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相知恨晚
? 轉眼入夏了,沉花是個勤快的丫頭總及時地擺些應季的水果,随帶插上幾朵鮮花,使得屋子一眼看去很有暖意。
從春到夏,我一直沒有看到銘樟再來過,倒是在市集看到了東煌一次,那日他隐了相貌,使得他看上去十分普通,常人就算多看幾眼也記不住他的樣子。狼是十分合群有組織的動物,那日我看到至少有三只化作人形的天狼族族人。我覺得古怪一路跟了過去,發現他并沒異常,只是反常地買了些糕點。他很快就發覺到我在跟他,便往一個人少的地方走去,然後站着等我,狼族族人站在幾米外盯着我的一舉一動。
“石姑娘跟了一路了,有什麽指教嗎?”
“不過是怕你會傷人罷了。”
他冷“哼”了一聲,“小妹嘴饞,想吃糕點下來買而已,何必大驚小怪。”
“對你從來只有‘驚’沒有‘怪’。”
東煌沒有吱聲,一雙犀利無比的眼睛把我一看,面無表情。他一揮手,不遠處的狼族和他一并立地消失。
沉花見我有時數日不出門,即便出門也沒帶着她就無聲無息地走了,有些小怨言。這不嘉洛過來說幾公裏處有一處天湖很是漂亮,叫我去泛舟,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立馬跳了進來,可憐巴巴地看看我再看看嘉洛,那樣子讓人忍俊不禁。我沒辦法,答應帶她一起去,她這才興致沖沖地說,“姑娘,我現在去收拾下該帶的東西。”嘉洛抿了一口茶,喊住了她,“該準備的我都準備了,人去就可以了。”
我“噗嗤”笑了出來,又不是出遠門,哪有什麽可以帶的,這丫頭倒是會給自己找活幹。嘉洛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發怵,便摸了摸臉頰,難道有東西挂在我臉上?嘉洛這才把目光移開。
“阿昙笑起來很漂亮,可就是很少笑。”
天湖位于沙漠入口往北五公裏處,據說是十幾年前有個老太走迷路時無意發現的。天湖的兩邊不長草木,連綿起伏的沙地行成了數個小山丘把天湖四面緊緊抱着,倒有點像母親懷裏的孩子。湖水是寶藍色的,湖面倒映出一片藍天白雲,湖底下魚兒嬉戲的樣子清晰入目,白天鵝成雙地游過,它們拉着高傲細長的脖子看着我們。嘉洛說,天鵝是對愛情忠誠度很高的動物,曾經有位村民獵殺了一只天鵝,結果另外一只也跟着殉情了,後來就再也沒有人也不允許獵殺天鵝了。
用嘉洛的話說,世間之物都有靈性,包括一棵樹。
沉花邊走邊跑,擡起頭,一望無際的天就在頭上挂着,好像走近一點就能摸得到,摘得到雲朵。一坐吊橋橫穿湖的兩端,麻繩編織做的橋欄,風拂過,橋身迎着風晃動了幾下,湖面現起一道道波紋,湖光潋滟。天湖的美在沙漠裏顯得突兀別致,我倒覺得是天上放下來的一面鏡子。
遠處的山脈忽遠忽近,山巒上白雪皚皚,即便現在是夏季,山巒上的積雪仍然不化。沉花邊走邊跳地告訴我,她來這幾年了,山巒上的白雪是終年不化的,那座山不過是沙漠裏投射出來的海市蜃樓罷了,從來沒有人靠近過。我望向嘉洛,嘉洛點點頭,證實了沉花說的沒錯。
“确實如此,你朝着山走,你走一步它就退一步,就是個幻象。”
我不信,向它跑了好幾步,它确實也連退了好幾步,看來不信也得信。
嘉洛在湖面上放了只船只,我們踏進去,他滑動了船槳,船只動了,像小姑娘的碎花鞋走着淑女的步伐。我想起了一句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麽可不可以反過來說“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呢?嘉洛晃動船槳的背影在腦海中和三清山下躲在蘆葦中的小牧童重疊在一起。我不由得想知道,他的前兩生是什麽呢?那日三生石邊他看到了什麽了嗎?嘉洛忽然回頭看我,一臉微笑地帶過一陣清風,帶過一絲甜甜的味道。
後來我想,我問自己,日子如果一直這樣過着,好不好?
回來後的幾天,沉花問我,“姑娘,公子心儀你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姑娘有沒有想過和公子共結良緣呢?”
我問她,什麽是共結良緣?
小丫頭這下一臉羞澀,低着頭,小小聲地說,“姑娘那麽聰明這種事還問我,擺明了就是看我笑話嘛。”
我就是擺明了看她笑話的。
“等你再長大一些,我就給你物色個好人家’共結良緣‘好不?”
沉花直呼“讨厭”後便低着頭跑出去了,我打心底油然一笑。甜是什麽味道?現在我好像有新的認識了。
近兩日我無意中聽到了一些聲音,但都與我無關。
有次我隐身出去的時候,聽到幾個人湊在一起的讨論聲,本想捂着耳朵遠遠地繞開,可無意中又聽到他們提及嘉洛,便不道德地湊過去聽看看了。
原來他們說的是嘉洛的父親。這個老頭子一直認為自己老當益壯,幾個月前還下江南充實後宮,結果有日走路走着就平白無故摔了一跤。這一跤就把骨頭摔斷了幾根,怎麽接也接不上去了,太醫們每天提着脖子日子過得膽戰心驚。老頭子身體也越來越差,各種毛病一下子全部找上來了。這還沒完,夜夜夢魇,每次驚醒時都吓得一身汗了,連被褥都濕掉了。據說是日日夢到一只沒皮的小狼過來找他要拔了他的皮給自己用。後來有次他夢見了一位女神仙下凡來找他并告訴他,他的時日不多了,要他奉還燕歸玉,燕歸玉本身就是神物,不是他能擁有的,已經折了他的壽了。如果歸還給狼族可減少他生前的罪孽,死後少受點地獄之苦。這不夢不打緊,一夢病又來了。這還了吧,算是做了件對的事,勉強算是功德一件,可這折了的壽命能補點回來嗎?可女神仙說,地獄之苦還是得受。老頭子日日愁夜夜憂,一場心疾找上門來,一病又是好幾日昏迷不醒。
後來總算醒了,叫來了他最得寵的皇子和大臣,下旨,命人把燕歸玉快馬加鞭送到和應城,跪還給狼族。這個老頭子估計到最後的時候終于開竅了,拿着那塊玉幾十年放在身邊閑來看看是還可以,可又派不上實際用處,還折了自己的壽,只能說是晦物,然後想到自己的身後事,一算還是還了吧。
幾個人圍成一圈你一言我一語地讨論着,一個說,“宮裏的太監說皇上還要叫人把他擡過來這裏,親自還給狼族呢。”
“他那身體,恐怕半路上就……”另一個壓低了聲音說着還不忘環顧下四周,幾個人把耳朵湊了過來,他邊說邊比劃。
“施将軍,你這是欺君啊。”另一個提醒。
“我老粗的命是公子刀口下救的,心裏只有公子一人。”
那人理直氣壯一副大無畏的樣子,雄赳赳氣昂昂地把腰杆子挺得更直了。
“不過過段時間那邊就要來人了,你說話得悠着點,你自己闖出什麽事來不打緊,別連累了公子最好。”
我退了出去回到屋裏,沉花一看到我就趕忙小跑了過來,拉着我的手一臉正經嚴肅的樣子,“姑娘你以後可不能再随便出去了。”
“怎麽了?”我看她有點小嚴肅的樣子覺得可愛,總不會是我剛剛聽到的那事吧。
“今天有人在營外幾公裏處發現了幾只狼,一直在那轉圈夠吓人的。”
沉花的語氣在刻意提醒我,出去得告訴她,她會阻止不讓我去的。可她的話也讓我覺得奇怪,數日前才見過東煌,他并非血腥殺戮之人,況且天狼族是不随意踏出他們的領地的,這次來了三個?我琢磨着估計是跟着比他們位份高的人來的。不過沒傷人,大家相安無事就暫時是好的了。
臨睡前,沉花準備關窗戶,我跟她說,窗戶先別關,天熱,我吹吹風。沉花有些奇怪地瞪着我,一臉“你沒搞錯吧”的臉色。
“夜裏風大有些涼,姑娘覺得熱?”
我想着,我應該趁她回去的時候偷偷把窗戶打開才是上策。
“窗戶我會關的,你先回去睡覺吧。”
“好吧。”沉花邊走邊看着我,“姑娘要記得關窗戶,有事叫我。”
“知道了。”
我邊應邊把她推出去,不對,應該是趕出去。待我确定沉花走了之後,把門栓上,坐到離窗最近的凳子上,對着窗戶輕喚,“銘樟是你在那嗎?”
窗外的樹木搖曳了幾下,幾聲窸窣的聲響過後,銘樟從一棵樹上跳到我的窗戶上,她頭上那兩條紮着羊角辮的紅帶子顯得格外晃眼。她一咕嚕跳了下來,跳到我對面的桌子上,兩腳一蹬,坐了下去。明晃晃的眼睛看着我笑,再笑就眯成了一條線。
“我就知道姐姐會看到我的。”
“早看到你了。”
應該有數月沒見到她了,這次見到越發覺得讨喜了。她的臉映着燭火薄弱的光輝,五官長得細致好看。我想起屋子裏的蠟燭這個時候還一直亮着不好,容易引人注意,起身要吹滅掉,銘樟倒像看懂了我的意思,“呼”的從嘴裏吹出了一口氣,全滅了。房間突然陷入一片漆黑,我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适應了這種光差,才慢慢看清了眼前的東西。她歪着脖子,看着她的傑作,很是得意地笑。
“姐姐見過我哥哥了?”
我點點頭,說,是,反過來問她,“你恨不恨那個奪了你生命的人?”
她一臉疑惑地看着我,轉而沉默,或許我說到了她的痛處。正在我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開口了,說話的聲音很輕。
“他本身就不是有意的,何況他不是死了嗎?這些過錯是非老天會替我算清的,你說是嗎,姐姐。”
我沒想到她能有這樣的回答,她是不恨的。不過想想她也活了快一百年了吧,一百年相當一個人走完一生了吧。我心裏有些欣慰又有些酸澀,這對她才是生命的起步。銘樟咬着嘴唇好像在想東西,終于她又說,“但是,我們天狼族的神物被他們藏起來了,寧願看到有人流血也不願意交還給我們。我就是想不明白那東西對他們來說不過是百無一用的白玉,為什麽就是不肯歸還呢?為了那塊玉,哥哥是斷然不會就此罷休的,姐姐你為什麽要跟那些人有牽扯呢?”
銘樟的話讓我無言以對,為什麽有牽扯呢?這是我的選擇還是命中注定呢?
呵,讓命運去說話吧。
我苦笑着,銘樟從桌子上跳到我面前,擡起頭看我,純真的臉上被月光染上了一絲薄薄的憂愁,“姐姐,你不會傷害我哥哥吧?”
“只要他不傷害別人我不會傷害他的。”我未加思索地告訴他。這像不像給一個小丫頭的警告呢?銘樟神色凝重地看着我,也許她沒得到她要的回答,而未來的未知讓她有些為難和擔憂。
“哥哥是世界上最偉大最無私的人,他也是銘樟最親的親人,我叫你一聲‘姐姐’你能不能做我半個親人?”
我感覺我的心好像被一條漁線扯着,剛誰輕輕地拉了一下,我的心就被牽動了一下,不會疼,可多扯幾下就會痛。
東煌的确是世上最偉大的人,在後來的後來我明白了銘樟說的話。
“你叫我一聲’姐姐‘我應你一聲,我自然是要做你一個完全的姐姐。”
銘樟張着嘴“咯咯”地笑着,我用食指敲了敲她的腦袋。這個丫頭還沒我一半高,勉強到我的腰上。她抱着我的時候,頭一直往我身上蹭,搞得我癢癢的,一直想把她推開,可她則越抱越緊,一副就是賴上你的無賴相。
“姐姐。”
“嗯?”小丫頭松開手,我抓着她一邊的羊角辮玩弄着,“姐姐知道我是已死之身,現在在你面前的不過是個影子而已。”
繞在我心上的漁線又被拉動了一下,這次好像能感覺到一種刺痛了,一放手心上有一道淡淡的印跡。
“那你現在這個肉身是哪裏來的?”
“我們那有種樹叫‘庭貍樹’,哥哥就是用它的枝幹照着我生前的樣子做的。我是一個靠着對活着強大的意念凝聚而成的魅。”
銘樟話只說了一半,後來我才知道,單如此是不夠的。她需要噬血才能勉強維持她這具身軀,東煌為了不讓她出去傷人就把她關了起來或叫人寸步不離地跟着。銘樟也只喝剛死去生靈的血,有次數千公裏外的一個虞國的附屬國發生了小規模的戰争,銘樟就喝掉了戰場上所有戰死将士們的血。次日,當人們看到遍野的幹屍的時候,那地方便成了鬼城,吓得附近村莊的村民連夜遷徙逃命了。如果有燕歸玉,她就不需要靠噬血續命了。這也許就是他為什麽非找到那塊玉而不惜代價的原因吧。
“你既然也知道你是已死之人,為什麽不願進輪回投胎呢?”
“我舍不得我哥哥呀。”
銘樟笑着回答我,那是她的真話嗎?她應該有所隐瞞吧,應該還有其他的原因吧?小丫頭跳到窗戶上,看着月亮很久。狼族對月亮有特殊濃厚的感情,也許這也是表達和吐露感情的一種方式吧?
“人是不能違背天理地活下去,包括你。人仙神總有死亡或泯滅的一天,縱然舍不得你也無從選擇。世間之人與你與我都是相伴的過客,這世上沒有永恒,永恒的只有無常。銘樟,如果你願意放下一切重新投生,或許你會忘了今生你最愛的哥哥,但是這不也是一個新的開始嗎,新的生命嗎?”
“如果我走了,姐姐舍得嗎?”
“舍不得,可我會找到你陪在你身邊的。”
銘樟久久沒有說話,我走過去把她的身子扳過來,發現她淚流滿面,這具木頭做成的身軀是沒有淚腺的,而她現在掉下來的眼淚落在我手上是炙熱的溫度,原本悅耳好聽的嗓子粗啞地叫着“姐姐”把我抱着。
是我不對,害她想起了她痛苦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