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隔岸觀火

? 踏破殘陽,蹚過河流,迎來了紅得發紫的天幕,新的陽光像一把火把點亮了深藍色的天空。踩碎時光的沙漏,眼前的星光像夏夜裏的螢火,鋪滿了華麗的錦袍,一點一點隐退後,一輪新日将大地和天空合二為一,像一張鋪開來了的山河畫卷。

一路上我總想讓馬兒跑得快點,再快點,甚至都不敢歇息了,就怕耽擱一分一秒。

第四天清晨,我飲着晨露,到達了距離柳沙谷還有兩百多公裏的鄉鎮。我跳下馬,牽着馬匹在市集裏走動,賣早餐的攤販吆喝着叫醒了打盹的路人。我看見了好幾個裹着紅色頭巾的路人牽着馬匹,背着包裹,馬匹上馱着女人和小孩,争先恐後地走出城門。挂在馬兒脖子下的銅鈴一路響得洪亮,耳邊雜沓的腳步聲使迷蒙的清早顯得格外喧嘩。

我攔住一位背着行囊匆匆而過的少年,他告訴我,那些裹着紅色頭巾的是燕國人,他們都是逃命去的,他自己也是逃命的,至于去哪,少年說,去哪都比這好。

後來少年反過來問我要去哪裏,我告訴他,我要去柳沙谷,少年聽後大驚,一臉的驚愕,他不解地問我,柳沙谷在打仗,那裏的百姓都紛紛外逃,為什麽我反而要往那邊去,我說,因為我有親人在那。

說這話時,前方傳來了一陣铿锵的馬蹄聲,像敲在我心裏的鑼聲,幾位身穿胄甲的勇士甩着馬鞭向人群中沖來,他們的手中都拿着一面紅色的旗幟,來往的行人們紛紛讓出一條道。少年将我拽入人群中,等到馬蹄聲遠去後,他一臉興奮地看着我。

“陛下又打了勝仗,他們是去報喜的。”

少年引以為豪地告訴我,他的眼裏閃着激動的淚花。我心裏一陣歡喜,一陣興奮,更多的是和前面一樣的自豪。

嘉洛的大軍雖說已經打退了燕陳兩軍,可常年生活在動亂邊境的兩國百姓,戰争已經使他們變得草木皆兵。虞國軍隊的戰火毀壞了燕國百姓的家園,虞國的百姓則怕燕國人肆意報複,所以紛紛背起行囊逃命去了。一座城現在只剩下走不動的老人和不願意背井離鄉的壯年,貧窮又野蠻。

臨別時我問少年,現在還走不走?少年說,其實哪都不如這裏好,如果兩國沒有戰争,有的只有商貿往來,該是多好。

我說,一切會好的。

繞過孤村,前面草木萋萋,空谷裏的寒風夾雜着一疊又一疊,悲怆的哭泣聲,“沙沙”作響的樹枝被搖得像穿行在夜裏的鬼魅。暴戾的血腥之氣越來越濃,像萦繞在鼻尖的花香,枝頭寒鴉嗚咽地叫着,撥開已經高到腰處的野草,總能發現森森白骨。有人的,有野獸的,純白得像打磨過的白玉。

賽過鮮血的夕陽總在提醒着我,我離柳沙谷越來越近了。越接近柳沙谷,街上行走的行人則越來越少,關于嘉洛的消息卻越多越頻繁。衣衫褴褛的乞丐追着人跑,瘦骨嶙峋的小孩睜着一雙空洞的眼睛看着穿梭的路人們,我甚至看到了陳國的遺誅,越走則越多,那些都是棄甲的逃兵。

我的一顆心也變得越沉甸甸的,像一棵浮萍,上面爬滿了蟲子,腦海中有好幾個聲音在說話,好幾個石昙在博弈。

這樣複雜兩極分化的情緒迫使我一路上走走停停,蹉跎着,終究還是走到了柳沙谷。

多日來期盼着的一顆心在看到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後變得彷徨恐懼,我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來這裏了。

站在頹垣敗壁的關隘下,我看見了千軍萬馬中遙遙領先的嘉洛,他一身玄色的便袍屹立在人群中靜靜地看着我。他的身邊站着的正是被傳叛國的宋慈,萬物靜寂。

空氣中好像有血的味道,是甜的。我的身體好像被打上了釘子,動彈不得,落幕的黃昏洗去了我一路而來的風塵。

朦胧的霧霭中,他的影子如一道金色的光芒,在我眼前不斷地放大。我好像看到了他淚眼婆娑,聞到了他身上青草混雜泥土的芳香,聽到耳鬓厮磨間他喃喃的說話聲。

“阿昙……”

他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抱着我,抱得我幾乎喘不過氣,我甚至還聽到了骨頭“咯吱”作響的反抗聲。

我很想沖着他笑,可這時候卻很想哭。我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聽他吃痛地叫了一聲後又報複性地咬了一口。

我都不知道我一路過來時的心情,他會明白嗎?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我第一次感覺到人格分裂是多麽痛苦的一件事,前一秒我會很讨厭這樣的自己,後一秒又會情不自禁地想看到他,再後一秒我又害怕。

“上次你來找我,這次我也來找你。”

“宮裏傳信過來說你跑出來了,所以我就日日站在這等。白天等,夜裏等,就怕錯過你的身影,終于把你等來了。”

嘉洛用力地拍打了我的肩膀幾下,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過了好一會兒我聽到他“噗嗤”一聲笑了。

宋慈帶着将領們退下了,往來的路人們紛紛側目看向我們,其中不乏驚嘆聲,我被看得很不好意思,我想推開他,他卻不願意,反而抱得更緊了。

“原來我的阿昙也這麽野。”

我又咬住了他的肩膀,聽見他“嗯哼”了一聲後大笑着放開我。他抓着我的肩膀,認真地把我看着,快樂得像個小孩,一雙漆黑的眼睛此刻卻如天上熠熠生輝的星光。

這一路上,我害怕過,彷徨過,迷茫過,也有想過退縮。可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突然感覺天地大了,寬了,我不怕了。

只要我們在一起。

我和嘉洛十指相扣回到軍營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半了,遠處的天空像一條變色龍,從深藍變成了紫色,然後夜色逐漸湮盡了柳沙谷的光輝,銀河裏的星光一眨眼就遍布了整個天幕。

近來捷報頻傳,軍營裏升起了篝火,常年征戰的将士們圍坐一圈,他們吃着烤羊腿,哼着歌,享受着短暫的快樂,只有調調沒有詞的曲子在這樣的夜裏聽來十分的動聽又悲涼,像夜莺空靈的歌唱。

嘉洛拉着我往他們中間走去,将士們在看到嘉洛回來後動作一致地起身行禮,嘉洛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随意,不必拘禮。

我們在人群中坐定,橘紅的火光把嘉洛的臉照得明亮亮的,很是硬朗好看。他問我吃不吃烤羊腿,他烤一根給我吃。他這話還沒說完,所有人都吃驚地看着我,我說不餓,嘉洛皺着眉頭看着我。這時宋慈走過來了,他走到嘉洛身邊,躬身。

“陛下,十味先生來了。”

我曾聽聞嘉洛能連連取勝正是得了一位神機妙算的軍師,我想,宋慈口中的十味先生應該就是人們口口相傳的軍師吧。

嘉洛在聽到這個名字後,先是一愣,随之做出反應。他握了握我的手,輕聲地跟我說:“阿昙,我去去就回來。”

嘉洛跟着宋慈走後,我看着一位坐在我身邊正專注于烤羊肉的将軍,問道:“将軍可知道十味先生是何人?”

那人料想不到我會主動與他說話,有些受寵若驚的他半天沒反應過來,随後畢恭畢敬地說:“禀姑娘,十味先生是陛下新得的一位軍師,很是厲害。”

“可知道他的來路?”

“不知道呢,只聽說是毛遂自薦被宋将軍推薦給陛下的,軍師能觀天象還有與神對話的本事呢,陛下十分器重他。”

“既然這麽有能耐,他可有什麽索求?”

“聽說他曾向陛下求一職位,希望陛下還朝後能将守城大将的位子給他坐。”

我聽着覺得玄乎,沒多久嘉洛就回來了,宋慈緊跟其後,就是沒看到他們口中的十味先生一起回來。

次日一早嘉洛就商讨機要大事去了,留了宋慈在我身邊。我在營帳裏繞了幾圈後覺得無聊,就跑出去了,宋慈亦步亦趨,他說他得嘉洛命不敢離我十步之遠。

這時我在營帳外看見一位長得跟德清幾乎一模一樣的男子向我走來,步伐穩健。當他站在我面前時,我幾乎愣住了,幻覺裏差點把他當做德清。

“放肆,見到姑娘還不行禮。”

宋慈的話驚醒了我,我緩過神來看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宋将軍你先退下。”

“是。”

我屏退了宋慈,宋慈猶豫了一會兒後才勉強退到離我不過五十米的地方,遠遠地看着我和其樂樹樹精。我踱着腳步向前方走去,其樂樹樹精緊随其後,像不請自來,更像有備而來。

“十味先生?”

我停住腳步,回過頭眯着眼睛笑着看他,他亦笑着看着。

“正是在下。”

之前在長珄城就一直見不到他,德清說他出去玩去了,原來是跑這來了,還給自己取了個有模有樣的名字。

這世界真小,小到一轉身就能碰到你不想見的人,更可恨的是那人将一直陪在你身邊。

“你來這幹嘛?”

“石姑娘來這幹嘛,我就來這幹嘛。”

“你應該回長珄城去,不應該待在這裏。”

“如果我不應該待在這裏,難道姑娘适合待在這裏?”

“顧好你自己就醒,莫要管我。”

“姑娘是怕我對他不利?”十味眯着眼睛一臉玩味地看我,“如果我想對他不利還會助他殺進柳沙谷內大敗燕陳兩軍?何況我與姑娘在長珄城有過一面之緣,也知道他是姑娘的意中人,我若對他不利,姑娘肯定會将我碎屍萬段,我又何須給自己找麻煩呢?”

十味在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在他身上察覺出了我一路過來時聞到的血腥味,那種暴戾嗜血的氣息,血肉被撕破的味道,像一個魔鬼鋪張出一張巨大的網。

其樂樹,地獄之花。

他是其樂樹,千年修成的樹精。其樂樹嗜血而紅,花開則暖。血是他全部的貪欲。正是想到這點,我仿佛想明白了他為什麽向嘉洛要守城大将的位子了。

“恐怕你要的是能暖你身子的血吧。”

我一眼洞穿十味的企圖,揭開了他人皮之下的猙獰面目。他怔怔地看着我,然後嘴角揚起一個譏诮的笑容,像一柄鋒利的尖峰。

“姑娘求的是什麽?天長地久嗎?你我各取所需,即便沒有我,血還是要流的,姑娘何必視我為眼中釘呢?”

那時的我單純地以為只要将十味從嘉洛身邊趕走就算安全了,不曾想,他是一只食人肉的禿鹫。分分秒秒都有生生死死,普天之下的禿鹫又何其多,我這樣做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感覺到他存在的隐患,我起了殺了他的念頭,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裏愈演愈烈,指間的內力也捏到了七成。若此刻我不分青紅皂白就要了他的命,那麽一切是不是就太平了?将來也太平了?

空氣中像有人在彈一曲铮铮的十面埋伏,我看見十味的臉上鋪滿了恐懼,呆滞,如樹輪一般,只可惜在□□疊起時,有一根弦忽然斷了,“咚”地留下一聲挫敗的音律。

“阿昙……”

嘉洛回來了,他邊走邊叫我的名字,我将幾乎要迸裂的內力抿了下去,在經過十味身邊時,看見他的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珠,在晴好的陽光底下像一顆顆豆大的玻璃珠,整個人如同劫後餘生般的餘悸,差點都站不穩了。

“姑娘剛剛是想要了我的命嗎?”

“如果你堅持要留在他身邊,我随時可以要了你的命。”

“我有沒有這個本事就請姑娘拭目以待吧。”

我冷笑地看着正在抹汗的十味,旋即間嘉洛已經走到我身邊挽住我的手,一臉訝異地看着十味。只見十味神色自若地拱了拱手,垂眉斂目。

“陛下,臣因之前未曾見過石姑娘,以為來者不善便上來盤問幾句,這才知道犯了欺君之罪,請陛下降罪。”

“沒事。”

十味走時,我好像在他身後看到了一簇簇怒放的其樂花,不羁的花蕊像一束擎起的紅蓮業火,傲嬌地看着我。有種馥郁的花香在我鼻尖似有似無地萦繞,在猝不及防間竄入我的舌尖,暖暖的,甜甜的,像糖化在口中的味道,有種挑釁的感覺。

“阿昙?”

“嗯?”

等我反應過來時十味已經走遠了,嘉洛拉着我,一臉興沖沖地往外走,我像個被他攥着走的小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今日天氣大好,我帶你出去走走。”

“去哪走?”

“阿昙想去哪就去哪。”

我不假思索地說:“我想去柳沙谷。”

嘉洛聽後臉色一變,當即就拒絕了我的請求:“我帶你去外面走走,柳沙谷別去了。”

依附着柳沙谷生存的城鎮叫永寧鎮,諷刺的是這個地方從來沒有安寧過。向北就是柳沙谷,柳沙谷斬斷了兩國的貿易往來卻帶來了數百年連綿不斷的戰火,翻過柳沙谷是天芒山,那是燕國的國界。

我和嘉洛走在街上經常能看到裹着紅色頭巾的燕國人。今日上街采集的人相比我之前在別的地方見到的算多點,可惜的是即便整個城的百姓都出動也不過一百多號人。

一路上嘉洛把我攥得緊緊的,唯恐我一不小心就走散。我看見好幾個嚼着舌頭的路人從我們身邊急急地穿梭而去,再看裏面居然還有一個陳國人,走得十分急促。這不,後面又三三兩兩地走過來幾個當地的百姓。

這邊一個說:“聽說燕國大軍又要打進來了,現在全城戒嚴,□□堞上都有重兵把守,你說這次押誰勝?”

“我們是虞國人肯定壓陛下打勝仗啦。”

另一個卷着舌頭,說話聲很輕但很快的聲音又響起:“這都打了多少年的丈了,誰勝誰敗都無所謂啦,誰能給口飯吃才是硬道理。”

“你是燕國國弱,對你來說肯定無所謂。”

“我可不懂這些,這次要是押贏了,我就能大賺一筆,我就帶着錢往南去,然後再讨個老婆,生幾個孩子。”

看着一行人一搭一唱地走遠,我有些哭笑不得,說悲哀吧也不知悲從何起。

我用食指捅了捅嘉洛的胳膊,用不冷不熱的口氣跟他說:“嘿,拿你賭錢呢,要不我們也過去押一把?”

嘉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好似對我的幸災樂禍很是不滿,立即就拉着我跟在那行人後面,打算去看個究竟。

一路上嘉洛攔了幾個當地的百姓打聽,這一打聽才知道其中的詭異。

原來這永寧鎮裏有座破廟,破廟裏住着一個乞丐,生老病死從來都是無人問津。後來有一天這個乞丐聲稱自己有神通,能知過去算未來,早幾百年,晚幾百年無一不知。起初大家以為這個乞丐瘋了都不予理會,後來有好事的人随口問了幾個,沒想乞丐全都答對了,再後來大家只要有問題都去問他了,姻緣,仕途,財路樣樣都能答得絲毫不差。直到近幾個月,陳國主動投靠燕國并對虞國發起挑釁,他則開始算兩軍交戰的勝敗,卻也是命中率極高。

我們到的時候,破廟裏已經擠滿了了人,人頭攢動着,黑壓壓的一片,很是熱鬧。我反過手主動拉着嘉洛往人群裏擠去,好不容易才擠到前排一個好位置。

破廟前坐着一個皮膚黝黑,身材瘦小,站起來勉強才到腰處的乞丐,不管把他圍成一圈的人如何吵雜,此刻他正盤腿而坐,閉目養神,一副修身養性的正派模樣。

他的面前擺放着一張被白蟻啃得密密麻麻的桌子,椅腳搖搖欲墜,仿佛風一吹就倒,桌子上放着一張發黃皺褶的八卦圖,八卦圖上正壓着白花花銀子和銅錢。極度貧窮的人因為貪婪而變得面目可憎,良知和是非對錯早被踐踏得如同草莽。

我拉住身邊一個急得滿頭大汗的壯漢問:“他們這是幹嘛?”

壯漢只顧着往前面擠,聽我們這樣一問,懶得連腦袋都不願意一撇,幽幽地說:“押輸贏呗,那麽明顯的還看不出來啊。”

嘉洛一聽就不痛快了,黑着一張臉從我手上搶過壯士,用力地擰着他的胳膊。

“賭什麽?”

壯士吃痛地甩開他的手,不耐煩地看着嘉洛說:“燕家和虞家的土地之争。”

雖說說得含蓄了些,可傻子也聽得出這話的弦外之音,嘉洛聽後果然勃然大怒,不過他還是壓制住了自己的怒火,冷冷地問:“朗朗乾坤,你們居然拿江山做賭注?”

“這位小生說的話好有意思,都自顧不暇了還管什麽國?這丈都打了快一百年了,誰做皇帝對我們這種小老百姓有什麽區別嗎?有奶就是娘,只要能混口飯吃,管他是閻王老爺還是天王老子。”壯漢不屑地說着,同時用睥睨的眼神看了嘉洛一眼,不以為然地接着說:“這位先生占蔔算卦很靈的,你要不也押一把,這次開二十倍呢。”

“早在先皇在世時,燕國國君就曾承諾,若得了柳沙谷肯定善待百姓,人人分地,重點發展農桑呢。”

這邊有人插嘴了,嘉洛的臉更黑了,低沉着一張臉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那邊又有一個不知死活的橫插一句。

“再說了,先生已經算出來了,陛下頂多再待七天就要回朝去,所以沒什麽可怕的。”

這邊壯漢已經沖出前去,将幾個銅板“哐當”一聲放在算命先生的桌子上了,算命先生在聽到銅錢的聲音後,心滿意足地笑了。

我突然覺得四周有一種陰森詭異的氣息,那氣息跟我一路過來察覺到的血腥之氣不謀而合。低下頭這才發現算命先生的腳旁邊放了一個不起眼的陶罐,也就是這個陶罐散發出不尋常的氣息,像地獄裏的鬼火。

“先生會算命嗎?”

人群中突兀地響起一聲冰冷的聲音,像空谷裏傳來凄厲的鞭策聲,在看到聲音的主人時,我一陣錯愕,一顆心不經意地觸動了一下,好似有人拿了張漁網套住我的心。

東煌?

“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過去未來無一不曉,你想求什麽,都可以。”

“我一百兩黃金押虞國輸,可以嗎?”

東煌一說圍觀的人立刻鼓噪了起來,剛還在閉目養神的算命先生驟然睜開了眼,東煌的臉突然變得十分陰鸷。擱在算命先生腳邊的陶罐突然躁動不安,好像一只沉睡的老鼠突然醒來後的急躁,一種地獄裏流亡出來的死亡氣息開始四處亂竄。

“不好意思,今天不押了。”

敏感的算命先生立刻察覺到形勢不對,提起腳邊的陶罐趕忙要走,東煌立即攔住了他的去路。本來成群結隊要離開的路人一看有熱鬧又折了回來,有人指指點點,有人憤憤不平地說了幾句雙方都不得罪的話,有人試圖上去阻攔,可在看到東煌手中變幻出了一條威嚴的打神辮後,在他們還沒靠近東煌時就被打神鞭的戾氣給傷着後,自保的心理讓他們不約而同地後退幾步。

“我都說了,今天不押了,你還想怎麽樣?”

算命先生有些口不擇言,說話時都有些結巴了,東煌只是冷冷地一笑。

“你既然都能算得出兩軍交戰時要流幾滴血,能不能算出你今天是死是活?”

算命先生聽後面露驚慌,身體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雙手一陣痙攣,差點就把陶罐摔在地上了。他想掉頭撒腿往後面跑,逃開東煌,無奈東煌早悄無聲息地布下了結界,他現在是怎麽樣也走不出去的。

“你到底想怎麽樣?”

算命先生急了,豆大的汗珠在他臉上如瀑布般滾落,像一只走投無路的螞蟻,他想扯着嗓子質問東煌,最後被硬生生壓了下去,幾乎是怯弱地問。

“我要你手中的陶罐。”

此時算命先生手上提着的陶罐已經變得更加躁動不安了,發出了“砰砰”沉悶的響聲,像一個挂在樹上的蜘蛛網,更像風中搖曳的燈籠,裏面似乎養了一只松鼠,現在正在裏頭上蹿下跳呢。算命先生神色複雜地看着手上提着的陶罐,好似在猶豫糾結,圍觀的路人也覺得不對,交頭接耳着說着什麽,猜測着什麽。

一番思想鬥争後,算命先生決定豁出去,他拔腿就跑,橫沖直撞的像一只困在籠子裏的鴕鳥。無奈他從怎麽逃都逃不出這個被東煌限定了的圓圈,自知大難臨頭後,吓得兩腿一軟,摔倒在地上。

“這位大爺,我知道我四處坑錢是不對,我把錢都給您,您放我走好不好?”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喧嚣聲帶來了絡繹不絕的圍觀人群,他們把破廟圍得水洩不通,生怕一眨眼就錯過一個精彩的鏡頭。

東煌不聽他解釋,手中的打神鞭驟然甩了過去。陶罐像長了眼睛,一晃如打太極般躲了過去,一聲撕破耳膜的長嘯後,三成內力的打神鞭打在算命先生的胳膊上。一片血肉模糊後,我仿佛聽到了一聲“嘎吱”的響聲,一條胳膊掉在了地上,如同折斷的樹枝,淙淙的鮮血直流不止。

算命先生痛得在地上直打滾,咬牙切齒的樣子時不時地觸動着我的神經。陶罐被摔出了老遠,前一秒還想見義勇為的大漢瞬間被這樣的場景吓得夾着尾巴走了,尖叫聲如一顆忽然爆炸的炸彈,在永寧鎮炸開了。

嘉洛突然松開我的手沖了出去,我瞧見他一臉憤怒,知道他想沖出去救那個算命老先生,急忙拉住了他。

“你不能救他。”

“為什麽?”

嘉洛一臉錯愕地問我,他想甩開我,可惜我用力地攥着他,他是怎麽也甩不開的。我把他拉到一邊,腦子轉得飛快,試圖說服他盡快離開。因為東煌那狠戾決絕的那一辮,看熱鬧的人怕傷及自身,已經逃走了大半,我和嘉洛突兀地站在圍觀人群的最前面。

“他不值得你去救。”

“小夥子,看着就行了,沖上去傷的是你自己,這個世道最不需要的就是善良。”

我這邊冷冷地說,那邊一個老頭已經拉着嘉洛循循教導般地說了一個實用的事實。算命先生看到東煌手中的打神鞭又揚起後,吓得濕了褲裆,他一邊求饒一邊爬到我腳邊,拉着我的裙裾,死命的扯。

“姑娘,姑娘,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那時已明真像的我心生邪念,一個可怕的念頭占據我的腦海。

如果我沒能殺死十味,那讓東煌殺死躲在陶罐裏的鬼娃也未嘗不可,這樣我可以給十味一記響亮的耳光,我要警醒他。

我絕不能容許他們留在嘉洛身邊。

“姑娘,姑娘……”

算命先生哭喊着求着我救他一命,聲音沙啞又絕望。我看見他空蕩蕩的胳膊,鮮血就像決堤的江流,血染紅了我的裙裾,滲入了饑渴的土壤,擡頭看見東煌正看着我。

我知道我是他全部的希望,如果我不救他就沒有人可以救他了,或許今日他将要葬送在東煌手中,魂魄不全。

我沒有勇氣殺人,卻在此刻表現得比任何人還冷漠,我竟然希望借着東煌的手讓他就此消失。如果東煌是一個縱火者,那麽我就是那陣讓火苗越燒越旺的陰風。

東煌神色複雜地看着我,我在等他,他在等我,我的身後一片寂靜,對于活着的渴望讓所有人都乖乖閉了嘴。嘉洛的手幾度想掙脫我,他身上已經燃起了滾滾的殺氣。

“我與狼族的宿怨未了,救不了你。”

我平靜的一句話泯滅了算命先生充滿希冀的目光,澆滅了他對于活着的希望。他嘲弄地笑着把頭埋在地上,我聽見了他悲到極致的笑聲,一種灑脫的笑。

“早聽說姑娘俠義心腸,不想也是見死不救之人。”

我的耳邊傳來一聲“啪”的聲響,響亮得像一陣陣凄厲的哭聲,驚起了一森林的鬼怪。東煌打碎了滾落在地上的陶罐,鬼娃的魂魄如一縷炊煙冉冉升起,驚慌地四處逃竄,氣息在陽光下越變越薄弱。

突然有一個迅疾的身影穿過東煌的結界,抱着鬼娃殘缺的魂魄逃得無影無蹤,東煌想追過去卻在關鍵時刻猶豫了。鬼娃到底是鬼君未能出世的孩子,他還是有所顧慮。

我愣愣地站在一邊,等到所有人都喊着叫着跑開後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如同一個睡了很久的人,緩緩地睜開眼看世界。

東煌早沒了蹤影,地上殘留着一地的陶罐碎片,有一只斷臂兀自留在一邊,血已經結痂了,不流了,跪倒在我面前的算命先生久久沒了動靜,這一切似乎在跟我說着什麽。我有些後怕地蹲下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發現他一動不動。嘉洛把他僵硬的身體扳過來後,我才發現他已經斷了氣。

天地作證,這時我是真心想救他的,可惜他已經死了。

“不要怕,阿昙。”

嘉洛小心地把我抱入懷中,他用寬大的手掌蒙住了我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不要怕”。他以為我看不見就好了,怎知這一幕已經烙刻在我的腦海裏了,它無時無刻不在拷問我的良知。

我怎麽能見死不救?我怎麽能阻止嘉洛去救他呢?如果當時我沒阻止嘉洛出手相救,或許他能留得一命。

他是鬼娃,我不斷地告訴自己。

後來東煌告訴我,他說,鬼娃這邊聯合十味将三國大軍引入柳沙谷內殘殺,那邊利用生活窘迫的乞丐在燕虞兩國境內用同樣的橋段坑蒙拐騙,哪邊押的賭注多,哪邊就贏得暫時性的勝利。他們的動機卻簡單得讓人啼笑皆非,一個要快樂刺激,一個要用血來強大自己的修為。

東煌問了我兩個問題,他問“現在已經得罪了鬼君,你怕不怕?”

我說:“不怕。”

他又問:“你沒救鬼娃,是對了還是錯了?”

我不知,因為我心中俨然也沒了對錯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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