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草原上,淩晨來得早。太陽雖然未升出地面,但東邊已有隐隐的曙色,西邊卻仍然漆黑一片。在一片昏暗之中,能看到前面有一座城池。那座城不大,在中原只能算是排不上名號的小城,然而在一馬平川的河中西原一帶,卻顯得如此突兀。
這就是楚都城?程迪文正想着,鄭司楚忽然喝道:“全軍暫停,砍些樹枝,後隊用樹枝拖地,再行出發。”
這一路狂奔而來,二百多人都已是筋疲力竭。草原上大樹雖然不多,小樹卻也不少,這裏稀稀落落長着十幾棵小樹。沈揚翼帶着十幾人下馬砍了十幾根樹枝,過來道:“鄭參謀,是要布疑兵?”
他們沖出來時,那些五德營的疑兵也正是用樹枝拖地,大造聲勢,鄭司楚現在定然效法敵軍故智。鄭司楚點了點頭,道:“沈将軍,讓這些人等我們走出一裏以後再追上來。接下來可能會有一場九死一生的惡戰,請你問一下諸軍,如果有誰不願冒險,讓他們自行逃走。”
沈揚翼笑了笑,道:“百裏之行,已到了九十九裏,這裏哪有打退堂鼓的。”鄭司楚想趁虛奪下楚都城,沈揚翼也猜到了。可是五德營縱然傾巢而出,楚都城仍然不會是座空城,一定還有一些士兵防守。共和軍只有兩百多人,一旦打起來,敵人以逸待勞,勝算還是不大。若要攻城,城中就算只有十幾人也能守得住,更不可能了。他吩咐了幾個留下的士兵依計行事,又追到鄭司楚身邊,低聲道:“鄭參謀,就算詐開了楚都城,接下來該怎麽辦?”
鄭司楚低聲道:“擒賊擒首。五德營留下的人,充其量也不過兩三百人,所以要讓十幾人在後面故布疑陣,引他們出來。”
沈揚翼腦中一亮,道:“反客為主?”
兩軍都只有這麽點人,硬拼的話勝負還很難說。如果能反客為主,拼着布疑陣的十幾人犧牲,剩下的人突入城中,倚城堅守,敵人這兩三百人想要攻破城池同樣不可能。若能擒住敵方首将,就可以說是必勝無疑了。沈揚翼沉吟了一下,道:“可是,要怎麽誘他們出來?天馬上就要亮了,他們應該能看得出我們的衣甲不同,想要冒充恐怕不易。”
“不要冒充,坦承是畢将軍麾下。”
沈揚翼吃了一驚,道:“這麽說,他們會信?”
鄭司楚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畢将軍當初曾是舊帝國的戰将,沈将軍想必也清楚?”
畢炜曾是帝國反正将領,這一點倒是都知道。沈揚翼道:“那又怎麽樣?”
“畢将軍在舊帝國,統率的名叫‘火軍團’,當初與五德營的地軍團齊名,都是帝國四相軍團之一。我們便說是甘隆将軍舊部,要來投誠,被畢将軍派軍追殺,五德營倉促之間多半會相信。”
甘隆本身畢炜部将,一直是畢炜的副手,在共和軍裏也算是宿将了。但甘隆幾年前被人告發,說他與五德營殘軍暗中有往來。甘隆被告發後向大統治申辯,後來查無實據,告發之人被定為誣告,但甘隆還是被大統治責令退伍回家。這是兩年前朗月省之戰前夕的事了,在共和國也不是件小事,很多人都知道。沈揚翼皺了皺眉道:“為什麽說我們是甘隆将軍舊部,叛軍就會相信?”
“還在火軍團時,甘隆将軍與五德營的交情就很不錯,五德營向來将他看成自己人。”
沈揚翼一怔,道:“鄭參謀,你怎會知道這種事?”
共和軍成立後,舊帝國的一切都被刻意抹殺,連霧雲城這個帝都的街道都被大舉改名,這種陳年舊事已經少有人知曉了。沈揚翼是共和國成立後才當的兵,他都不知道甘隆還有這種舊事,鄭司楚比他年紀還小,真不明白他怎麽知道。鄭司楚也沒有回答,只是道:“應該沒有錯,但也不能太過大意。沈将軍,五德營也未必就會輕信,所以我們要這樣賭一賭。”
沈揚翼心頭一顫。不過現在也正如鄭司楚所言,好壞都要賭一把。反正遠征軍已經崩潰,大不了仍是逃跑而已,在這裏逃總比在前線逃要好一些。只是他沒想到這個一向随和低調的年輕參謀原來也會如此大膽,也敢如此豪賭。他的手在馬鞍上一拍,道:“好,我們就賭這一把。”
此時他們這一撥人馬已經趕出了一裏以外,後面拖着樹枝的十幾個士兵也追上來了。遠遠望去,塵煙滾滾。鄭司楚呆了呆,道:“糟糕,過分了點。”
沈揚翼也回頭看了看,笑道:“這樣搞法,少說也該有上千人,不過諒五德營的人也不會多想。”
鄭司楚搖了搖頭。這條計策想得太急,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只望這個破綻不會被五德營看破就好了,好在五德營精英盡喪,應該不用太過慮。可是,假如這條計策真的實現了,接下來又該怎麽樣?真要痛下殺手,把不服的五德營殺盡麽?兩年前朗月一戰後,不知為什麽,他的心裏更希望五德營能有一個好點的結局。在那一戰中,陳忠曾經可以将他斬殺,卻又放過了他,所以當方若水要伏擊遁走的五德營時,鄭司楚不惜為五德營求情,讓方若水放走了一半的殘軍。難道今天倒要把五德營徹底摧毀麽?
他正在猶豫不安,楚都城裏的陳忠同樣心神恍惚,極為忐忑。
陳忠一生,幾乎都是在軍營中渡過。與旁人不同,陳忠并不是軍校出身,從十五從軍開始到今天,數十年的軍旅生涯裏,不知經過了多少大戰惡戰。雖然祖上是號稱帝國十二名将的陳開道,可到了陳忠這一代,祖上的餘蔭早已不存在了,他靠的也只是手中的刀槍。可是,從來沒有哪一天像今天這樣心神不定過。
薛庭軒的計策可謂天衣無縫,應該不會有錯,可是陳忠卻還是不安。他雖然不是個智将,可那麽多年的征戰教過他,戰場上瞬息萬變,無論如何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而薛庭軒缺少的正是這一點。
萬一奇襲失敗,畢炜的大軍殺到了城下,該如何應付?抵抗是完全不可能的,就算逃,拖家帶口也逃不脫共和軍的鐵騎。所以從薛庭軒的角度來看,這樣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的辦法。
天還沒亮,但這兩天陳忠枕席難安,一合眼,想到的就是以前的事。過去的朋友,過去的敵人,現在他們都已成為深埋在泥土中的枯骨,而自己卻還活在世上。陳忠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也許用不了幾年,自己也将到那個永遠的地方去了吧。
“陳将軍,您休息去吧。”
說話的是站在一邊的副将尚明封。尚明封今年只有二十一歲,雖然年輕,卻頗有能力,一直就作為陳忠的副将跟随他左右。陳忠看了看黑暗中的尚明封,笑了笑道:“沒事。明封,你先去睡吧,我老了,睡不着。”
尚明封還有說什麽,箭樓上忽然有人叫道:“有人來了!”
楚都城太小,箭樓也只能呆兩三個人,真有戰事,弓箭手在上面起不了太多的作用,所以實際上起的也只是瞭望的作用。聽到那哨兵的聲音,尚明封擡起頭,高聲道:“是什麽人?”
“看不清,似乎有很多人,總有五六百。”
望遠鏡雖然能看遠,卻并不清楚,何況現在天還沒亮。陳忠皺起眉頭,喝道:“不要慌,加緊戒備。”
城中一共只有兩百多士兵,其餘的盡是老弱。定名為楚國的五德營,現在實行的是全民皆兵制,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全部要入伍,留守的兩百多人裏,一大半便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兵。這些少年兵在兩年前還是依偎在母親身邊的孩子,從沒經過戰陣,聽得有人來了,一時間都有些慌了手腳。聽得陳忠的話,他們才定了定神,想道:“怕什麽,陳老将軍也在這裏。”
陳忠現在主要教授少年兵的刀法騎術。在這些少年人的所見所聞裏,陳老将軍的勇力實可謂天下無雙,有他在這裏坐鎮,的确用不着害怕什麽。
尚明封已在望遠鏡前看了看,道:“陳将軍,是有很多人,似乎前面一些人在逃,後面有很多人正在追趕。”
是薛庭軒失敗了,要逃回來嗎?陳忠心裏一沉,道:“前面那些人是什麽人?”
“現在還看不出來。”尚明封又看了看,道:“要不要派人出去查看?”
陳忠搖了搖頭,道:“先不要出去。”
城中這點兵力,堅守還能抵擋一陣,要是野戰的話,真要砸了五德營的牌子。陳忠的兵法沒什麽心得,不過仗打得多了,這點卻是清楚的。尚明封猶豫了一下,道:“陳将軍,兵法有雲,擊其未濟。如果來的是敵人,我們以逸待勞,還能一舉破之。要是讓他們立穩腳跟後再攻城,那就麻煩了。”
陳忠苦笑了一下,道:“明封,如果連薛帥都已經被打敗了,你覺得能打得過那些人麽?”
尚明封雖然心裏還有些不服氣,卻沒再說話了。此時那撥人馬已漸行漸近,看得出他們行得極為倉促。正在這時,箭樓上那個士兵驚叫道:“不是我們的人!”
是共和軍!
城上所有人,包括陳忠在內,都吃了一驚,薛庭軒的奇襲把握很大,他們也都覺得定然成功,沒想到共和軍還是這麽快就到了城下。陳忠一把抓起自己的大刀,喝道:“搭箭!”
這時箭樓上那士兵忽然又叫道:“等等,他們打的是白旗!”
白旗是求降乞和時打的旗。聽得這支人馬居然打的是白旗,陳忠又呆了呆,喃喃道:“這些人要做什麽?”
如果共和軍敗了,要投降,那麽在前線就該向薛庭軒投降了,哪會狂奔到楚都城下投降的道理。尚明封也莫名其妙,不知這些人要幹什麽。
那些人在離城只有三四十步的地方停了下來。尚明封高聲喝道:“站住,你們是什麽人?”
黎明前最後的夜色中,只見有個打着白旗的人打馬上前,嘶聲道:“我們是火軍團甘隆将軍麾下。因為要倒戈,受畢炜派兵追殺,請五德營的兄弟援助。”
尚明封嗤之以鼻,哼了一聲道:“鬼話說成這樣,當真騙鬼!”他話音剛落,邊上一個老兵忽然驚道:“是甘隆!陳将軍,他們是甘将軍的手下!”
甘隆是當初火軍團中的一個将領。在帝國時,四相軍團經常要聯合作戰,而畢炜的火軍團與地軍團五德營不睦,有聯合用兵時都是由甘隆出面,這甘隆與五德營關系也最為密切。在地軍團遠征蛇人巢穴一戰時,甘隆更是與地軍團合作無間,等如地軍團的第六個營。後來甘隆雖然随畢炜投降了共和軍,但朗月省一戰他并沒有來,聽說是因為他反對共和國大統制對五德營斬盡殺絕之議,被大統制勒令退伍了。當初甘隆與五德營合作時,陳忠與他也頗有交往,對甘隆印象甚是不錯,覺得他雖然不能與五德營同生共死,卻也已仁至義盡,不能怪他。他上前一步,喝道:“甘将軍現在人在何處?”
城下那人高聲道:“甘将軍因為不願與五德營為敵,已被大統制秘密殺害。我等是後繼三千人中的先鋒隊,畢炜命我等一千人暗中出發,奇襲楚都城。我等本是甘将軍親兵,受迫來此,不願再為畢炜賣命,因此臨陣嘩變,前來報信。後面八百人是畢炜親信,正追殺而來。”
共和軍此番遠征,主力五千,後繼三千,五德營也都已知道了。聽得居然有一千人暗中前來偷襲,尚明封大驚失色,心道:“三清有眼,天可憐見!”薛庭軒要奇襲共和軍,沒想到共和軍打的也是同一個主意。他見遠處塵煙滾滾,确實有支大軍追擊而至。如果那支部隊趕到,城下這一百多人自是走投無路,死路一條,楚都城也難逃一劫。他扭頭道:“陳将軍,怎麽辦?要開城讓他們進來麽?”
陳忠遲疑不答。甘隆遭貶退伍,這消息他兩年多前聽說過。共和軍的大統制言而無信、心狠手辣,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讓畢炜把這支甘隆的親兵送來打頭陣,也确是大統制的作風。可他縱然沒什麽智謀,在地軍團時五德營另幾個統領都多半是足智多謀之人,鬥智角力他也見得多了,仍然不敢全然相信,低聲道:“等等,先讓他們進來一個人。”
尚明封又是慚愧,又是佩服,心道:陳老将軍不愧是宿将,我方寸大亂,他還如此鎮定。城下這些人雖然比楚都城的駐軍人數少得多,可是城中要守禦四牆,每一面也不過五六十人而已,把他們全放進來,萬一有變,根本無法制服。他對邊上的士兵道:“來,拿個筐放下去,把那人吊上來。”
邊上有士兵正待将筐放下,卻見城下那些士兵一陣大亂,有個人又沖上前來叫道:“不好了,畢炜的人殺來了!”
後面塵煙滾滾。煙塵中,有一群人馬如尖刀般從塵煙中突出直取城下那些人,多半是追兵中的先頭部隊。城下打白旗的那人顯然也慌了手腳,嘶聲叫道:“快退!快退!”聲音極是凄慘。尚明封見此情景,心中大為不忍,低聲道:“陳将軍,我還是派些人下去接應。如果有變,再關城門也來得及。”
陳忠見這些遠道來投的士兵就要喪生在追兵刀槍之下,心中亦是一沉。這些人是故人舊部,共和軍的兵力占了絕對優勢,他們強攻的話完全可以将楚都城拿下,根本不必節外生枝用這種計謀,可見此人說的定是實話。他們揭破了畢炜的奇襲毒計,如果看着他們被消滅,陳忠實在看不下去。他低聲道:“好吧,開城。”
尚明封大喜過望,叫道:“下面的弟兄們,快靠近城門,立刻讓你們進來。”那撥殺來的人馬已經在與這些人接戰了,城下這些人且戰且退,一時間還難解難分,但只消共和軍的大股趕過來,他們自然死無噍類。聽得尚明封的話,這些人齊聲歡呼,那個打白旗的人高聲道:“多謝五德營的弟兄們。”
就像當年與甘隆合作時一樣。陳忠想着。可是,他的腦海中卻像是有個人猛地在叫着:不對!
這個人的聲音,竟是如此熟悉。難道他是從帝國火軍團時期過來的老兵麽?可這人分明年紀不大,不可能當過火軍團的士兵。他見幾個士兵已去開城了,心頭忽地一凜,大喝道:“不要開城!”
這一聲吼突如其來,正要開城的那幾個士兵一驚,全都住了手。尚明封也吃了一驚,道:“陳将軍,您發現有什麽不對?”
陳忠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低聲道:“這人不是甘隆的手下!”
尚明封呆了呆,也不知這個有點木讷的老将為什麽會如此确認。他道:“您認識他?”
“我認識他的聲音。”
陳忠已向城牆邊走去。他的額頭仍然帶着些冷汗,又伸手抹了一把,高聲道:“鄭司楚!”
這聲音很響亮,尚明封見那個打着白旗的士兵在馬上一晃,白旗也抖了一下,卻不回答。陳忠厲聲道:“鄭司楚,你難道忘了我的聲音麽?”
陳忠的聲音蒼老渾厚,很好辨認,軍中像他這把年紀的已沒幾個了,但鄭司楚做夢都想不到陳忠居然記得自己的聲音。兩年前的朗月省一戰,他曾與陳忠交談過兩句,可到底兩年都過了,他還刻意把聲音壓住,沒想到這老人的記憶力竟然如此驚人。他只怕陳忠是要詐自己,高聲道:“陳将軍,我不姓……”剛說完,立時省得失言。陳忠并沒有說過自己是什麽人,自己一個“陳将軍”就已露了餡了。
陳忠冷笑道:“鄭司楚,你的聲音,我可忘不了。”
尚明封不知陳忠和這個共和軍的年輕将領有什麽深仇大恨,居然把他的聲音死死記着。可是聽陳忠的語氣。卻并不像有什麽恨意,倒似有種說不出的關切。可也幸虧陳忠記得鄭司楚的聲音,否則險些就中了他的計。他在一邊高聲道:“原來是鄭将軍,你這計謀可夠陰險,看來你們并沒有什麽兵了,否則也不用如此行險。”
鄭司楚沒想到功虧一篑,弄巧成拙,心中悔恨莫及。他将白旗一扔,對邊上道:“走吧。”這計策破産,五德營也已知道了自己并沒有多少實力,再想詐是詐不下去了。陳忠這個五德營五統領中碩果僅存的一個,向來以一勇之夫出名,沒想到自己自負足智多謀,偏生被陳忠看破,與這計策不成功相比,這更讓他不好受。
這時,一只蒼鹘忽地飛落城頭。一個尋常給薛庭軒放鷹的士兵叫道:“是風刀!”
這士兵從蒼鹘腳下取下布卷,遞給了陳忠。陳忠展開看了看,舒了口氣,道:“是庭軒提醒我們,共和軍會來偷襲。”
他說到共和軍,向來是說“反賊”,此時卻便了口吻。尚明封也不以為意,笑道:“薛帥卻是慢了一步。”
可惜陳将軍沒有沉住氣。如果将計就計,方才那些共和軍并不知道已被看破,将他們引進來然後突然發難,多半可以将這些人斬盡殺絕。陳忠說得早了點,讓他們全身而退。不管怎麽說,這場大難總算躲過去了,倉促間陳忠也不會想那麽多。雖說有些可惜,但這個有驚無險的結果也算差強人意。
陳忠也淡淡一笑,沒再說什麽。天邊已露出一點微明的曙色,方才來到城下的那些人此時只剩了遠遠的幾點影子,他看着那些背影,心中卻不知是什麽滋味。
“太可惜了!”
走了一程,程迪文不禁又回頭望了望楚都城的影子,長嘆了一聲。
已經到了楚都城下,而且城門就在被詐開的那一刻,居然被人認出了鄭司楚的聲音,冥冥中只怕真有天意在。程迪文想着方才險些就能一舉成功,直到現在還在可惜。鄭司楚淡淡道:“沒什麽可惜的,時也命也,勝負總是尋常事。”他定下這條計策時也沒有多想,只盼能一舉成功。但真正實行時,卻忍不住又猶豫起來,心中竟隐隐盼着五德營能夠看破。現在這樣全身而退,倒讓他松了口氣。
程迪文道:“司楚,我可沒你那樣看得開。唉,真想不到,他們的記性如此之好。”
陳忠的記性真這麽好?鄭司楚卻知道并不是這一回事。在朗月省,陳忠就曾對自己手下留情,他一直不知道他為了什麽。父親不是從舊帝國過來的人,應該和五德營的舊軍官沒什麽交情,陳忠不會看在自己父親的面子下留情,何況他未必知道自己是誰的兒子。那麽陳忠到底在想什麽?他知道關于自己的什麽事?
鄭司楚不禁也回頭望了望楚都城的影子。這時沈揚翼打馬過來,朗聲道:“鄭參謀,我們的運氣可真是不好,不知畢将軍現在如何了。”
鄭司楚淡淡道:“只怕,畢将軍已是兇多吉少,但願我們能趕上後繼部隊。”
五德營的進攻一絲不茍,極有章法,遠征軍能逃出一半,也算是上天保佑了。可是這一敗,讓後繼的三千人就難辦了。如果畢炜真能和自己現編的那樣,讓一支奇兵突擊到楚都城下,就算這場大敗仍有翻本的餘地,可現在大勢已去,正好落入了五德營各個擊破的圈套。可是五德營算計得如此精細,又傾巢而出,擊破了畢炜後定不會耽擱,馬上挾大勝的餘勢去突擊後續部隊。只盼後繼部隊的主将能夠頂住,別像遠征軍敗得那麽慘。
想歸這麽想,但他們不能沿來路回去,只能向南繞道而歸。突擊楚都城耗盡了馬匹之力,向南轉道而歸就更加困難。好幾天後,他們才回到來時的路上,卻發現地面折槍斷戟,旗幟也撕成碎片,正是後繼軍的旗號,屍首不少,活人卻沒有一個。看到這情形,鄭司楚的心沉了下去,心知那三千後繼部隊定然也遭到了突襲。
具體情形他們并不知曉。等到他們輾轉回到西靖城,已是十一月三日。從敗逃回城的殘兵口中才算得到确切消息。十月八日晚遠征軍被五德營奇襲攻破後,五德營立刻整編士卒,發動了對後繼軍的奇襲。
當時後繼軍正銜尾而至,做夢也想不到前方的五千主力已然全軍覆沒。運氣更不好的是,遠征軍雖有逃走的士兵,卻沒和他們碰上,以至于後繼軍根本沒有得到這消息,全然不備;而五德營以逸待勞,又挾大勝一場的餘威,士氣極盛,兵力更已超過了後繼軍的兵力。這一仗,後繼軍敗得比遠征軍更慘,幾乎沒能組織起一次有效的反擊。好在雖然敗得難看,但損失卻遠沒有遠征軍大,三千人中只損失了五百餘,大多數都逃了回來,只是押送的辎重糧草全部失去。
鄭司楚等人回到西靖城時,讓不少人都大為意外。讓他們更意外的是,畢炜居然逃過了那一場大敗,只是丢了一只眼睛。
拜見過畢炜後,他們被打發了回去。一離開畢炜的官邸,程迪文就不由小聲罵了幾句:“他娘的,這夥狗眼看人低的家夥,當我們是什麽了!”
畢炜還沒說什麽,但那些登記的軍官看着這兩百多個身上無傷、只是一臉疲憊的軍官士兵,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這一場敗仗太慘了,逃回來的人身上無傷的已是極少數。偏生這兩百多人身上連塊油皮都沒破,縱然面有菜色,疲憊不堪,那也是一路趕回來時累的。程迪文被那些軍官登記時不住轉彎抹角地追問他們脫身經過,就有點想要發作。那些軍官根本不相信他們曾組織起一次突襲楚都城的行動,只覺這些人貪生怕死,臨陣脫逃,逃回來後又怕受責,因此對好了口供,編出這個離奇的故事。的确,畢上将軍的五千人被打殘了,後繼的三千人也被打跑了,兩百多個人在戰鬥最為激烈的時刻脫離戰場,差點拿下叛軍的大本營,這種故事實在難以置信,至少那個登記的軍官不相信。
鄭司楚淡淡道:“當我們是逃兵啊。”他看了看跟他們一同走出來的沈揚翼,嘆道:“沈将軍,真對不起,是我害死你了。”
沈揚翼卻只是笑了笑,道:“鄭參謀,你說笑了。沈揚翼是靠你才逃得一命,還差點立下不世之功,別人信不信也由他,理他作甚。”
鄭司楚見他不往心裏去,更是難受,道:“沈将軍,只怕你以後無法再得升遷了。”
沈揚翼又笑了笑,摸了摸後腦勺,道:“鄭參謀,你沒聽說過麽?爬得早,跌得重。我已經是翼尉,還真有點嫌高了,降我一級倒讓我更安心一點。哈哈,命中注定,不是我的功勞,終究還是拿不到的,你別往心裏去了。”
他越是大度,鄭司楚就越是難受。這一場大敗,自己和程迪文定然要承擔起責任。但自己二人都是高官之子,沈揚翼卻是個無權無勢的小軍官,真正背黑鍋的多半也就是他。鄭司楚聽沈揚翼說什麽“別往心裏去”,鼻子就有點酸酸的,更覺對不起他,道:“沈将軍……”
他還要說兩句抱歉的話,沈揚翼忽然在他肩頭一拍,道:“鄭參謀,你不要做這等小兒女之态。勝敗乃是兵家常事,沈揚翼能結識鄭參謀這等當世英雄,是我的榮幸。”
鄭司楚苦笑道:“我算什麽英雄,沈将軍你真會說笑。”
沈揚翼正色道:“我不是說笑。我也算當了十多年的兵,見的人多了,但沉着鎮定,足智善斷者,唯有鄭參謀你一個。陳忠是何許人也,他都能把你的聲音死死記着,難道還不能證明什麽?”
雖然五德營和舊帝國的事是共和軍嚴禁談論的,但朗月省一戰後,軍中對于這個曾給了共和軍重創的敵人的談論就沒有斷過。尤其是陳忠,這個舊五德營五大統領中唯一留下來的老将,他的勇力就連共和軍中也是人人佩服。曾見過陳忠出手之人對他更是足尺加碼地吹捧,吹得簡直神乎其神,說他力能拔山、橫推八馬。其實陳忠力量雖然遠較常人為大,拔山是笑話,要推倒八匹馬也是不可能的。當沈揚翼知道看破鄭司楚身份的正是這個傳說中的叛軍頭目時,他心中的震驚遠遠超過了外表露出的樣子。而這一次奇襲失敗,實在也是因為偶然,計策本身并沒有錯誤,這也更讓他嘆服鄭司楚的急變。
這個少年軍人,将來必定會成為震動天下的人。在離開的時候,沈揚翼心裏不禁這樣想着。
程迪文這時從畢炜府外的拴馬柱上解開兩匹馬的缰繩,道:“司楚,走,洗個澡去吧。他們不待見我們,我們不能委屈了自己。”
從西原奔波歸來,一路也沒有糧食,只能沿途打獵、挖掘野草充饑。人又多,當真是飽一頓饑一頓,馬匹又不能虧待了,程迪文那時真盼着自己也是一匹馬,這樣能吃的東西就遍地都是了。現在回到西原,因為急着見畢炜繳令,他們只是将已經又髒又舊的外套換下而已,裏面仍是一身的臭汗。現在程迪文最想的就是洗掉這一身的臭汗和在畢炜府中受的一番鳥氣,再去吃一頓好的。
鄭司楚道:“好吧。”
他的心中仍然想着沈揚翼最後那句話。的确,陳忠為什麽對自己如此看重?他到底知道自己什麽事?一個舊帝國的名将,與自己這樣一個自幼生長在共和國的年輕人之間到底有什麽聯系?也許只是沈揚翼說的那樣,陳忠僅僅是愛惜自己的才能,可鄭司楚知道這并不是答案。
洗過了澡,周身的疲憊也像一下被熱水滌去。鄭司楚披着一條毯子躺在長椅上,慢慢啜飲着一杯熱茶。屋角,有個賣唱的瞎子正在拉着琴唱着一段《英雄譜》,這是共和國這些年來十分流行的故事,說的是共和國的名将抗擊蛇人的故事,這瞎子唱的正是畢炜的事跡。據說畢炜很喜歡聽這些關于自己的段落,所以在西靖城,這些賣唱藝人唱得最熟的也是這幾段。
“大将軍将戰刀撩在了地平埃,
屈膝跪倒在高堂雙親前。
妖獸鐵蹄尚肆虐于故國山川,
恕孩兒不能盡孝二老到天年。”
聽到這些,鄭司楚不禁有些想笑。所謂的“妖獸”,指的就是蛇人。可是蛇人并沒有腳,哪來的“鐵蹄”?至于說畢炜會在父母跟前跪倒說這番話,那更難以置信。其實這些都是從這瞎子過去唱熟的段落改編而來,過去藝人們常唱的是幾百年前舊帝國開國之君的故事。後來這些都不能唱了,而這些藝人的唱詞口耳相傳,也沒本事現編出新的來,只好硬把過去的唱詞改一下名字,就算是歌頌共和國的名将了。可是現在人們還知道底細,要是過了一兩百年,這些唱詞仍然流傳下去,恐怕那時的人們就要當這些是真實的歷史了。
澡堂的水汽中,瞎子那蒼老的聲音幽幽傳來,鄭司楚突然覺得一陣睡意襲來。正要小睡一會,耳邊忽然有個人叫道:“娘的,畢胡子也是老了,打仗都不行了。”
西靖城是畢炜的駐地,他對民間言論倒管得不嚴,在霧雲城,如果有人這樣說大統制,巡兵大概會請他去拘押所住一兩天,不過在別的地方這人大概也不會如此大膽,澡堂卻幾乎是個化外之地,人人都赤條條的,拘束也少了許多,這漢子肚裏憋得慌,便叫了一聲。他邊上的同伴道:“你別說,畢上将軍也算盡力了,他的一只眼睛都丢在這一戰中。”
共和國是從血與火中建立起來的,軍人的地位很高。事實上,共和軍的軍力也相當強盛,邊上諸國,包括向來不太老實的西北狄人,在共和國裏也很安分。畢炜身為共和國五上将中第二位,威望甚高,雖然現在吃了這個大敗仗,旁人也不敢對他有什麽不敬。那漢子倒也贊同,點了點頭道:“上将軍也是輕敵了。”
西靖原本有兩萬駐軍,經此一役,已損失了近三分之一,多年積蓄起來的糧草戰具也大多喪失,确實是前所未有的大敗。鄭司楚剛回來時聽到這個消息,沒有說什麽,只是長嘆了一口氣。平心而論,畢炜并沒有犯多大的錯誤,但五德營就是抓住了他的幾個小錯,毫不留情地下了手,而運氣這回也離共和軍而去,幾個可以轉折的機會全都陰差陽錯地失去了,可以說,這一場大敗是任誰都改變不了的,就算鄭司楚是遠征軍主帥也一樣。
他苦笑了一下。天下英雄。這幾個字現在他比誰都更能體會。鄭司楚記得自己的老師曾說過,五德營是一支無法估量的強兵,永遠都不可低估,即使他們只剩下一兵一卒。可是在出發時,誰都覺得五德營已經精英喪盡,戰力盡失。這種成為公論的輕敵之念才是真正的致命失誤吧,就算自己,總是将這個定論加在五德營頭上。那漢子說畢炜輕敵,倒是深中肯綮。
那漢子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對了,你聽說沒有,今天有一支逃兵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