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旗開得勝
? 鬼娃出事的當晚十味就來找我了。
那天晚上無風無雨,可也不悶,天上的星星很多,遍布了整個夜空,像個棋盤,是難得的好天氣。暴風雨來臨的前兆大家都表現得與往常無異,嘉洛帶着我在營帳外散步,他的神色卻有些不太輕松。從不讓我牽扯進國之大事的他,從市集回來後卻破天荒地問了我一句。
他問我:“阿昙,如果永寧鎮沒有戰火該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我當時正在為白天的事分神,心不在焉的沒能及時反應過來,愣了一下。
“若是能在利益持平的情況下換得和平,百姓樂哉,豈不更好?”我看着嘉洛的表情猜想着他此刻的心情,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至少永寧鎮不是一個只有一百多號人口的空城。”
嘉洛聽後笑了笑沒說什麽,只是牽着我的手默默地走着,皎潔的月光灑在他臉上,有一種朦胧的美。事後我想,是不是我這句無心的話在無意間傷到了他。
我看着士卒們手中的長戈在月光下閃耀出銀白色的光輝,看着他們嚴陣以待的神情和嘉洛心事重重的樣子以及他剛問我的話,敏感的神經告訴我,今晚有事要發生。
果然沒過多久嘉洛就把我送回營帳了,他抱了抱我,跟我說:“阿昙,我要出去下。”
我拉住他的手腕問:“什麽時候回來?”
嘉洛蹲下身來,刮了刮我的鼻子,寵溺地看着我說:“你先睡,我可能要明天早上才能回來,我派了宋慈在帳外侯着,你要有事直接叫他。”
我本想伸手去拉他,叫他不要走,告訴他我不需要被照顧,問他這個時候我能不能跟他在一起,可他走得飛快,好些話我還沒來得及說,他的背影就消失在我眼前了。
空蕩蕩的營帳內只有燭光裏,拉得長長的影子陪着我,我突然想起沉花,如果她在還能和我說話話。
子時剛入睡的我被一聲铿锵的兵器敲擊聲驚醒了,随後是一陣陣咆哮的叫喊聲和铮铮的馬蹄聲,還有落矢交墜的聲音。松脂的火把将黑夜照得如白晝一般,像是有人打着一盞盞紅燈籠在外頭轉悠。
我疏地睜開眼,迅速從床上跳了起來,一顆堵在胸口的心突然慌得厲害,“撲通撲通”地幾乎要跳出喉嚨,額頭上的青筋也跳動了幾下。我跳下床,沖出營帳,似乎早有意料的宋慈一把把我攔在了營帳內。我想往哪邊走他總能早我一步,用健碩的身體攔在了我前面,擋住我的去路。
“陛下有吩咐,姑娘不能踏出這裏半步。”
“放肆。”
我從沒用過這詞,沒想到第一次用還是蠻受用的。我本想色厲內荏地吓唬吓唬宋慈,沒想到對他毫無作用,非但沒把他給吓着,他反而招了招手,喚來了□□個士卒,圍成小包圍圈,攔住了我的去路。
“還請姑娘回去。”
宋慈不卑不亢地說,我看着将我圍困住的士卒,聽着耳邊時不時傳來的厮殺聲,聽到了鋒刃被斬斷的聲音和身體被斬斷,鮮血噴湧而出的聲音,如同夜晚的風不經意間地從我耳膜邊刮過。周圍飄蕩着一絲濃郁的濕氣,像大雨過後森林裏雨滴落在樹葉上的味道。
“外面怎麽了?”
“請姑娘回營帳內休息。”
宋慈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氣急敗壞的我奪過宋慈挂在腰間的長劍,鋒利的劍刃奪鞘而出,掠過一道雪白的光影。
“外面怎麽了?”
“還請姑娘回去。”
宋慈厲聲說道,他向前走了幾步,想要把我逼進營帳內。我舉起閃着寒光的劍刃,抵着宋慈的脖頸,宋慈非但沒被我的舉動給驚着反而越走越近,一旁的士卒被眼前這個場面吓得面面相觑,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退下。”
看着宋慈步步逼近的步伐,劍刃已經在他的脖頸處留下了一條淺粉色的血口,像玫瑰膏的紅。有兩個士卒跑過來拉住了宋慈,不讓他再向前走一步,另一個則在那邊勸慰我。
“姑娘,陛下命我等保護姑娘,姑娘若有個差池,我等難辭其咎,還請姑娘不要為難我們。”
我看着宋慈,看見他的眼睛正淡淡地看着遠方的星空,那地方正是燃起一團燒向天邊的大火,像極了和應城的落日。
“姑娘并不會殺了末将,又何必在這拿着劍威逼末将呢?”
宋慈淡淡地說,好像眼前的紛紛擾擾與他毫無相幹,一雙眼睛空洞又透明。
“再不讓開,我現在就殺了你。”
此話一說,擋在我面前的士卒全部“嘩啦”一聲跪在地上,有人抱着宋慈的大腿,有人焦慮地想上前勸說我兩句,卻都被宋慈打斷了。
“以姑娘的能耐殺一萬個人不過是彈指之間的事,如果姑娘真心想逃出去,完全可以瞞着末将,無需在這狐假虎威。”
“既然如此,我現在就讓你好交差。”
我像是一只被踩着尾巴的老虎,一邊冷冷地說,一邊把劍刃刺進了宋慈的血肉裏,只要一用力,他的動脈就會被割斷,血會沿着那條細小的縫隙噴出幾米之遠,霎時壯觀。有兩個士卒吓得臉色蒼白,趔趄地站起來抱住我的胳膊,我輕輕地一揮手就把他們甩出了幾米之遠。
宋慈面不改色,一身的正氣凜然,一雙空洞的眼睛這才回了魂。他直勾勾地看着我,仿佛透過我看到了什麽。
在他棕色波瀾不驚的眼睛裏,我似乎看到了旌旗遮日,石罅裏白骨成沙的情景,看到了紅血畫版圖的壯麗場面。
棕色的眼睛,他是陳國人。
好像有人在這個狼煙四起的夜裏敲響了一聲铿然的警鐘,遠方傳來了磨刀嗚咽,破弦霹靂的長嘯聲。
“将軍是陳國人,陳國國敗,将軍有何顏面茍活于世?如若不是為了複仇,将軍早已辭官遠去了吧。”
“末将心中只有一個主子。”
“在長珄城時的夜夜拜訪,難道沒有說動将軍投靠母國?”
“姑娘既然已經知曉,為何不趁現在把末将的心掏出來看看是忠是奸呢?”
宋慈無畏地看着我,眼睛裏閃爍着決絕的光芒,他一字一字說得铿锵有力。血像山谷裏的小溪,從劍刃上流了下來,我想起了在和應城畫丹青時的畫面。
原來血的顏色和丹青的顏色如此一致,如果我用宋慈的血來來畫和應城的晚霞,應該很好看吧。
“姑娘,姑娘,您還是回去吧,陛下是為了您好才不讓你出去的……”
“是呀,姑娘,如果你私自跑出去,我們是要被殺頭的呀……”
已經吓得目瞪口呆的士卒們三三兩兩口齒不清地勸慰着,有人爬了過來抱住我的腳。宋慈的血從劍刃上滴落在地上,濺起了一朵鮮豔的紅蓮。
這時我聽見有人驚喜地喊着:“十味先生,十味先生……”
其他的幾個人聽聞後如同看到救星般,也趕緊跪着爬了過去,拉着十味的袖袍說:“十味先生您來了就幫忙勸勸姑娘吧……”
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十味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我面前了,我冷笑一聲,收回長劍,一揮手,“哐”的一聲,長劍回鞘。
剛從我劍下留得一命的宋慈屹立在那,像一棵風雨不倒的大樹,他怔怔地看着我。我在他眼裏好像看到了寒光照鐵衣,烽火無人還的場景,雜鼓聲一陣壓一陣。
兩個士卒扶着膝蓋站了起來,趔趄地去扶宋慈,卻被宋慈推開了。
“十味先生,有何貴幹?”
我歪着脖子,整好以暇地看着他問。他嘴角顫抖着,不似白日裏那般玩味地看着我,反而是一臉的嚴肅。當真是為了鬼娃的事來找我興師問罪的。
“姑娘知道的。”
“先生是為了白天的事來找我算賬的?”
我打趣地問他,問得沒心沒肺。十味的嘴角抖動得像篩糠,然後緊咬住了下唇,最後抿着嘴巴,陰沉着一張臉看我。我這才發現他的手上抱着一個陶罐,相比今天早上在算命先生那看到的小了許多。
“你們都下去,我有幾句話想跟十味先生說。”
士卒們如釋重負,立刻退到了十步之外,只有宋慈不動,堅持守在帳外。我轉身走進營帳,十味緊跟了進來。一進營帳,十味就抱着陶罐一個箭步搶在我面前,攔住了我。
“今日的事是我們不對,我們定會痛改前非,還請姑娘能救他一命。”
十味說話的口氣十分誠懇,雖說是過來求我救鬼娃一命的,可他卻将陶罐緊緊地抱在胸前,生怕我會對它不利。
我知道這裏頭是鬼娃的魂魄,知道今日他挨了東煌一記打神鞭,到現在還能留得一絲魂魄,當真是有些修為的。雖說他未能投成肉身,但到底是鬼君的孩子。
“可我不願意救他。”
“姑娘今日見死不救之事如果傳到鬼君耳裏,這梁子便是結下了。若姑娘能主動修補鬼娃的魂魄,便是與鬼君主動交好,是兩全其美之事,何樂而不為?”
我聽出了十味這話裏頭的弦外之音,看着他懷中小心翼翼抱着的陶罐,道:“我與他的過節早在和應城時就已結下,若非忘川河上的船夫說情,他早就沒命了,我也早有過勸誡,如有下次絕不留情。如今你與他為非作歹,我豈有救他的道理?”
十味聽後上前兩步,急忙為鬼娃辯解,他把所有的責任全攬在自己頭上。
“鬼娃還小,何況還是個啞巴,不懂是非對錯,他所做之事都是我教的,姑娘要殺要剮全沖着我來。我只求姑娘能再給他一次自我救贖的機會。”
十味不說還好,說了更讓我哭笑不得,我讨厭別人在我面前說道德,說是非,何況是他。
“自我救贖?”我冷笑着看着十味,覺得相當諷刺,相當可笑,“先生拿什麽救贖他?先生可知道你才是最需要自我救贖的人?”
十味凝重地看着我,他的臉上遍布着沉重的悲傷,我在他這樣哀愁的眼光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點一點正在擴散。
我與他有同樣的悲哀。
石昙啊石昙,你憑什麽說別人呢?泥足深陷的你難道不需要自我救贖嗎?
我們都有錯,為何我卻清高自負呢?這樣的我忽略了一個事實,在我靈魂的深處,正在培育着另外一個自己,誕生成型的那日或許就是自我泯滅的時候。
“姑娘如果能救鬼娃這一回,我保證從此在你們面前消失,永遠不再出現。”
我在十味眼裏看到了渴望和哀求,他似乎在無休止地做出讓步,只要我肯說,他或許就敢答應。只是我卻猶豫了,怯弱了。
“姑娘也在懊悔自己白天的時候沒救那乞丐一命,現在求姑娘不要再讓自己後悔了,救救鬼娃一命吧,姑娘有任何要求盡管提,就算毀了我的修行,我也在所不惜。”
很多年以後,我還會時常想起這一個晚上,想起十味問我的話。多年後的我也曾反複地問過我自己,當初的我該不該救鬼娃。
如果一切能夠重來,會是怎樣的結局?
十味靜靜地等着我回答,他眼裏的期待,渴望就像一個掉入懸崖邊,命懸一線的人,等待着有人能在這個時候拉他一把。他懷中的陶罐在我腦海裏不停地晃動着,裏頭傳來了嗚咽的哭泣聲,一個個殘缺的音節好像在訴說着什麽。
燭火裏,十味的影子一跳一跳的,像皮影戲裏面的人偶,又像一個提線木偶,揪着我的頭皮,讓我一陣一陣的痛。
該與不該在我腦海裏撕扯着,營帳鐵鎖撼動山河的聲音擾亂了我的神經,明月照亮的鐵衣将士轟然倒地,血滋潤了春日裏滋生的春草,轉眼開出了一朵朵漂亮的花兒。
“我不會救他,但我也不允許你留在這裏。”
“天地之大,請姑娘給我指一條明路。”
“回長珄城去,做你的樹精。”
十味的嘴角抽搐得很厲害,像落在樹葉上的春雪被簌簌地吹下。希望如同泡沫,一吹就破,他嘲弄地看着我,笑得凄慘。
“如果我應該回長珄城,姑娘該回哪裏呢?”
我回哪?
十味點到了我的死穴,三清山?其樂城?和應城?還是長珄城?
從前我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那就是三清山,現在我發覺天地之寬,我除了三清山哪裏都可以去了。
這是一種悲哀還是一種欣喜?
膚淺的快樂讓我得到了暫時性的愉悅,愉悅之後接踵而至的是彌漫在心坎的無措和揮之不去的恐懼,像進入了一個空洞的宇宙。
“姑娘可否救鬼娃一命?”
帳外喧嚣的聲音埋沒了十味的聲音,鼓聲陣陣中,我聽見了火苗燃燒野草時發出的聲音,看到了硝煙四起的血染沙場,血氣方剛的男兒在一群亂屍中擎起手中的旌旗,一個鮮豔的“虞”在向全世界宣告着這場戰役的勝利,這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春天。
我想起了嘉洛,想着他此刻在哪裏,是否安全。
“姑娘可否救鬼娃一命?”
十味前後問了我不下五遍,聲音一聲比一聲響亮。帳外通紅的火把像澆在我心上的辣椒油,我瞥了他一眼,看見他像個木偶一樣筆直地站着,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喃喃自語地說着什麽。我甩開他直接走出帳去,不想他反應迅速,直接追了上來,用單薄的身體攔住了我的去路。
“求姑娘救鬼娃一命。”
“他受的乃是狼族的打神鞭,我無能為力。”
我推開他要走,十味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泫然欲泣地反複地說着那句話。
“求姑娘救鬼娃一命。”
以前我不相信他們之間會有真友誼,現在他卻主動跪在我面前求我能救鬼娃一命,我的心好像被針紮了一般的疼。我努力地想告訴自己,“救吧”,可腦海裏有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不斷地告訴我,警告我,不能救。
不能救。
“姑娘,如果您今日不救他,他就會魂飛魄散的,求姑娘您救救他……”
我的腦子像被攪和過的漿糊,亂成一團,嘉洛的名字卻在這個時候竄進我腦海裏,翻來覆去地翻滾着,有恃無恐。
一番艱難的心裏鬥争後,伴随着剛剛還震天動地的,雜沓的逃跑聲逐漸遠去後,紛亂的馬蹄聲像一陣陣鼓聲奔像遠方,鬼娃的事我是怎麽也聽不進去了。
看着帳外的火把明了又滅,滅了又明,遠處草木聲凄凄慘慘。我這才恍然大悟,只手提起十味的衣襟,殺氣騰騰地瞪着他。
“為什麽燕國今天會偷襲?”
十味徹底怔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扭曲的臉龐上慢慢浮現出一個戲谑的笑,如一朵開得正紅的其樂花,他的笑容明媚得像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他僵硬的身體任由我提着。
這時我發現不光是我,他也殺氣騰騰地看着我,可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燦爛,嘴巴幾乎都歪到耳根處了,一雙猩紅的眼睛幾乎可以滴出血來。
“我用他的命換鬼娃的命,可否?”
十味陰鸷地看着我,笑容詭異恐怖,營帳裏的空氣緊繃得像一張将要扯破的紙。四周突然充斥着濃郁的花香,像一夜間滿城的花都開了,各種花香争相鬥豔,唯恐自己遜色別人一分。
我用力地甩開十味,幾乎是将他重重地扔在地上的,我聽見他的腦袋“砰”地一聲撞在了桌角處,可懷中的陶罐卻被他死命的護着。
“我石昙從來不懼任何威脅。”
我徑直走出營帳,帳外一陣撲鼻而來的血腥味,混合着松脂火把的氣味,遠處通明的火光像一條憤怒的火龍,四月的天冷得讓人直打哆嗦。
突然,帳內傳來了十味凄厲的笑聲,笑聲像一把鋒利的長劍撕破綢緞,在這樣的深夜裏凄涼得像撕心裂肺的哭泣聲。
宋慈看到我走出來,趕緊迎過來的同時仍不忘用身體擋在我前面,守在十步之外的士卒也在瞬間打起十萬分的精神,唯恐我又要跑出去。
“姑娘請回賬裏。”
今天晚上宋慈千篇一律地說着這句話,聽得我有些心煩了。
“陛下呢?”
“請姑娘回賬裏。”
宋慈機械地說着,我的心卻忐忑不安,一個士卒怕我冒失趕緊上來補充了一句:“姑娘莫急,我們又打勝仗了……”
士卒興奮地說到一半就被宋慈一個眼神給吓得退到幾步之外。雖說是這樣,可我的心卻一直懸空着。
我從來沒這麽怕過,害怕他有個意外,卻也為自己時時刻刻為他提心吊膽而難受。我祈禱着我放在他身上的破魂梭能保他不受傷害。心煩意亂的我開始在營帳外來回踱步,這時我聽見帳內傳來十味的嘶喊聲,帶着沙啞的哭泣聲。
“石昙!如果今夜大家相安無事,你能不能救他一命?”
“石昙!”
“石昙!你能不能救他一命?”
嘶吼聲一聲又一聲,像野獸歇斯底裏的咆哮聲,到後面聲音逐漸小了,再後面就沒有了,守在帳外的宋慈神情複雜地看着我。
我走進營帳內,看見十味跪坐在地上,紅着一雙眼睛看我,絕望像嗜血的螞蟻,已經爬滿了他的眼睛,希望在他眼裏就像暴風裏的火光。他抱着陶罐的手顫抖得厲害,在看到我折回來後,眼裏的希望之火“撲哧撲哧”地閃動了幾下。
“你會救他嗎?”
他呆滞地看着我,反反複複地問我,喃喃自語地說着,像陷入夢魇時的痛苦掙紮。看着他卑微得如同一顆踩在腳底下的塵埃,想着自己何嘗不也是這樣。
我想救他。
這個念頭一直都存在我的潛意識裏,可卻有一個斬釘絕鐵的聲音不斷地否定我。
時間過得好慢,十味近乎癡傻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位讓他痛徹心扉的愛人,我卻逐漸失了判斷力。
“我不會救他的。”
腦海裏有一個笑得猙獰的魔鬼替我回了他,當我在聽到這個陌生冰冷的聲音後,我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被彎刀捅出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隐隐作痛。
我是一個無比虛僞的人,這邊殺着人舔着血,那邊還在悲天憫人地說着正義之道。
“石昙!”
十味憤恨地看着我,嘴角的笑容像鋪天蓋地的潮水在他慘白的臉上奔湧,他嘶吼着喊出我的名字,他的聲音脆弱無力,像奄奄一息的生命。
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也顫抖得厲害,有一滴眼淚仿佛在頃刻間被逼到了眼角,我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想把它逼出來,可卻無濟于事。
我想亡羊補牢地說句,我救吧,可十味已經帶着鬼娃沒了蹤影。有種殺了人的悔恨和恐懼在我心頭彌漫,各種複雜的情緒在腦海裏撕扯。我愣愣地坐在床前,仿佛看到山谷內的月光都是紅色的,四周忽然死一般的寂靜,剛剛的震破耳膜的吵雜似乎從來都不曾存在。
不知過了多久嘉洛回來了,那時天已經快亮了。他一進來就帶來了令我作嘔的味道,所以當他抱着我的時候,我突然惡心地厲害,推開他,扶着肚子一個勁的幹嘔。
嘉洛攬着我,輕輕地撫着我的背,一面心疼地看着我,一面把宋慈喊了進來,命他去把城裏最好的郎中都叫過來。我連忙喊住了宋慈,告訴嘉洛,我不礙事的,在我的堅持下他也只能作罷了。
這一戰距離上一次兩軍正面交鋒過去僅僅不到五天,數百公裏外的百姓聞之無不沸騰,奔走相告,難掩內心的激動。嘉洛過後再次整饬軍紀,重修法令,全軍饬備,嚴格貫徹命令。
後來的史書是這樣記載這段歷史的:燕王親率大軍連夜越過柳沙谷對虞國發起突襲,內緊外松,時刻處于戒嚴狀态的虞國軍隊早有防備。在燕國軍隊翻過柳沙谷後,李及岸率領數萬名弓箭手及精兵埋伏在山谷內,斷了燕國的退路,來了個裏應外合。腹背受敵的燕國軍隊在經歷了數個時辰的浴血奮戰後沒能等來陳國的援軍,已是四面楚歌的燕國軍隊終究難逃慘敗的命運。為求活命的燕王最後率領一支殘部殺出了一條血路,一路殺到了柳沙谷外,以活人做盾,死人鋪橋的慘痛代價殺出柳沙谷,躲進了天芒山,燕國大敗,虞國軍隊未對其窮追猛打。
也有歷史是這樣記載的:當時燕王已被虞國重兵圍困住,斬殺猶如同郎中取物,虞國國君幾番勸降,燕王拒不受降,更不願意奉虞國為中央政權。因虞國國君重在收攏人心,平息兩國近百年來的戰火,結秦晉之好,故撤去埋伏在山谷內的精兵良将,有意放之。
也正是這一戰為往後虞國平複燕國,燕國成為虞國的附屬國,年年納貢,兩國頻繁的經濟文化往來埋下了重要的伏筆。
後來在很多酒樓甚至勾欄裏都能聽到很多人繪聲繪色地說起這場戰役,他們的眼裏還閃着驕傲的淚光。
也就在那夜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十味了,嘉洛也問過宋慈是否知道十味的下落。宋慈三緘其口,硬是沒把那夜十味過來找我的事告訴嘉洛。
宋慈說,十味畢竟是過慣了閑雲野鶴生活的高士,或許已經跑到別的地方游玩去了,嘉洛也沒派人去找,由着他去了。
往後的幾天燕國再無動靜,也不知何時外頭流言四起,說燕王率大軍偷襲虞國的那天晚上,陳王非但沒派援軍相救,更是躺在錦幄內美女在懷,欣賞着曼妙的舞姿,激越的箜篌聲唱了一晚上的隔岸觀火,樂師們的手甚至彈出了一道道淺淺的血印。慘敗的燕王聽聞後失聲痛哭後憤而大怒,陳國被孤立。
四天後嘉洛班師回朝,留了李及岸及數十萬名将士留守柳沙谷,宋慈一同回京。也就是在回京的那天,消失多日的十味出現了,他笑着看我,一臉的意味深長。嘉洛本想随了他的心願,讓他就在柳沙谷,不想十味改了主意,他不留在柳沙谷了,跪求嘉洛能帶他一同回京,侍奉左右,效犬馬之勞。
不同的是,這次我看不到鬼娃了,一想到鬼娃可能因為我的冷漠而魂飛魄散時,我的心好像踩空了般,懸在一條吊繩上,有種酸澀的滋味慢慢湧上心頭。
十味當着嘉洛的面眯起細長的眼睛,頗有意味地問我:“我與陛下一同回京,姑娘是否願意?”
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十分緊張,我的腦袋轉得飛快,琢磨着他這樣做的意圖。我本想阻止十味與我們一同回去,可轉念一想,如果他留在柳沙谷未必是好事,一起回其樂城也好,在我眼皮底下想來他也不敢怎麽樣,我能時時盯着他也好,便沒反對了。
“我沒意見。”
嘉洛見我沒意見就允了,十味和宋慈同我們一起回其樂城。
那日中午嘉洛只帶了一小支精兵就踏上了回其樂城的路,李及岸送到關隘下,漫天風沙中,持着長戈的士卒跪成一片,跪成了永恒的陶俑,道路兩邊滿是歡送的百姓。
嘉洛将并給了李及岸一個非重大決策可自行裁決的權利,同時還有一塊免死金牌。
回其樂城的那天正是嘉洛出征柳沙谷的第一個月零十八天。
我回頭深深看了一眼這個貧瘠的城鎮,滿城的百姓揮手相送,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正在崛起的繁華。百年後的永寧鎮已經是虞國與燕國經貿往來的重要關口了,門庭若市的商鋪早已沒了當年的破敗。
現在正是桃花凋落,新桃俏枝頭的季節,等我們走過麻杆河,抵達其樂城時,我就有桃花釀可以喝了。
只是回其樂城的路上我總提心吊膽的,崩着一條神經,每時每刻都緊盯着十味,最怕他不小心又在我眼前消失,不過這一路走得平安無事,連一只攔路的猴子都沒看到。
這天晚上嘉洛對我說:“阿昙,明日到了麻杆河你就能看到其樂樹開花了。”
我這才猛然想起,現在是四月了,其樂花開在人間的四月天,開在清明前後。不過我突然覺得好笑,看什麽其樂花呢,眼下就跟着一個其樂樹樹精呢,怎麽趕也趕不走。
天上繁星點點,溪上草間忽然漂浮出靈動的光芒,像雨像煙。無數只螢火蟲閃着暖暖的星光,好像一伸手就能抓到一把,與天上的星星顯得相得益彰。
嘉洛伸手抓了一把螢火蟲,一點一點的星光在他手心裏閃耀着。我轉過頭,看見他凝視着我,一松手,無數只螢火蟲從他的手心裏飛出,像一面紗燈飄在我們之間。
這樣的夜,微風,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