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情深缱绻
? 今天沉花一早就在屋子裏忙進忙出,昨日插上去的花朵今日已驚現出一片黃葉,沉花念叨着細細挑出。
我挑了把凳子坐在窗前看着屋外喬木落下了一片落葉,歸于塵土後的靜谧。起風的時候,沉花拿了件外袍披在我身上。
“天冷了,姑娘別老坐在窗邊,萬一着涼了可不好,還是回裏屋歇着吧。”
我瞟了一眼披在身上的外袍,是大紅色的,頃刻間我全身一陣冷顫,外面的風魚貫而入地竄入我的體內,我這才感覺天是有點冷了。
原來是入秋了。
那日,天灰蒙蒙亮的時候,我和嘉洛一路無言地走回來,隔着一個肩膀的距離像隔着一條鴻溝。我曾經以為有情人該是一條心,可那時才知道什麽叫“各懷心思”。我心裏琢磨着等他先開口的時候,我和他說說銘樟的事,可一路走來,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
他送我到門口的時候,我覺得全身無力有些乏了,正當我準備推門進去休息的時候,我終于聽到了他叫我的名字。
“阿昙。”
他把我原背靠他的身子扳了過來,用力地抓着我的肩膀,一對濃密英氣的眉毛擰成一座橋,他的嘴巴一張一阖間吐出了薄薄的霧氣,傳到我耳裏又是無言的沉默,他好像在用唇語跟我說着話。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卻猜到了一個事實。
“你一開始就派人監視我了,對不對?”
“沒有,就昨天留了個把人手在這。”
我是抓着他的眼睛問的,想在他眼裏找到一點異樣的神色,可他的眼神堅定,不假思索地矢口否認。
“那你早就知道銘樟經常在夜裏來找我的事吧?”
“是。”嘉洛放在我肩膀的手松了松,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後背過身,“好幾次夜裏睡不着,就偷偷過來看看你,無意中發現的。”
“如果今天晚上我不出手,你會殺了她?”我說話的口氣有些急,過後我覺得我該換種口氣跟他說話,過了很久才輕輕地把後面的三個字問了出來,“對不對?”
我的語氣輕得就像這空氣中的呼吸聲,喘急又琢磨不透。
“阿昙……”他背對着我,聲音中流露出一種疲憊和挫敗,“你也知道她是什麽人,她是祖父七十年前誤殺的小狼,她是一個鬼,這裏沒有她的容身之地,這其中的種種你應該比我更懂才是。我就是擔心你有仁慈之心,才令人在此把守,不讓你踏出半步。”
“那我呢?我就在這,這有我的容身之處嗎?”很多東西我也明白,卻也不願面對,我對他,對銘樟,對鲛婆族,“你可知道我們在一起是違背天意的?如果我也有那麽一天,你是不是也會一劍殺了我?”
嘉洛轉過身一把抱住我,迎着月色看到那張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他把我禁锢在他的懷裏,好像是要将我揉入他的骨血中,骨頭發出反抗的“咯吱”響。我推開他,一昂頭鼻尖頂着他的鼻尖,他抓着我的手,放在胸口上,一顆心髒在我手心裏有節奏地跳動,“你的位置在這裏。”他的手冰涼冰涼的,我不敢看他認真的眼睛,低着頭不說話,“如果有那一天,我會跟你一起走的。”
“有很多事情是由不得我們的,縱然我們現在不面對,可未來還是要發生的,你有想過嗎?”
“你要離開我嗎?”
“我還有我的族人,我們族人世代的安危是落在我肩上揮之不去的使命。”
嘉洛不啃聲,放開我,有些踉跄地走了幾步,我聽到了他幾聲慘笑,“是我冒昧了,往後幾天我是不能來看你了。你若想走,十萬兵馬也攔不住你,但如果你走了,請告訴我一聲,好嗎?”
我昂頭看着天,銘樟曾跟我說,她不知道她的路怎麽走,可我呢?我們的路都在眼前,只不過是放不下手中握着的沙,寧願讓它迷了眼睛亂了心神,也不願放下卑微而昂貴的執念。
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無足的動物吧。
嘉洛走後我站在窗前看到天亮,漆黑的天從深藍變成淺藍,虛掩的門外聽到了躊躇不前的腳步聲,過了很久便聽到了沉花的說話聲,帶着錯愕。
“公子?”
嘉洛“噓”了一聲,“起早了過來看看,既然你來了代我照顧好石姑娘吧。”
沉花壓低了嗓音說,“是。姑娘這時應該起來了,公子要不稍等下,我進去看看?”
“不了,阿昙近日身體不太好,我晚些叫兩個大夫過來看看,你幫我照看好她。”
“姑娘身體一直康健,從沒見得有任何不适呀?”
“幫我照看好她,其他的你無需理會就是。”
我聽着他們的說話聲,心裏殷切地期盼他能進來,或許他說什麽我都應了,可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我心裏也越發空蕩蕩的,好似有什麽東西在眼前慢慢消失。我第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原來像山洞裏滴水的聲音,明明是空靈的滴答聲可傳入耳膜的卻是那麽铿锵有力。
往後幾天嘉洛果然沒有再來,我明白地把月缺看成月圓。嘉洛早有下令,不許任何人提起那夜的事,因此所有人都保持緘默,那日的事便也成了一樁懸案,懸在每個人心中。所幸的是,從那日之後城裏也恢複了平日的安寧,一切如常。
銘樟從那之後便也沒有出現,只是我經常在半夢半醒間聽到有人在耳邊喊着“姐姐”,還有推門而入傳來窸窣的腳步聲,睡夢中好似有人在我耳邊呢喃細語,我曾一度以為那是我的夢魇。而我入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睡得也越來越沉,竟有些嗜睡,有好幾次都是沉花把我搖醒的。
“姑娘,公子有好些時日沒來了呢。”
我背過身不去看她,沉花擺弄着窗幔,嘆了口氣,好似有糾結的心思,一盞茶後娓娓道來,“公子雖說早有命令,那日的事不許讨論,可謠言還是傳開了。姑娘即便日日閉門不出,應該也有所聽說,外面甚至有茶樓的說書先生拿公子那夜的事開講呢,據說都是座無虛席。都說公子那夜得一蒙面的女神仙搭救才得脫身,本是命懸一線的事卻被傳得很是風流呢。”沉花頓了頓,我兀自留了個背影給她,不吱聲,只覺得世人以訛傳訛的功夫确實了得,沉花神色難定地接着說,“姑娘該不是因這事跟公子怄氣吧?有件事本想瞞着姑娘的,可還是管不住嘴巴。我好幾次都看到公子在院子門口徘徊而不進來,我看着心裏都怪難受的,姑娘可不能錯怪了公子才好。我跟了公子好些年了,公子定不是外面的纨绔子弟。”
沉花見我不說話,走到窗棂邊上站了一會兒後拉上暖簾。我翻了翻身,感覺身上的骨頭發出了“嘎吱”的聲音,才小躺了一會兒就有些酸痛了,我想,數月的時間連我的身體都學會做一個凡人了。昏黃的燭火把沉花的臉映出了幾個輪廓,飄忽不定地在眼前晃悠。
“姑娘,明天就是團圓節了,明天軍營裏有發團圓餅,民間更有祭月的習俗呢。”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床前的繪着牡丹的屏風,懶得理會沉花,她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得了一壇桂花酒要不要帶過來讓姑娘嘗嘗鮮?”
沉花一說,我兩只眼睛冒光,點點頭,應了。從不知道酒是什麽味道,更不知酒醉是什麽滋味,嘗嘗也好。沉花關了門出去,我等着等着就等睡着了。
搖曳的燭火像攢動的人頭在我夢中飄來飄去,我有些心煩,擡起手揮了揮,想把他們趕走,頃刻間被一雙粗大溫暖的手握着,想掙脫又擺脫不了。我好像聽到我的心跳聲又在耳邊傳響,我努力說服自己不要醒來,不要睜眼,睡吧,睡吧,可耳邊還是傳開熟悉又有些久違的聲音,像極了前幾日夢中的呢喃聲。緊接着是一雙俊美無俦的眼眸和一張略帶清瘦的臉。
“你可知道我內心有多不舍?”
他把我的手放到他的臉頰邊摩擦着,在接觸到他皮膚的那一刻我全身顫栗得厲害,兩寸皮膚碰撞出巨大的火花,他握住我手的力度越發的緊後又變得溫柔,“從前我從不知生命是何物,只知是活着,現在為了你我會更好更強地活着。”
我不太明白他說的話,眼前他的影子瞬間變得清晰,我努力告訴自己不要醒來,可眼睛還是不受控制地睜開,對上了一雙略有些潮濕的眼睛,相視無言。
“剛看到沉花抱了一壇桂花酒過來,阿昙你想喝酒?”
我不置可否,雙手撐着努力吃力地讓自己坐起來,一不留神被他一伸手把我撈進懷裏。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擡起頭額頭抵着他的下巴,有密密如嫩草的胡渣撓着我。
“我說過不來看你,可還是做不到。”
“前幾日我在睡夢中聽到有人在說話,是你嗎?”我問,一顆心暖暖的。
嘉洛雙手捧着我的下巴,手指頭眷念地在我眉間游走。
“如果有一天你想走了,提前跟我說,給我一段時間準備,我會讓你走,我會努力做到不再過來看你的。”嘉洛淡淡的聲音掩飾得很好,聽不出悲喜,有些沙啞,“可如果有天你要違背天下人不要不讓我知道,因為我也會和你一樣義無反顧。”
“既然我們是一心人,又談何分開呢?”嘉洛放開我,兩只手架着我的手臂,眼裏充滿難以置信的錯愕,我笑了笑用歡快讨好的口氣跟他說,“明天是中秋呢,各個地方都有賞月的習俗呢,不如你陪我飲了這壇桂花酒,如何?”
嘉洛含笑地點頭,應了。我們搬了壇桂花酒到院子裏坐着,嘉洛取了兩個酒盅,斟了一杯,一股清香自來。我舉起杯,昂頭一飲而盡,有絲微甜入喉後是微辣,我豪爽地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推。
“不錯,再來一杯。”
“你不知道姑娘喝酒很容易吃虧的嗎?”
我淺笑,不理會,又斟了一杯,兩杯入喉後覺得有些嗆鼻外并沒什麽異樣,琢磨着也不過如此。要倒第三杯的時候嘉洛按住了我,我輕輕地推開他,連飲了數杯,泰然自若地眯着眼睛說,“我還怕你占我便宜不成?”
“那未必。”嘉洛小抿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阿昙微醉的樣子最迷人。”
我擺擺手,連連推開他,做好漢姿态大氣凜然地連往嘴裏又倒了幾杯酒後便被嗆得一直吐舌頭,肚子裏有一股氣流翻江倒海般地往食道喉嚨上冒。他的臉在我眼前逐漸搖晃成好幾個,他起身向我走來,随後他的身影也變得模糊搖擺,我的腦袋也如裝了鉛一般的重,搖頭晃腦的樣子跟說書先生無異。
“沒事的,我酒量肯定不會那麽差的。”我只覺得我說話的聲音很輕,害怕他聽不到,于是畫蛇添足地補充了句,“你別站着啊,不是說陪我飲酒賞月的嗎?喝幾杯呗。”
說罷有一雙強有力的胳膊把我抱進懷中,我聽到了兩顆溫熱的心在跳動,聲音大得就在耳邊,像是有誰在吶喊。
“阿昙。”
“嗯?”
“那次到三清山的時候,鲛婆族人跟我說他們的守山聖女是個活了幾百歲的女子。”
“嗯?”我又“嗯”了一聲示意他往下說。
“我本以為是個老婆婆,沒想竟是個驚豔的姑娘。”
“嗯。”我再“嗯”了一聲,表示有些詞窮了。
“阿昙,上輩子我們是不是見過?”
“嗯?”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有種不能自已的怦然心動和安心,我想,我們前世是不是相識過。”
“嗯?”
“不過相不相識無所謂,這一世有你足矣。”
“嗯。”
他一個食指敲在我的腦殼上,笑話我,“難道你就只會‘嗯’嗎?”
我又“嗯”了一聲。
嘉洛徹底無語了。我感覺腦袋有些難受,靈臺也有些不清楚了。一顆纖細的脖子支撐着一個重如石塊的腦袋有些吃力,可心裏泛出甜甜的花香酒香,洋溢在臉上,笑靥如花地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伸出手要去拿酒盅結果被我一把掃到地上,發出“砰”的聲響。我這才知道酒醉上頭了,說個話都有些吃力,萬一一個不小心就透露了好多小秘密。而現下藏在我心底的話苗子開始冒芽了,漸漸有些多了,開始不受控制地想跟他說說。
“你,你是小牧童……”我的舌頭有些結巴,可話匣子一開就有些關不住了,擡起頭沖他一個勁的“呵呵”傻笑,幹笑了幾聲後,我清了清喉,繼續說,“幾百年前我見過你……那時候你是山下放牧的小牧童,你老管我叫’石姐姐‘來着……不過,沒關系,即便過了幾百年……我也可以找到你的……”
我的話說得斷斷續續的,在他懷裏還不安分地指手畫腳,嘉洛俯下頭輕吻着我額頭,把我牢牢地禁锢在他的臂彎。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讓我情不自禁?”
我“嘿嘿”地笑着,點了點他的胸口,一張臉熱得像着了火,壞壞地問他,“你想把我怎麽樣?你能把我怎麽樣?小牧童!”
“你就不怕我把你變成我的娘子?”
“嘿嘿……你果然不正經……”
我說着說着頭就暈了,眼皮也越拉越沉,四周的景物有些颠三倒四地亂轉,往後的記憶是一片空白,我只知一陣天旋地轉後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沉花在屋子裏進進出出忙碌的背影。我起身想坐起來可還是一個重心不穩地跌倒在床上,頭疼得厲害。我心裏暗暗下決定,往後絕對滴酒不沾的,這東西真是有些害人,昨晚上的記憶我反複回想了幾次都有些迷糊。有幾個畫面在我腦海裏像浮萍一樣漂着,我想找到對應的場景卻又抓不着。我悔得想連甩自己兩巴掌,昨晚我該沒胡言亂語吧。
沉花興許是聽到了我跌在床上的聲音,回過頭看到我醒來了,幾步小跑過來。
“姑娘可算醒了,再不醒公子就又要來了。”她手上端着一碗蜂蜜水要我喝了解解酒,我接過一個“咕嚕”喝了個底朝天。
“公子來過?”
“可不是嘛,姑娘昨天喝高了,早上我過來的時候看到公子就守在姑娘床邊。姑娘一睡就睡到現在,公子都來了好幾趟呢。”
“哦。”我抓了抓後腦勺,整個人頓時清醒了很多,“現在是什麽時辰?”
沉花指了指外面挂在樹梢上的落日,紅彤彤的天邊像是剛從染缸裏拿出來的布,“姑娘,現在已經到了用晚膳的時間了。”
我無言地從床上下來,沉花怕我酒後勁還沒退便扶了我一把。
“姑娘趕緊去洗漱下吧,公子晚些要過來用晚膳呢。”我剛在地上站穩,沉花接着嘀咕,“姑娘下次可別喝酒了。”
“怎麽了?”
“我早上過來的時候,公子都在埋怨我給姑娘帶酒喝呢,不許我再帶呢,不過姑娘的酒量也太不濟了。”
我苦笑地擺擺手不讓她說了,她一臉無趣地退了出去。
嘉洛來的時候帶了幾個團圓餅和一打酥油茶,說今日是團圓日,要和家人吃團圓餅賞月呢。我說,我從沒過過中秋,從前在三清山每到中秋的時候,河婆總會在河面上放很多只紙船供族人泛舟放花燈呢,倒覺得不失樂趣呢。
“阿昙從沒跟家人過過團圓節嗎?”
我有些無奈,“我從出生就沒見過父母呢。是上一任聖女撫養我長大的。”
嘉洛凝視着我,環住我,我被他看得有些發怵,別過臉不看他,“以後我們就是親人了。”
“那你以後會和我過團圓節嗎?”
“我還要陪你過除夕,過乞巧節,過完整個人生呢。”嘉洛的下巴抵着我,話語就在我耳邊絲絲入耳,我從不知道原來甜言蜜語可以說得那麽好聽。
嘉洛說,每次想母親的時候就看看天上的月亮,想着都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呼吸着同樣的空氣,卻擁抱不到,相見不得,便越發難受。
我的手心覆蓋着他的手背,安慰他,“既然是親人,以後我們不分離,這樣每天都是團圓節。”
他說,“阿昙,等到開春了,我帶你去看桃花,帶你回三清山,那時候我們對着東澤大地拜天地成親,好嗎?”
什麽最美,最美的應該就是承諾和期待吧。
它是長在心裏的毒苗,它會越長越熾烈,越長越妖豔,有一天它會一點點把你吞噬,讓你慢慢忘了自己。
我說,“可我不想等到來年開春,我想要現在就去。”
他寵溺地撫着我的頭發,說,“小丫頭,倒是你等不及了呀。”
是,我是等不及了,活到這個歲數,我逐漸明白了我自己。
我要的不過也是一份世俗的愛,我寧願自己是一個俗女子,能愛能恨,同樣也害怕分離。
只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這是對是錯,沒有天理可以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