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善後

早在第一次扮演“家長”的角色之前,郁占曾與周正真專門聊過桑書南的事。

郁占問了一個問題:“桑書南是你的兒子,為什麽不随你姓?”

周正真這樣回答:“他跟我沒有血緣關系。他的母親以前是我的好友,在他十歲的時候去世了。”

這種事情并不太正常。但郁占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

她本人的經歷,在世俗眼中,原本也不算正常。

郁占只是微笑:“雖然沒血緣,但你們的感情似乎很好。”

周正真點頭:“他是個好孩子。”

周正真說得并不詳細。

他雖然信任郁占,卻更想保護桑書南。

他不願意把桑書南的傷疤揭給別人看。

所以即便是對着郁占,說話也只不過點到即止。

郁占敏銳。

抛去他們之間天然的羁絆不談,周正真透露的這一點信息,已足夠讓她對桑書南産生格外的愛憐之心。

郁占看着桑書南的時候,總容易想起曾經的自己。

——在被世界遺忘的小小角落,孤單無助的自己。

她真心地憐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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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走到了醫務室,郁占見到了被桑書南打傷的鄒瑾。

鄒瑾的臉上一塊青一塊紫,貼着紗布的嘴角高高腫起。

郁占看着心驚,心裏想着,無論如何也要安撫好他的情緒,避免事态惡化。

她抓起桑書南的手,走到鄒瑾面前去:“你好,我是桑書南的表姐。我替他向你道歉。

她拉了拉桑書南的衣擺,用意明顯。

後者微微抽動嘴角,停了停。

郁占緊張地看着他。他觸到她的眼神,垂下眼去,乖覺地開了口:“對不起。”

語氣固然談不上多麽誠懇,到底把姿态放低了。

郁占多少松了口氣。

其實鄒瑾平時跟桑書南關系不錯。

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打,他看着桑書南,沒有好臉色:“桑書南,你有病。”

這句話落在郁占耳裏,刺得她心裏發顫。

此情此景,為了保護桑書南,她只能低頭忍耐,卻又忍不住擔憂桑書南會被這惡毒話語刺傷。

她下意識地去看桑書南。

桑書南無動于衷地站在原地,還是一副尋常的寡淡模樣,并沒有因為這句話而作出特殊反應。

他越是如此,她越覺得心口發緊。

郁占有心替桑書南解釋兩句,卻苦于不知內情,只能又拉了拉桑書南的手。

桑書南側眼看了看她,目光安靜而淡漠。

他很快又将目光自她面上轉開去。

桑書南望向鄒瑾,說:“對不起,我最近心裏很煩。”

鄒瑾皺着眉:“誰不煩?誰一煩就掄拳頭打人?你是不是有暴力傾向?”

接連而至的質問,讓桑書南微微抿了抿唇。

他習慣性地垂下眼去,借以掩飾情緒,再開口,仍是欠奉解釋的一句:“對不起。”

張老師在側,見了這情形,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們打架之前聊了什麽?總不能各自看着書,就忽然打起來。”

桑書南皺了皺眉。

鄒瑾顯然又憤怒又茫然,此刻冷靜了一點,就細細地說起當時的情形來:“他在看溫藥的小說,我就說溫藥這個人很有争議,有才華沒錯,人品卻不一定。他一拳頭就打過來了。就算是腦殘粉,也不至于這麽誇張吧?”

郁占怔在那裏。

她又去看桑書南。

桑書南的目光跟她的目光交彙,又錯開。

他開了口,語調呆板機械,抑制了所有情感:“我的确是她腦殘粉,聽你那樣說,一時沖動。對不起。”

少年人驕傲,一句“對不起”說了幾次,鄒瑾雖然內心仍然犯嘀咕,臉上的怒色卻漸漸消退下去了。

鄒瑾嘟哝:“平時沒看出來你追星這麽瘋狂。”

桑書南垂着眼,一聲不吭。

張老師的手機響了。

“你好。”

“對,我是。”

“我們在醫務室。桑書南的家長已經到了。”

“我去接你過來吧!”

張老師挂斷電話,看向衆人,說:“鄒瑾的媽媽來了,我去帶她過來。”

郁占想了想,說:“我跟您一塊去。”

桑書南十分不安。

他十分清楚,他為什麽會動手打人。

不過是這段時間郁積下的懷疑、嫉妒和憂慮無處發洩,因鄒瑾那句話,終于爆發出來。

鄒瑾實在無辜。

大錯已鑄成。內心深處,桑書南覺得委屈;按常理論,他卻又百口莫辯。

桑書南還有更大一層的擔憂。

擔心鄒瑾的話,會讓郁占看破。

看破他那不能說出口的隐秘心事。

又或者她已經看破。

如果是那樣,她會怎麽做?

她還會像以前一樣溫和細心地照顧嗎?

桑書南并不太樂觀。

她的溫柔慈悲,建立在他是個“乖孩子”的基礎上。

如果她知道他的另一番面目後,她很有可能會就此離開,對他避之不及。

桑書南陷入巨大的恐慌裏。

他由衷地後悔。

但後悔又有什麽用?揮出去的拳頭,已經覆水難收。

桑書南變成等待宣判的囚徒,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鄒瑾!”

醫務室門口傳來一個女聲。

桑書南擡眼看過去,看見一個中年婦人出現在醫務室門口。

鄒瑾的媽媽穿服帖的米白色套裙,戴一串珍珠項鏈,保養得宜的臉上,只有眼角唇邊隐約可見幾處細紋。

應該是生活富足,有一定教養的人。

郁占跟在鄒瑾的媽媽身後出現。

她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桑書南臉上。

桑書南回望過去,竭力想在這一瞬的目光交流中,探詢她的心意。

她目光沉靜,難辨喜怒。

他一無所獲。

鄒瑾的媽媽來時已神色焦急,等見到鄒瑾的模樣,更是變了臉色。

鄒瑾喊了一聲:“媽。”

鄒瑾媽媽心疼地伸出手,想摸他臉上的傷處,又怕弄痛他,只好改為撫摸他的頭發。

口裏說着:“你怎麽樣?除了臉,身上有沒有受傷?”

桑書南呆望着這一幕,下意識地抿了抿唇。

郁占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側來,輕輕握住他的手。

他一震,側過頭看她。

郁占神色平和,口裏輕聲地說:“向阿姨道歉。”

桑書南垂下眼去。

他很乖,聽了郁占的話,即刻溫順地開了口,聲音很低,似乎真的十分歉疚:“阿姨,對不起。”

鄒瑾媽媽聽見了,終于把目光從鄒瑾身上移開,看桑書南一眼:“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讀了那麽多年書,怎麽還這麽野蠻呢?”

桑書南垂着眼,口裏只知道說:“對不起。”

郁占一直握着他的手。

她也說了一句:“這次的事是他不對,我回去會好好說他的。真的很抱歉。”

鄒瑾的媽媽沒有馬上回答,轉過頭去打量鄒瑾,心疼地摸着他的頭發。

鄒瑾搖搖頭,避開她的撫摸:“媽,別擔心,都是外傷。我沒什麽事。”

鄒瑾的媽媽怔了一下,放下手來。

她對着郁占說:“我也不是非要得理不饒人,但鄒瑾被打成這樣,我必須得帶他去大醫院重新檢查檢查,才能放心。”

她語氣松動,郁占趕緊點頭:“應該的。所有的檢查費用和治療費用,都由我們來出。”

鄒瑾的媽媽又對張老師說:“張老師,以後請給鄒瑾換個座位,我不想讓他繼續跟這樣的危險人物同桌。”

張老師此刻當然只想息事寧人,忙不疊地答應了。

鄒瑾的媽媽是開着車來的。

她帶鄒瑾去醫院。

郁占他們自然跟着去。

上了車,沒了外人,桑書南又對郁占說了一句:“郁占姐,對不起。”

郁占望着他,忽然伸出手來,輕輕地摸了摸他受傷的眼角。

猝不及防之下,他痛得微微蹙起眉頭,本能地往後躲了躲。

躲完就後悔了。

他眼睜睜地看着她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收了回去。

有一瞬間,他覺得心沉入深海之底,感受到極度的絕望。

桑書南望着她,心裏有千萬句話想說,卻只是靜默。

一句也說不出口。

郁占臉色平和,并沒有發怒的跡象。

她令他無法捉摸。

所以令他越發驚懼。

郁占說:“鄒瑾和他家長似乎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這件事有很大希望和解,你不要太擔心。”

他愣了一瞬,才點了點頭。

郁占又說:“一會兒去了醫院,你也做個檢查。”

桑書南說:“不用。”

郁占嘆了口氣。

她說:“聽話。”

她讓他聽話。

是關心他,怕他受傷了?

還是因為他太不乖,已經惹她厭煩了?

桑書南垂下眼,努力控制情緒。

他說:“我知道了。”

郁占啓動車子,不再說話。

桑書南最擔心的事情,她卻只字未提。

在醫院做了檢查,所幸兩人都只是皮外傷,沒有實質性的傷害。

一行人準備離開醫院。

黃昏時分,醫院一樓挂號大廳裏沒什麽人了,挂在高處的電視上放着新聞。

穿過大廳的時候,電視裏傳來女主播嚴肅平穩的聲線。

“下午四點,著名作家許意恒被發現死于位于望風市的家中。據警方初步判斷,死因為割腕自殺。”

桑書南心中大震,看向郁占。

郁占停了腳步,盯着電視機,臉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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