛帶我來的時候,我看到樹上住着一位坐地成仙的樹精,撫須弄眉地和我打招呼。

嘉洛也寫了條紅繩子挂在樹上,我看到他寫的字跡,俊逸優雅的幾個字:希望母親平安,安康。

其樂花向天而開,我看到它時正是枝繁葉茂的好節氣。過數日,花苞上了枝頭,花蕊一夜撚開的時候,葉子瞬間落盡,等到花期過後,果子爬枝頭後,在冬日裏葉子才應霜而長。其樂花是不落的花,即便是飛雪的冬日,葉子也不會凋落。它像極了火照之路上的彼岸花,所以也有人說它是地獄長出來的花,向天怒放,火紅的花朵開到天邊,肆意渲染了天空的顏色。

不見花不見葉,花葉生生兩不見。

入夜的時候嘉洛把我拉到麻杆河邊,未婚的姑娘待娶的夥子們都聚集在河邊。河邊有捏泥人的阿太,也有擺攤測八字的老伯,甚至還有販賣珠花首飾的游牧民族,熱絡的夜景看得我有點眩暈。嘉洛弄了兩盞天燈,一盞上面寫了,幸福,一盞寫了,平安。

“有人說天燈會把你的願望和祝福帶給遠方的親人,石姑娘可以陪我信這一會嗎?”

他認真看我的眸子像是麻杆河暗湧的河水,他見我不答當默認了,拿着天燈迎風轉了一圈,轉出了一個燈籠的圓圓美美。兩個人持着燈籠慢慢放開的時候,冉冉升起的燈火,随着千家萬戶的祝福和祈願一起升入漫天的銀河。河婆說,人間的燈火是世間最美的東西。我擡頭看着蒼空,一點一點的燈火,重疊成一副副水畫,竟比森林裏螢火蟲的光芒更動人。低下頭,看着嘉洛的輪廓有些飄忽,原來是眼裏的淚光迷了我的視線,我慶幸它沒有掉下來。

“石姑娘可許願了?”

我本就無夢無欲,自然無願望可許。我看着他不說話,他擡起手指放在唇邊“噓”的一聲,沖我眨了眨眼神秘一笑。

“不管許沒許,不要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看着他越來越近的臉龐,濃密的眉毛高高揚着,像是被誰細細畫過一般,一點也馬虎不得。這麽好看的少年應該很少見吧。如果百年前的小牧童長大了,應該也是這般吧。我想着,心有些悸動。

清早嘉洛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對鏡梳頭,他敲了敲門,我眼皮眨也沒眨地喊了句“進來”。嘉洛推了門站在門口,“石姑娘,往後的幾天會風餐露宿,自然會累點,請姑娘多多包涵。”

我們沿着麻杆河走,一路吃着沙子,聽着河水流淌的聲音,十幾日後終于到達了和應城,再前行幾個時辰就到邊關,嘉洛和軍隊就駐紮在這。一個姑娘看到我們遠遠地迎了過來,向嘉洛行了行禮,動作做得很是規矩大方,“公子,您可回來了,我們見您這麽久沒回來可擔心壞了。陳将軍和李将軍正在議事,都盼着您早些回來呢。”

“帶我去見他們。”

“是。”

姑娘邊說邊把嘉洛往裏頭迎,我在後頭跟了去,兩個持畫戟的将士将畫戟一擡,發出清脆的警告聲,攔住了我的去路。嘉洛的背影一頓,回頭淡淡地說,“讓她進來。”兩個将士木讷地相互看了一眼,這才放行讓我跟着。

這邊嘉洛風風火火地往裏頭趕,那邊有個五大三粗的大漢扯着渾厚的嗓子邊嚷着邊往嘉洛這大步流星地走來,“公子可算回來了,昨日陳将軍才派了人尋公子去了。怎麽你們路上沒碰見嗎?”

“沒有,我已經回來了,趕緊叫他們回來不要找了。”

“是,末将這就去辦。”大漢領命垂首,雙手作揖,擡起頭臉色有些難看地看了看嘉洛,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話但說無妨。”

“公子,前兩日京城那邊捎人帶來口信,說是大壽,請公子回去賀壽。”

“知道了,來使那邊我去說。”

“公子是去不去呢?人家已經幹等了兩天說不見到公子回來是不會回的。”大漢說着偷偷瞄了嘉洛一眼。

“不去。”嘉洛想都沒想,只見大漢長舒了一口氣,好似心頭一塊石頭落地。

“公子此次回來可是帶了鬼行草回來?”

“帶回來了,将士們這兩日受累了。”

“受累不敢當,公子一路艱險是公子受累了。”

“狼族這兩日如何?”

“禀公子依舊騷擾不斷,已有數名将士犧牲了,其中有不少是死于螓花毒之下。”大漢邊說邊嘆氣,繼續說着,“他奶奶的,要讓老子抓到了一定扒了他的皮挂在城牆上才解氣。”

嘉洛不置可否繼續大步地走着,大漢打了個沒趣,眼珠子轉了轉,似乎這時才看到我的存在,連看了好幾眼,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問,“公子,這個小娃娃是誰啊?”嘉洛停住腳步,回頭把我瞧了一瞧,“沉花,這裏有我和施将軍就可以了,你帶這位石姑娘下去,給她安排一間上好的廂房,以後她就在這住下了,你要負責伺候好她。”

“是。”沉花欠了欠身,“姑娘這邊請。”

這位叫沉花的姑娘原先是在嘉洛身邊近身伺候的侍女之一,這會被指給我,對她來說等于是發配了。雖說是發配,但畢竟是嘉洛親自指的,她對我也表現得十分恭敬。她一邊給我鋪床,嘴裏不忘嘀咕着問我些問題。

“石姑娘是哪裏來的呀?”

“南方。”我随口一答。

“是公子救下帶回這裏的嗎?”

小丫頭的問題倒是有意思,是我救了你們公子才對吧,但轉念一想,如果回答“是”就可以報答小牧童當年對我的舍命之恩的話,倒是不錯,于是回答她,“算是吧。”

“那就對了!”小丫頭一拍手,停住了手上的活,“我也是公子當年救下帶回來的。”她這話似乎在說,我與她并沒有多大的不同,可想想還是有不同,不得不撅起嘴巴繼續忙活着。我看着桌上擺着一盤杏色的果子看着很是不錯,拿起一粒放在嘴巴裏嘗了嘗,微苦的味道,是之前沒吃過的,嘗上兩粒,倒也越吃越上口。

“石姑娘覺得我們公子怎麽樣?”

“不錯。”

“大家都覺得他不錯,長得好看不說,為人親和也不會擺架子,對我們也是噓寒問暖的。不過公子不是我們這種人高攀得起的,周國的長公主有意招我們公子為驸馬呢。”

小丫頭原來是個話唠,話落,我邊啃着果子邊想着她這話什麽意思。微苦的果子落到嘴裏,劃過食道,到了胃裏居然是甜的。後來我才琢磨出沉花這話的意思,八成是這小姑娘暗戀嘉洛把我當成情敵,拿另外一個高身份的情敵來壓我呢。

“緣來天注定,緣去人自奪。”

我一邊打發她一邊一粒一粒地往嘴巴裏丢果子,剛剛還滿滿一盤轉眼已經見底了,我思索着是不是等下問嘉洛多要些時,小丫頭已經轉過身,驚呼了一聲,富有爆發力的嗓門吓得我到嘴邊的果子呼啦啦地滾到地上。

“姑娘,這些是苦杏仁吃不得呀!你怎麽把一盤都吃了啊!會中毒的!”她邊說邊往這邊走,迅速地端走了我面前寥寥無幾的果子,一邊着急地跺腳,一邊抱怨,“哎呀,這是王大夫要的,我怎麽忘了帶過去給他呢?這下死了死了。”她重複了兩遍“死了”就在屋子裏跺腳轉圈,滑稽的樣子像無頭蒼蠅,讓我忍俊不禁。

哦,原來是苦杏仁。

“石姑娘你在這別動,我這就去叫大夫。”沉花叮囑我完後就拔腿往外跑,我剛想告訴她其實我一點事都沒的,可她已經沒影了。

不到一碗水開的功夫,沉花就找來了一個步履蹒跚的老大夫,一路踉跄地往我這趕。老大夫給我把了把脈,看了看我的舌苔,反複問我,“姑娘身體可有感覺不适?”

“沒有。”

“怎麽可能,她吃了一盤的苦杏仁啊!”

“真沒有,你們都出去吧。”

“姑娘你還是給大夫再看看吧。”我這下有點弄不清她是希望我有事還是無恙。

“你們都出去吧,她沒事的。”

嘉洛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輕得如傍晚的風,沉花回過身行禮,“公子,石姑娘吃了一盤苦杏仁怎麽會沒事呢?”

我看到嘉洛的眉毛跳了兩跳,“帶着大夫下去就行了。”

“是。”沉花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帶着老郎中退下了,還順手把門帶上了。嘉洛一坐下來,倒了杯茶,潤潤喉,沖着我笑,“這才知道石姑娘愛吃苦的東西,我明天派人再給石姑娘帶點過來,不過是杏仁,而不是這個苦杏仁,可否?”

他說話像在打啞謎,我聽着感覺不錯也就答應了。

“嘉洛過來是來替将士們謝謝姑娘的再造之恩的。”

“鬼行草能解螓花毒?”

“一個中毒的将士服完鬼行草後确實好了,石姑娘之恩不知道嘉洛該如何報答?”

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實在有意思,我猜想不到長在幽冥河邊的一棵無名小草竟能解天狼族之毒。

“報答就不需要了。只是你們與狼族的恩怨一日不除,再多的鬼行草也來不及解螓花毒。”嘉洛的眉頭緊皺,嘴巴抿得緊緊的,我猜想他是知曉這其中的道理的,“不知公子可否相告,以免傷及無辜。”

“石姑娘之恩如果我不報豈不是成小人了?還是石姑娘看不起嘉洛?”他岔開了話題,巧妙地把話題的矛頭指向了我。我心裏一陣苦笑,誰欠誰,我怎能跟他說得清楚?

後來他跟我說,他寧願他欠我多一點,或者我欠他多一點,這樣就有把兩個人綁在一起的理由了。

互相相欠,永不分離,最好。

夜裏,我聞到了一股狼的味道,是一絲單薄的氣息,我立刻坐了起來,沉花聞聲立馬跑了過來,“姑娘是哪裏不舒服嗎?”

“你聽。”

“聽什麽啊。”

狼的聲音越來越近,腳步踩着草地和沙子逐漸靠近。我聽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邊,我甚至可以猜到那是一只成年的灰狼,碩大的身體在黑夜的掩蓋下正步步緊逼,可沉花卻沒聽到,“姑娘我什麽都沒聽到啊。”

“狼的聲音。”

沉花一怔,木木地看向我,“姑娘你會不會聽錯了,我什麽都沒聽到。”

直覺是我的天性,我一直靠這個判斷事物,不會錯的,我一直堅信不疑。

果然,我聽到遠處傳來兵刃相交的聲音和将士們慌亂的叫喊聲,狼來了。

天狼族和我們鲛婆族一樣都是偏安一隅的族類,從來不屑與人辯駁更何況相争,嘉洛知道狼族為何而來的緣由,卻又不說。狼咆哮着亦步亦趨,每個腳步都踩得剛強有力,果然是一只成熟的公狼,渾厚蒼勁的嗓音吓退了幾個士兵,我仿佛看到了他們放下手中的兵刃落荒而逃的場面,美其名曰“搬救兵”。我一刻也坐不住了,起身就往屋外跑,沉花在後面邊追邊喊,“石姑娘你去哪裏啊。”

“要命的話你就在這老實得呆着。”

一定要快,我邊跑邊想。

突然我看到前方高處站着一個銀白色的身影,手中拿着一把弓箭,拉弓,瞄準,放箭,每一個動作都做得完美無瑕将優雅發揮到極致。我拿出破魂梭飛的扔出一針,可為時已晚,快不過他手上的箭。雍容的身體從高處走下來,步伐走得筆直尊貴。我追上去,剝開圍湊的人群,狼的喉嚨處突兀地插着一根箭,而我的破魂梭則多此一舉地擦過箭杆頹敗地落在地上,鮮血在月色的照耀下顯得格外蒼白。

他已經死了。

射箭的是嘉洛。

名叫“施将軍”的大漢第一個沖了出來對嘉洛的箭術啧啧稱奇,連呼“神箭”,狠厲地用腳連踢了幾下地上的灰狼,喊來了一幫子士兵,粗狂的嗓門在夜裏顯得十分刺耳,“拉出去把皮扒了,日日挂在城牆上,他奶奶的,老子看還有哪條不怕死的畜生敢來!”

“好生葬了。”

嘉洛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淡淡的,聽不出悲喜,我回頭看見他一臉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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