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會面知緣

? 嘉洛這幾日來得有些頻繁,每天都來。有話說的時候就什麽都說,沒話說的時候就聊聊今天的菜色。他雖說沒前兩日那般清瘦了,可我看着他總覺得他只是把面子功夫做得好罷了。沉花最近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對,她在看嘉洛的時候總得再看看我,等嘉洛一走,她會湊到我耳根子旁很是八卦地問,“公子最近怎麽來得這麽頻繁?”我總笑笑不搭理她。

有時我也想,我如果留下來了,是留下來多久呢?我自己能活幾百年我都不知道,但是他的壽命卻明明白白寫在那。就同兩條平行線相交後越走越遠。

是否兩不相欠了以後就沒有了糾纏的理由了呢?有時想想心情就空落落的。

最近有一些人好像把目标轉移到了我身上,我獨自出門的時候總不喜歡惹人注意,都是隐了身的。有幾次與那位粗頭大耳的施将軍擦身而過時,他總邊走邊和身邊的人交談着,“我們跟随公子快十年了,從沒見公子對誰上心過,那位姑娘竟得公子如此照拂,看來公子是動心了的。”

“可不是嘛,我都以為我們公子不近女色呢。不過這姑娘确實漂亮,我們其樂城的第一花魁都遠遠不及呢。”

“李将軍你可不要在公子面前提那地方,公子每每聽着都傷心,你怎麽還不長記性呢?”一個聲音提醒道,另一個聲音則連打自己幾下嘴巴,“叫你不長記性,叫你不長記性。”

“不過話說回來,這姑娘來歷不明,跟着公子我們能放心嗎?”

“那是公子的私事,你我關心不了,再說公子的眼光能錯嗎?”

看來嘉洛走動得太頻繁也容易遭人口舌,我也想過找個說法叫嘉洛別天天往我這跑。現在說法是有了,可要開口的時候竟是找不到理由說服我自己。

我有幾次站在沙漠外好似看到了那日叫我“姐姐”的小女孩,那悅耳的聲音像風吹起刮過的沙子,回蕩在沙漠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身影在遠處或奔跑,或跳躍,或是蹲在地上咧嘴笑,千姿百态的樣子,可當我要看第二眼的時候卻沒了行蹤,就像清晨裏的一陣霧,你要去摸,卻什麽也抓不到。

那是她生前殘留下來的意念嗎?

她那日離去的時候,潛意識告訴我,我還能再見到她,可一連過了幾天我都察覺不到她來了。我把小女孩的模樣畫下來拿給沉花和嘉洛看,問他們有沒有見過這個小女孩,都說沒,沉花更是直誇她長得俊。

我曾從書上知曉天狼族所處的地方是凡界與天界的交界處,天界與人界的兩種氣體相抵相沖,常年雲霧氤氲。那地方通常連人都靠近不了,到了日落的時候,火紅的夕陽照得雲霧似上色的棉花糖,滾滾的姿态讓人有種敬仰從心而升。那她?也許我看到的是幻覺,更或許她的意念太強而不願走?

今日嘉洛照常來看我,我看到他手上帶了一塊紅布。沉花迎了過去,我跟在後面,沉花一看到嘉洛手上的東西,很大聲地“呀”了一下,然後頗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後跳開了。

“阿昙,試試這件衣服。”

從那日起,他開始這樣喚我,我聽着也不會別扭,随他去了。

我有些納悶那是什麽,嘉洛拉着我進了屋,把紅色布料往我面前一攤開,動作顯得有些機械笨拙,是件紅色的衣裳。我連退了好幾步,他則自顧自地說起來了,“我看你穿紅色的衣裳最好看,就冒昧叫人裁了一件,不知道合身不合身。”

他這一說,我才記起那日廟會他曾帶我去過一家店鋪看布料,未曾想是給我做衣裳,早知他有這意思當初就不應該說布料的顏色好看來着。我本想擺擺手說不要的,可又不忍拒絕,最後還是收了下來,并囑咐他,下次不能送了,再送是斷然不會收的。

嘉洛笑着看我,不作答,倒是沉花跑了進來,笑嘻嘻地說,“公子送的東西姑娘不收,我收。”原來她一直躲在門外,我敲了敲的腦袋,沉花揉着腦門說疼。

“對了,阿昙那日你給我看的那個小女孩是誰呢?”嘉洛問。

“一日出門采集忘了帶銀兩就是那小女孩幫我付的錢。”我編了了謊話忽悠了過去。

“姑娘極少出門,怎麽會有熟人?”沉花找到話頭趕緊插嘴進來。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你要找的熟人呢。”稱得上熟人吧,我總覺得跟那小丫頭有緣。嘉洛想了想補充道,“既然你欠她銀兩,我差人找找去,随便把銀兩還了。”

“不必了。我如果跟她有緣,還能再見面的。”

嘉洛見我如此只好作罷,倒是沉花抓着剛才那話不依不饒地補充,“姑娘你出去怎麽都不跟我說一聲,萬一碰到壞人怎麽辦?”

這話倒是把嘉洛逗樂了,“你顧好你自己就可以了,阿昙不會遇到壞人的。”

沉花把腦袋一撇,不高興了,“公子要我照顧好姑娘,出門我肯定得跟着。”

也罷也罷,沉花這才十四歲不到,以後長大了肯定是好厲害的大姑娘。

這日下午,我第二次見到了東煌。

快用晚膳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一種沒有聞過的,可又有些熟悉的氣息一閃而過,像曾聞過,可一時又記不起來。恰好沉花去廚房準備晚膳了,便保持一貫的作風隐了身出去。

見到他時正是紅日照彩霞。

他正坐在一家酒樓二樓靠窗的位置,我遠遠地就看到了他那張傲然的側臉。當我坐在他對面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時,清晰地感覺出那是一個成年男子荷爾蒙的味道。我才想起來,那味道像極了那個小女孩身上若有若無的體味。

東煌好似料到我會來一般,又好似就是故意在引我出來,悠悠然地放下一杯茶,清冷地說,“姑娘果然神速,我這才剛坐下一杯茶還沒喝完你就到了。”

“你知道我會來?”

“就算我不出現,你也會來找我的不是嗎?”他的眉毛輕輕一挑,天邊的紅日照在他俊冷的臉上這看着才暖和了一點。

“确實如此。”數日來我守在沙漠入口就是想找他,他估計也是看到了我便主動讓我尋來了,“少主并非好殺戮之人,既然能為亡靈引渡,為何還要屢屢傷害無辜的人呢?”

“哦?”他的聲音淡淡的,帶着一種看戲者而一切又都在把握中的氣勢,一雙淩厲十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對濃密的眉毛更增加了他不怒自威的氣場,“如果我料得沒錯的話,姑娘是鲛婆族的守山聖女吧。”

他把話題轉移到了我身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的樣子讓我覺得我被挑釁了,說話也不似從前客套了,“是不是與少主沒多大的關系,你我都是恪守天各一方淨土身兼使命之人,徒增殺戮,就不怕自毀修為嗎?”

“姑娘話說得真輕巧,有因才有果。有句話叫‘以命換命,以血還血’姑娘應該深谙其中的道理,天狼族與他們之間的恩怨姑娘恐怕還不知吧。我有我要的東西沒取回,怎麽能就此罷休呢?”他抿了口茶,聲音寡淡,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變換成了一個詭異的笑容,攜在嘴角。

“這一切跟嘉洛有關系?”我試探地問他。可又一想便後悔自己嘴快了,嘉洛說天狼族擾民是七十年前就開始的事了。

他冷哼了一聲,“你說的是當今虞國皇帝不得寵的皇子吧?”他頓了頓,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閃着針一樣的光芒,像随時都會跳出來刺進心髒,“有關系也沒關系。”

他說得有些玄乎,而我這個局外人聽得更是一陣迷糊,稍微推理下吧,更是迷糊。我也曾問過他,可他總閉口不談。倒是他的身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與他相處有些時日也不知他有這般身份。是我沒主動問他,自然怪不得他了。

“因生果,果造因,少主何必讓自己陷入這種惡性循環中呢?不妨說出來,或許我能盡力一試呢?”

“姑娘能‘盡力’之事真多,出來數月了難道就不曾想過回去?這裏終是不适合你的。”

他的口氣像說又像教訓,可細聽又有點忠告的意思。

“适不适合我心裏有打算,無需少主告知。難道少主要看到黃沙掩白骨才合适嗎?你我都是與生俱來身負靈力之人,難道就沒有身兼濟世的責任嗎?”

東煌端起茶杯又放下,琥珀色的眼睛把我看了一眼後轉開,他臉上的笑變成了一杯苦茶,轉而面無表情。

“我是無德無為之人,自然談不上胸懷。倒是我有一個小妹姑娘近日肯定見過,姑娘要想知道其中的糾結,問她不就是了。”

他的話讓我一陣吃驚和詫異,像一杯苦茶倒入湖中,可還是激起了一圈圈漣漪。“近日見過”,我腦子裏迅速想起了那個紮着羊角辮說話很好聽的小女孩,一直以來我都看不清她的真身,難道竟是天狼族少主的妹妹?這麽說來我在沙漠外看到她便不是幻覺了?這也難怪她能出現在沙漠入口。

“是她?”我問。

“小妹名叫’銘樟‘,她很喜歡你,相信姑娘也覺得跟她有緣在找她吧。等你再見到她的時候再問她不就得了。”

“少主是個決絕之人,怎麽說話那麽不幹脆?”

我幾百年來一向溫和的性子現有些惱火了。

“受害之人向你道來豈不是省了中間的是非扭曲?”他的聲音好像被什麽嗆着,停頓了下,我看見他喉結處蠕動了幾下,是咽下了什麽嗎?“小妹如果按人類年齡的推算還不到五歲,她連說謊都說不圓。”

他一說我肚子裏惱火滅了大半,莫名的情感在心口湧動,現倒有些坐不住了,想着如何能早點找到她問個清楚。正思索着怎麽開口問東煌主動尋得銘樟的時候,他搶了我一步,“姑娘本是三清幻境之人,不該參與世間的紛紛擾擾,早日回去最好,更別對世間男子抱有幻想。”

我不知他為何言出以此,不過說得我很不舒服。過了很久,當我能面對我的心的時候,我想,也許他真點破了我的心思,只是我不願承認而已。

“我的事無需少主費心,少主管好自己便好。有句話或許我可以借花獻佛送給少主,‘生前一滴水,勝似死後百重泉。’想來少主每月月圓之時引渡亡靈時心裏也不好受吧,可既然如此又何必有枉死呢?”

“受教了。”東煌淡然一笑,那絲笑容好似冬日裏的一剪紅梅,我起身要告辭,他突然挽留道,“姑娘既然來了,可否陪我喝完這壺茶再走?”

“告辭。”

“在下東煌,請姑娘告知芳名。”

“石昙。”說罷我頭也不回地走,背後傳來他清冷的聲音,“再會。”

我回去的時候,一腳還沒踩進去就看到嘉洛,他站在窗棂前好似等了我有一段時間。他今天着一身白色的長衫,頭發沒有束起來,随意散着,看上去相當脫俗。桌上擺着幾盤色澤不錯的晚膳,像是剛熱過的。嘉洛見我回來目光把我全身掃了一遍,見我沒事,嘴角一揚。

“回來就好。”

“你在等我?”我有些訝異。

“閑來看看你,沒想到聽沉花說你跑出去了,本想追出去,可又怕錯過你,就在這裏等你回來了。”

嘉洛說罷沉花已端着一盤剛熱過的菜進來了,看到我回來,臉一拉,嘴一張冒出了幾句抱怨的話來,“姑娘跑哪去了?”

“出去見見熟人而已。”

其實不算熟人,我也是随便敷衍。

“熟人!?”沉花驚呼,嘉洛的視線被拉了過來,雖沒說話可死死地看着我,“平日裏都不見姑娘出門,卻不知姑娘有這麽多熟人?”沉花追問。我眨了眨眼,騙她,新結識的熟人,說着坐下來拿了筷子挑菜吃,嘉洛的身體就在剛才不明顯地一顫。

“沉花你先出去,我跟阿昙單獨說說話。”嘉洛開了口,沉花有幾個不願意還是不得不道聲“是”,拉着腦袋帶上門出去了。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吃飯,嘉洛在我旁邊坐了下來,認真地看着我,“餓着了嗎?”他帶着寵溺問我,我連連搖頭,不是,菜好吃。嘉洛說,沒人跟你搶,急什麽呢?

我最受不了他對我溫柔的樣子,因為只要他對我好些我就會不能自主地變成他手中的泥人,輕易間就捏出了一個人形來。

“姑娘見的可是狼族之人。”見我吃完正抹嘴,他問我,只是我沒想到他料得如此準确。

“是。”我坦白。

“這麽說來我們之間的恩怨姑娘應該是有所知曉了?”

“我不知,你說也好,不說也罷。”

嘉洛嘆了嘆口氣,有種欲言又止的糾結心情,起身負手走到镂花的窗棂邊,天色漸暗了。半響,他又長嘆了一口氣,才開口,“阿昙你曾問過我,我沒說,其實不過是不想讓你知曉太多而有所牽扯。現在我告知你,希望你能聽聽就罷,畢竟我和你一樣,是最不願看到流血的人。”嘉洛停了好一會兒,好似在調整情緒。我轉過身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好想看看他的臉,可他的影子突兀地立在那。房間裏沒點燭火,他的背影一半淹沒在夜色中,我想起了小的時候背我長大的阿歆。

“我是虞國皇帝第八個皇子,母親出身不好總被排擠,好東西都輪不到她。我八歲的時候母親犯了錯,我自願請命流放到這裏固守大沙漠,為母親贖罪,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回過其樂城。那時候狼族只是騷擾邊關的居民和将士并不傷人命,母親知道了為此夜裏偷偷地哭,白日裏去女娲廟為我祈福。”

“關于狼族的恩怨我也只是聽說,畢竟是七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的祖父剛有次體察民情來到了和應城,有日和文武大臣們涉獵打野味,無意中射死了一只獨自捕食的小狼。大臣們平日在朝裏帶着沒見過狼,覺得新鮮就提議把皮剝了做成衣裳。他們在小狼的脖子上看到了一塊上好的白玉,一位頗有見識的除妖師冒死觐見說,小狼是狼族少主的妹妹,應該好生厚葬并跪地賠禮道歉。他們覺得除妖師說的話荒誕,皇帝就是天子怎麽會有錯,而說到的跪地道歉被視作‘欺君‘,除妖師當場被處死了。小狼後面被剝了皮做成了一件衣裳,白玉也一并帶走了。祖父回去後原本硬朗的身體迅速變得大不如前,頑疾未除新病又來,夜夜夢到狼來找他索命。太醫斬了好幾個也察覺不出問題說在,只得找來江湖術士來驅邪,可卻各個搖頭,無意射死的小狼确實是狼族的公主,祖父沒多久就駕崩了,據說死得極慘。駕崩前留下口谕,把狼皮和白玉一起送到和應城還給狼族。父皇那時剛登基,聽得一位大祭司說,那塊玉是上古神器,能起死回生便私自藏了,加派了一支部隊帶着狼皮和調包的白玉去了。他們把白玉和狼皮放在沙漠入口,那日刮起了數百年沒有過的大風,數百人被吹進了沙漠做了白骨,草原上的草皮也吹掉了好幾塊,大風夾雜着黃沙連刮了好幾天。狼族一眼就瞧出了白玉是假的,轉悲為怒,在往後數年間總有人被咬死或死于螓花毒。至于那塊白玉藏在哪,無人知曉。”

我未曾想過中間竟如此曲折,七十年間牽扯了三代人。我曾聽聞狼确族有一塊能起死回生的玉,叫燕歸玉。據說此玉能使人元神不散,意識不滅,是個巨大的磁鐵将魂魄鎖在肉身之內,可阻止不了內髒的腐爛,即便活着也如行屍走肉般。

嘉洛說完轉過身,夜深已上枝頭,皎潔的明月照在他臉上,蒼白無色。他現在的樣子與體內鑲嵌着燕歸玉的行屍走肉無甚區別,一雙眼睛有些空洞地看着前方,“也許這是我的宿命。阿昙,我總想讓你留下來,我願用我的一生相伴。可我又怎能如此自私請求你就在這貧瘠之地呢?”

他在我面前蹲下身,眼裏泛着水波,水波裏有艘船好像滿載着渴望。他伸出雙手緊緊握着我的手,一雙粗大厚實有些薄繭,那日他的手滾燙得可怕,而今日他的手冷得好似一塊冰。又密又黑的睫毛在他臉上投射出一片光陰,我的影子在他深潭的眼眸裏搖曳。

能不能如此一生呢?

我看着他,有些不能自己,點點頭,好。

“如果姑娘不嫌棄願與我留守這邊塞城關,即便是入地獄,我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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