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了。他們臨陣脫逃,居然一點傷都沒有,真是丢盡了上将軍的臉面。”
程迪文一聽便知說的是自己。他也沒想到這消息這麽快就傳到澡堂裏來了,臉登時有些紅。好在澡堂裏熱氣騰騰,每個人的臉都紅通通的,也沒人注意。那漢子說得興起,口沫橫飛地道:“聽說帶那支兵的,是兩位大少爺。畢将軍一世英名,就是讓這些大少爺毀光了。”他那同伴也嘆了口氣,道:“人家大少爺命生得好,來軍中是鍍鍍金的,性命比一般人金貴,那也難怪。”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程迪文已有些受不了。他和鄭司楚的父親雖然都是共和國高官,但他們從來沒有過倚仗父親權勢的念頭。不過他們年紀輕輕,就在軍中成為行軍參謀,也不能說和出身毫無關系。他越聽越不好受,鄭司楚見他有點坐立不安,站起來道:“洗好了吧?我們走吧。”
穿好衣服出了澡堂,程迪文的臉還是紅通通的。一出門,他小聲道:“司楚,沒想到他們居然這麽說我們。”
“他們又不知實在情形,嘴長在他們身上,說什麽也由他。”鄭司楚看了看天色,道:“走,去喝一杯吧。”
他們找了個小酒店坐下。叫了幾個菜和一壺酒,程迪文端起來就喝了一杯,罵道:“真是憋氣。”他父親從不喝酒,程迪文自己也沒這個嗜好,這一口喝的猛,一張臉漲得更紅。
鄭司楚啜飲了一口,道:“接下來,不知還會有什麽舉措。過幾天,大統制的問責書就該下來了。”
程迪文壓低了聲音道:“司楚,你說我們會不會遭斥?”
“多半逃不過。不過你也別太擔心,頂多被罵幾句貪生怕死。”
程迪文的臉像噴上了血一般,道:“要真是因為貪生怕死被斥,那也不冤。可我們哪裏貪生怕死了,差一點反敗為勝,只是運氣不好,結果屁的功勞沒有,還要被冤枉。”
鄭司楚笑了起來:“英雄,只能以成敗論。勝了是英雄,敗了,就是草包。你看畢将軍百戰百勝,都被編進唱詞裏傳唱,打了一次敗仗別人就說他老了、不行了,我們這點事又算什麽。”
程迪文又喝了一口,道:“我可沒你這麽好性子。唉,司楚,我們可差一點就成為英雄了。”
“差一點就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
鄭司楚還是慢慢啜飲着。這一次雖然是一場大敗,但也不能說一無是處,五德營的實力還是遠遠不能與共和國相比,接下來一定會有第二次遠征。而經過這場失敗,對五德營的虛實已經不像先前那樣一無所知了,下一次五德營會如何應付?過去的事已經過去,現在要考慮的是下一次攻勢。只要穩紮穩打,五德營的滅亡只是個時間問題。
鄭司楚在心中盤算着下一次進攻的大綱。保證補給,斬斷五德營與可能結盟的部落之間的聯系,随時派斥候偵查,就算五德營的統帥有通天之能,恐怕也翻不了盤。得勝後,将俘虜分而治之。共和國那麽大,讓他們之間失去聯系,就翻不起什麽浪來了,對共和國就不存在威脅,這樣也可以少造殺孽。而鄭司楚最想做的,就是細細盤問陳忠,為什麽他會對自己如此看重,究竟他知道自己的什麽事。
回到營房後,日子還是這樣過。傷兵接受治療,新兵入伍訓練,這一些事還是很多,轉眼就到了十二月初。這一天,鄭司楚和程迪文正在營中盤點一批新來的辎重,一個傳令兵忽然傳下畢炜将令,要他們前去開會,大統制派來的使者到了。
大統制的處分到了。鄭司楚和程迪文都心照不宣,把手頭的事交給旁人後,連忙趕到議事廳。在那裏,畢炜以降,駐軍的各級将領都在陸續聚齊。等人都到了,那個使者開始宣讀大統制對此事的處分。第一個處分的就是畢炜,大統制在處分文中斥責畢炜輕敵妄動,以致此敗,因此罰俸三月,追奪軍功一級。不過,對于戰死的三個下将軍,卻下了追恤令,追封為偏将軍,并得到國葬。以下參與戰鬥的各級将領中,死者全部有不同程度的追封,生還者也并沒有什麽處罰。
看來大統制也不想讓畢炜這一軍一蹶不振。鄭司楚想着,正在這時,卻聽那使者宣讀道:“行軍參謀鄭司楚、程迪文聽令。”
鄭司楚和程迪文沒想到大統制的文中還專門提到了自己,連忙站起來行了一禮,道:“末将在。”
“查第二軍團行軍參謀鄭司楚、程迪文,妄傳軍令,臨陣脫逃,罪不容赦。為儆效尤,責令即令起奪去軍銜,開革退伍。”
聽到這樣的處分,鄭司楚和程迪文都不由得目瞪口呆。本來覺得頂多背個處罰,戴罪立功,沒想到這處罰居然如此之重,竟然被開革退伍。程迪文張了張嘴,卻也沒說話。大統制在共和軍中具有無尚的權威,即使是畢炜的命令,終有挽回的餘地,現在卻是大統制親自下令,可以說是板上釘釘,再無更改。
會議結束後,鄭司楚和程迪文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一些與他們交好的軍官過來安慰幾句,但不安慰還好,越安慰他們心裏就越是難受。程迪文更是覺得冤屈難言,明明已是置生死于度外,竭盡全力地去戰鬥了,最終的結果卻是這樣。他父親是共和國的名将,一直希望這個兒子也能成為名将,可從此以後此路不通,做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成為名将了。如果不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只怕會痛哭失聲。他也沒理鄭司楚,一出議事廳就打馬而去,雖然嘴上沒說,只怕心裏也在怪鄭司楚出了這麽個馊主意害了自己。
那封策劃書也沒用了。鄭司楚想着。他正要上馬,有個人忽然過來輕聲道:“鄭先生,上将軍有請。”
那時畢炜的親兵。平時他們見到鄭司楚,不是說“鄭參謀”,就是說“鄭将軍”,現在卻一下改了口。鄭司楚看了看他,道:“上将軍有什麽吩咐?”
“上将軍有話對你說。”
鄭司楚跟着他回去,此時衆将都已散去,議事廳裏空空蕩蕩。穿過大廳到了後院,是畢炜私人會客的小廳,一進去,便見畢炜半躺在躺椅上。他那只受傷的眼睛蒙着,臉色甚是蒼白。見到鄭司楚,畢炜站了起來,道:“鄭參謀,請坐。”
鄭司楚行了一禮,道:“上将軍,我已不是軍人了。”
畢炜擺了擺手,把旁人遣退了,道:“鄭參謀,以後你準備如何?”
鄭司楚怔了怔,道:“上将軍,我已經被開革,當然只有回霧雲城去了。”
畢炜嘆了口氣,道:“大統制其實并不知道前線的底細,你們奇襲楚都城,原本也是條好計,只是不知為何沒用成功?”
鄭司楚也嘆了口氣,将此事首尾原原本本地說了。畢炜聽得不勝唏噓,等他說完了,道:“真是天意啊。真沒想到陳忠這個渾人,居然也會聰明一時。”
鄭司楚心中一動。也許,畢炜叫自己來,也是愛惜自己的才華,說不定他向使者說明情形,對自己和程迪文的這個處分會撤銷吧?他擡起頭,卻見畢炜拍了拍自己的肩頭,道:“鄭先生,此路不通,還有他路。你才學過人,一定不會埋沒的。”
鄭司楚滿懷希望,卻想不到畢炜說出這等不痛不癢的話來。他大失所望,又行了一禮,道:“上将軍,小人走了。”
等鄭司楚走出門去,畢炜一下跌坐在躺椅中,默然不語,仿佛一下子又老了許多。
一定是。陳忠饒了他兩次,一定也是看出來了。他想着,他一直覺得鄭司楚有點像記憶中的某個人,但又不敢肯定,但聽鄭司楚說了此番詳情,他幾乎敢确定,自己一直以來的猜測并不是全無道理。
幸虧沒有提拔這個年輕人。他默默地想着。是不是該把這個猜測告訴大統制?那個人是大統制平生最為忌憚之人,如果大統制也在懷疑,那麽自己提拔了鄭司楚,勢必就要引起大統制的猜疑了。雖然自己只是個舊帝國的降将,但對于大統制的心思,恐怕整個共和國都只有自己最為清楚,而這也是大統制信任自己的基礎。所以在向大統制的回報中,他有意把此戰失敗的原因往鄭司楚和程迪文兩人帶兵突襲這一舉動上推,這也是大統制對這兩人加重處罰的直接原因。
這個年輕人與記憶中的那個人,盡管相貌并不太相像,可是臨危不亂、當機立斷,這份舉止和才能卻簡直有八分相似。如果突襲成功,他就會成為共和軍前所未有的少年英雄,日後一旦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這後果當真不堪設想。所以把他們開革退伍,對他、對自己,以及對這個國家,應該都是有利無弊的。可是一旦告訴了大統制自己的猜測,恐怕會引起別的麻煩,所以這個秘密就爛在心裏吧。陳忠的壽命不會長了,到時就再沒有別人知曉,讓這個年輕人泯沒于常人之中,這樣更好。
雖然眼睛的傷處還在隐隐作痛,畢炜心裏卻在暗自發笑。爬到這個地位不容易,保住這個地位更不容易。臨危不亂,當機立斷,從某種角度上來說,自己豈非也是一樣?
此時的鄭司楚當然不會明白畢炜的獨思。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營房,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被開革退伍,別的東西都要繳還,馬匹和佩刀是自己的,卻要帶走。可是這樣回去,該怎麽向父親和母親交代?讓他更難受的是程迪文都受了自己的牽連。
他整理好東西,想去看看程迪文。到了程迪文的營房,卻見他房中已是空空蕩蕩。程迪文家中豪富,那些衣褥之類也都不要了,大概只帶走了一點随身的東西。他走時根本沒來理睬鄭司楚,肯定心裏對鄭司楚頗為怨恨。但這也難怪,本來以程迪文這樣的家世,在軍中就是個穩步升遷的命,可現在這一切都沒有了。
地上,扔着幾張紙。鄭司楚撿起來看了看,卻是程迪文寫的一份戰情彙報。程迪文做事十分有條理,行軍時不管多忙,每天都要将當日要事記錄下來,戰後檢點戰果,他的彙報總是最受畢炜首肯的一份。這些紙上記着的,正是這場戰事每天的情形。
十月八日,遠征軍中軍第一隊突襲楚都城,城中叛軍已有防備,突襲未能成功,向南折返。
十月十一日,叛軍僞稱敗軍,接觸遠征軍後繼三千人,突然奇襲,後繼遠征軍大敗,辎重盡失,大部投降。
十一月三日,敗軍陸續返回西靖城。八千遠征軍,最終得脫者已不滿四千人。
十二月五日,大統制使者抵達西靖城。
這份報告到這裏結束了。雖然已經無法交上去,但程迪文還是在最後記下了這幾個字:借追擊叛國大帥為名遠征西原楚國的這一仗,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得到完全的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