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八月初秋,天氣轉涼,西原這場牲畜瘟疫漸漸好轉。這場大瘟疫對游牧部衆打擊很大,但最早與五德營結盟的四個小部由于加大農耕,雖然牛羊損失不小,但秋糧漸熟,眼見今年冬天要渡過并不困難。而楚都城中由于前年捉到了不少俘虜,與城民通婚聯姻,大多安定下來,此消彼長,楚都城的實力在這一年半裏已是大增,一些小部眼見此情,紛紛主動來向五德營示好。
再過兩月,秋糧便能大面積收割了。陳忠站在城頭,一邊指揮着部衆負責修整城池,一邊看着城下收割早熟糧草的軍民,心頭不由大感寬慰。來西原幾年,直到現在,才算是真正站穩了腳跟。西原土地肥沃,氣候也十分宜人,前年這場大戰固然消耗了不少糧草,人口又多了數千,但今年打下秋糧,吃到來年秋深也不成問題。只消這樣持續下去,經過幾年休養生息,楚都城必能有進一步發展。也許,有朝一日,自己還能夠看到五德營重新打回中原去。
一想到這個實際上已不太可能的目标,陳忠心頭就有種抑制不住的激動。霧雲城外一戰,五德營被徹底擊潰,固然實力懸殊,非戰之罪,但陳忠一直引為奇恥大辱。在他心裏,一直覺得那一戰如果有楚帥在,一定能勝——即使有時靜下心來細想也不得不認為,就算楚帥在,實際上也沒有回天之力,但他總是不願讓自己承認。殺回中原,與楚帥會合,重振五德營聲威,這個目标已成了他下半生唯一的願望。現在在薛庭軒帶領下,這個目标已依稀有了眉目,自是令他大感寬慰。
這時兩個士兵擡着一塊大石上來了。這塊石頭總有兩三百斤,那兩個士兵擡得頗為吃力,走得甚慢。陳忠走上前去,順手一把接過,行若無事地堆到城頭,斥道:“你們沒吃飽飯嗎?這點也擔不起。”
那兩個士兵有點委屈。好在陳忠對部曲甚是體恤,他們也知這只是陳忠的口頭禪罷了,其中一個打趣道:“陳老将軍,我們把三天的飯并作一頓吃了,也沒你的一半力氣。”
陳忠雖是氣這兩個士兵不夠出力,卻也不是蠻不講理,淡淡一笑道:“力氣雖然一半天生,另一半卻也靠打熬出來的。這幾日加修城牆,想必操練都放松了吧?”
那個士兵笑道:“豈敢。平時多出汗,戰時少出血,這話我們可記在心頭的。”
正在扯着,苑可珍嘴裏嘟嘟囔囔,一手掐指算着什麽走上了城頭。陳忠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高聲道:“苑參謀,石頭夠了嗎?”
苑可珍擡起頭,見是陳忠,笑道:“陳老啊,您也親自到城頭來了?我方才算過,已有得多了。”
楚都城是從白地上築起的,以前都嫌單薄,抵禦尋常小部落侵擾尚屬有餘,但要抵擋大兵攻城便力有未逮了。上一回畢炜遠征,薛庭軒傾衆而出,一半原因也是有鑒于此。這一年來一直在加修。苑可珍弓馬不佳,但有一手算術設計之能,此事便由他負責。經過這一年加修,楚都城的城牆已加厚加高了一倍,防禦力比以前大有增加。陳忠老于行伍,據他估計,就算畢炜卷土重來,這城池已足可抵禦一月以上。
他們剛說了兩句,有個傳令兵走上城頭,到了陳忠和苑可珍跟前,他行了一禮道:“陳老将軍,苑參謀,薛帥有命,召開緊急會議。”
苑可珍和陳忠互相看了一眼,心道:終于來了。雖然那傳令兵沒說什麽事,但他們知道定然是共和軍再次遠征的消息。前年一戰得勝,本來覺得去年就可能來,但去年平靜了一年,以至于不少人都幾乎忘了這事。好在當中隔了一年,當初抓來的俘虜雖然又逃掉一些,大多卻已在楚都城成家立業,已成為五德營的一員,而城池也更為堅固,這消息終于到來的時候,他們反而不再那麽擔心了。
将城頭事宜安排妥當,兩人到了帥府。人聚齊後,薛庭軒示意衆人靜下來,站起來道:“諸位,方才得到朱先生密報,共和叛軍第二路遠征軍已于八月一日出師,九月前便有可能抵達楚都城下。此番,”他頓了頓,掃視了衆人一眼,慢慢道,“首将胡繼棠,副将畢炜、方若水,三部人馬共五萬人。”
這句話平平道來,但聽者心頭無不如遭萬丈狂瀾轟擊。勇字營統領劉斬率先站了起來,叫道:“五萬人!”
五萬大兵,在中原也算是一支大部隊了。五德營全盛時期,正好也是五萬人,在西原,更是與實力最強的定義可汗所擁兵力相當。當年五德營割據朗月省,共和軍遠征,派來的不過是三萬,還分前後兩次,這一次一下就出動五萬遠征,對于國力強盛的共和國來說,亦屬傾國之力。劉斬性子最直,聽得這個數字,不由得便叫出聲來。他剛喊出口,薛庭軒貼身的兩個金槍班忽地出槍直指劉斬,喝道:“肅靜!”劉斬被金槍班一喝,立時省得自己失态了,不覺尴尬,薛庭軒卻只是示意金槍班退後,緩緩道:“劉将軍請坐。但若再打斷本帥發言,當有重責,勿謂言之不預。”
薛庭軒剛接掌五德營時,這些将領對他并不是很服氣。但薛庭軒戰敗畢炜,平滅阿昌族,與定義、思然兩可汗結盟,無形中樹起了超越陳忠的威信,此時衆将對這個年輕大帥都大是敬畏,方才劉斬也是聽得這個數字太過震驚,否則定不敢如此無禮。聽薛庭軒這樣說,劉斬諾諾連聲,坐了回去,諸将心道:就你脾氣躁,先聽聽薛帥說什麽吧。
薛庭軒掃了一眼衆人,又道:“此番共和軍不但出動了十倍于前番的兵力,據朱先生密報,炮隊與飛艇隊亦同時出擊,已是勢在必得。敵軍的行軍路線已在此,請諸位過目。”
一個親兵挑了幅挂軸挂到了薛庭軒背後,薛庭軒道:“諸位,請看。”
西原與中原之間有流沙阻隔,要抵達五德城,只有繞開流沙的南北兩線。北路是繞遠路,南路則近一些。董長沙見這地圖上一支紅線自中原出發,只畫到了流沙邊,卻沒再畫下去,想必薛庭軒目前亦不知道共和軍的行軍路線。他張了張口,正待說什麽,這時突然有只鷹撲楞楞從天窗直飛下來,落到了薛庭軒案頭,正是薛庭軒那只名為風刀的蒼鹘。薛庭軒從風刀腿上解下一個布卷,打開來看了看,忽地站起來道:“斥候有最新密報,共和軍兵分兩路,畢炜走南線,胡繼棠與方若水走北線。”
董長壽一愣,心道:分兵了?敵軍多達五萬,分成兩支,一支三萬,一支兩萬,任一支的實力也遠遠在五德營之上,但這種南北夾擊之勢比單線進發更為兇險。他正想着,卻聽身邊文士成喃喃道:“這是要把我們斬草除根啊。”
薛庭軒點了點頭道:“正是。此番共和軍勢在必得,因此并不急于求成。如此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實是最難應付的,不知諸位可有妙計破敵?”
“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八字,實為用兵的不二法門。董長壽以降諸将都面面相觑,說不出話來。雙方實力懸殊,單靠五德營,實是毫無取勝可能。他們只待不承認,但也不得不承認。一時間,衆人全都看着薛庭軒,只盼着能從他嘴裏有什麽奇謀妙計說出來。
薛庭軒見衆人無語,嘆了口氣,道:“大敵當前,若說破敵之策,現在一時間也難以提出。但是戰是和,還請諸位教我。”
所謂的“和”,不過是好聽一點的詞語而已,實際就是降了。劉斬張了張嘴,卻想起方才被薛庭軒斥責,沒敢說話,文士成則看了看董長壽,也不說話。薛庭軒見衆人仍是不說,又道:“五德營向來集思廣益,本帥不敢擅專。若同意求和的,請站起來吧。”
雖然在衆人心目中想的,多半也只有投降這一條路,但誰也沒站起來。薛庭軒掃了一眼,厲聲道:“那麽,敢于與叛軍一戰的勇士,請站起來!”
話音甫落,所有人都直直站了起來,其間也包括司徒郁和苑可珍這些文職人員。這一戰固然兇險萬分,取勝的機會可以說分毫沒有,但他們都是與共和軍血戰過來的,朗月省天爐關那場慘敗,陳星楚的遇害,都使得他們對共和軍寧死不屈。每個人都這樣想着:就算性命丢在這一戰裏,也在所不惜。
薛庭軒見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喝道:“好!即刻上望樓,召集全城軍民大會!”
望樓就在城頭上,裏面懸着一口大鐘。上一次全城軍民大會,還是前年擊敗畢炜遠征軍後召開的。當鐘聲敲響後,除了巡哨之人,城中幾乎所有人都聚攏過來。眼見下面黑壓壓一片,薛庭軒向陳忠行了一禮,道:“義父,請你随我上去吧。”
鐵刃陳忠,獨臂槍薛庭軒,這是五德營的兩面大旗。以前在楚都城中,陳忠的地位至高無上,現在薛庭軒雖是後來居上了,但以往有什麽大舉措,仍是陳忠居首。只是薛庭軒仍然要陳忠先行,陳忠小聲道:“庭軒,你要動員全體軍民嗎?”
薛庭軒點了點頭,也小聲道:“義父,生死一戰,唯有衆志成城,才有一線生機,否則五德營自此除名。現在,唯有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的決心。”
陳忠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好,義父聽你的。”他轉頭喝道,“拿我的大刀來!”
陳忠的大刀太過沉重,要四個人方能擡起。當四個親兵擡過大刀來,陳忠抓到手中,高聲道:“薛帥,請登樓。”
陳忠的嗓門不小,楚都城的城牆也并不很高,城下這萬餘人中倒有八九千都聽到了。聽得陳忠這般說,所有人都心裏一動,忖道:陳老将軍正式讓賢了。薛庭軒也知道陳忠的用意,又微微一點頭,沒說什麽,便向望樓走去,陳忠提着大刀跟在他身後,七個金槍班緊随其後。上了望樓,陳忠高聲道:“楚都城的父老鄉親,薛帥有話要向大家說,請大家肅靜!”
陳忠在楚都城中的威信可謂一時無兩,下面登時變得鴉雀無聲。陳忠說完,卻退後了一步,并不與薛庭軒并列,更似統領金槍班一般。薛庭軒掃視了城下一下,緩緩道:“楚都城的父老,今日得報,共和叛軍已于八月一日發兵五萬來犯。”
五萬!雖然有陳忠彈壓,城下還是頓時響起了一片嘈雜聲。薛庭軒待城下又安靜了一些,接道:“庭軒與衆将已一致決定,與叛軍決一死戰。但此事幹系全城父老身家性命,庭軒不敢妄作決斷,從今日起,願意離城的,概不留難,一律給發盤纏。我等軍人,身負守土之責,唯有力戰而已。”
城下又是一片嘩然。薛庭軒這話,實與遺言相仿了,即使是平民婦孺,也知這一戰兇多吉少。只是人人都沒想到薛庭軒竟會坦然相告,并且說願意逃走的自行逃走。有些膽小的便在想,看來這一回是真守不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是逃到哪裏去呢?這裏是異族聚居的西原,要東歸中原,談何容易。但留在城中,又是死路一條,當真進退兩難。交頭接耳中,卻聽人群中有人叫道:“走是死,不走還有生路。薛帥,我不願走!”
這人的聲音極響,口齒也極為清楚,城下諸人都聽得清楚。膽大的便想,這人說得不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只能有進無退。膽小的也想,這人說的也是道理,逃出城去,哪裏還有生路,留在城中,總還有一線生機。登時邊上便有人附和,一時間“不走”之聲此起彼伏,越來越響。
薛庭軒在望樓上聽着下面的聲音,眼中已有淚光閃爍。待下面的喊聲靜了一些,他又高聲道:“多謝諸位父老。五德營百戰之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四字薛庭軒說來,有着一股凜然之氣。下面靜了靜,又是那大嗓門的叫了起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登時邊上的人也随着喊了起來。這八字很順口,越說越整齊,漸漸聲響漸高,直如驚雷,聲動數裏。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此時的楚都城中盡是軍人家屬,刀頭舐血的生涯可謂是過到現在了。老年人想起了當初威名遠揚,百戰百勝,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地軍團五德營,不由得熱淚滾滾,即使是沒經過那些日子的後輩士卒,也被這等如火如荼的情緒感染,更是高聲疾呼,只覺勇氣百倍,縱然面前是刀山火海,也敢于一闖。一時間,楚城都幾乎要被聲浪震塌,連那些正在巡哨,未到望樓下的士卒,雖然看不到此情此景,亦是淚流滿面,人人都想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望樓下,司徒郁同樣激動萬分,但激動中卻也有點異樣。薛庭軒此番是明擺着要孤注一擲,他不知道薛庭軒還能有什麽手段破解眼前這個危機。五萬大軍,在西原可以說除了定義可汗以外,沒有哪支勢力能與之匹敵,何況西原那麽多部族中并不是都站在五德營一邊。即使定義可汗和思然可汗能夠袖手旁觀,兩不相助,肯定也會有一些部族被共和軍買通。再激昂的情緒也無法抵銷實力上的天差地別,難道薛庭軒打定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心,只想孤注一擲,做最後一搏嗎?他想讓自己相信薛庭軒不會如此頭腦發熱,但也想不出他到底能有什麽辦法。只是他總覺得薛庭軒已對眼前這一切早有預料。
唯一的途徑,是能夠讓阿史那或仆固部與五德營聯手,只是司徒郁清楚的知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而且,聯手的結果,也肯定是五德營被定義可汗或思然可汗吃掉。不論司徒郁怎麽看,現在的五德營總是已到絕境,不可能再翻盤了。只是想歸想,他心中還是與衆人一般有着這樣一個念頭:這是五德營的光榮之戰。即使戰至全軍覆沒,五德營也将是後人口中不沒的傳說。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楚都城中震天的吼聲再響也傳不出幾裏。此時沿北道而行的胡繼棠與方若水兩軍正在急行軍中。方若水在隊伍中,卻是惴惴不安。
每日行軍百裏。這個速度已是行軍的極限,諸軍亦是疲憊不堪。本來諸軍行進一直都是步步為營,穩紮穩打,但與畢炜分兵之後,胡繼棠突然下令全速前進。固然這一路軍以騎軍居多,行軍速度也要快很多,但這樣狂奔,沖到楚都城下,就已是筋疲力竭,恐怕士兵連刀槍都舉不起來了。兵法有雲:趨百裏而蹶上将。胡繼棠曾經遠征倭國,怎麽現在的舉措會如此大違兵法?
他越想越是不對,招呼了左右親兵,急急向胡繼棠的中軍奔去。胡繼棠統兵在前,中軍設在一輛大車中。方若水通過名後,胡繼棠停下了車,從車窗裏探出頭來招呼道:“方将軍大駕光臨,未能遠迎,還請恕罪。”
方若水弓馬娴熟,打馬到了車邊,直接往馬鞍上一按,人已躍上了車。一進車裏,他就急急道:“胡将軍……”
沒等他說完,胡繼棠已倒了杯酒遞過來道:“方将軍稍安勿躁,讓繼棠先猜一猜,你是要問我為何下令急速前進吧?”
方若水道:“是啊。這般急行,兄弟們的銳氣很快就要銷磨盡了。”
胡繼棠笑了笑道:“方将軍坐吧。此言從何而來?”
方若水見他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當真氣不打一處來,急道:“此間距楚都城,還有近兩千裏。這般急行,難道胡将軍覺得能撐上二十日嗎?”
胡繼棠搖了搖頭道:“當然不能撐二十日。”他見方若水更是氣急敗壞,微笑道,“但只消再撐兩日呢?兩日後,便可得到休整。”
兩日?方若水一怔。按現在的行軍速度,兩日後就該到思然可汗的地盤了。雖然當初胡繼棠說過這回要順手将定義、思然兩可汗都解決掉,但現在總不能先行對付思然可汗吧?思然可汗有三萬兵力,只略少于他和胡繼棠帶的這路人馬,如果加上部落中平民,則要遠遠多了。要解決思然可汗,不是不可能,至少要先把五德營解決了,否則一旦先與仆固部動手,等如逼着思然可汗與五德營合流。他道:“難道,你要先對仆固部下手?”
胡繼棠道:“是對思然可汗下手。”
方若水一下站了起來。車子并不高,他站得急,車子都是一陣晃。他叫道:“胡将軍,這是什麽手段?仆固部的兵力達三萬以上,縱然急切不能集結,也不是輕易能解決掉的。難道你想讓遠征軍泥足深陷,讓人各個擊破嗎?”
要擊敗仆固部的三萬人馬,方若水信心自然還有,卻也明白己方損失定然極大。這樣做,簡直就是讓五德營獲漁人之利,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繼棠卻搖了搖頭道:“方将軍,你聽錯了。”
方若水一怔,道:“聽錯什麽?”
“是對仆固束下手,而不是對仆固部下手。”
思然可汗,姓仆固,名束。方若水隐約覺得已知道了一些胡繼棠的真正用意了,小聲道:“是要将思汗可汗扣作人質?”胡繼棠臉上的笑意仍是很淡:“不錯。”他只有一只手,這一只手穩穩地握着酒杯,直如鋼打鐵鑄的一般,又慢慢道,“仆固部舉族二十餘萬人口,部中六姓,以仆固部為尊。要擊破他們,固然不易,但如能将其驅為前鋒,那麽與楚都城唇齒相依阿史那部便不敢輕舉妄動了。”
“唇齒相依”這四字讓方若水吃了一驚,他道:“阿史那部與五德營竟然已這等親密了?”
胡繼棠道:“剛得到密報,阿史那拔古手下有個重臣名叫阿史那缽古,已與五德營僞帥薛庭軒結為翁婿。這層關系,便表明雙方已然結盟,若是直取楚都城,萬一阿史那部不顧一切卷入,我軍便要進退兩難。”
這個消息令方若水目瞪口呆。他沒想到胡繼棠到現在還會得到如此重要的消息,而阿史那缽古與薛庭軒結親之事必然極為機密,真不知他是如何打探來的。他頓了頓,小聲道:“這消息确定嗎?不要是五德營有意放出的風聲吧?”
胡繼棠搖了搖頭道:“不會,這是我安排在阿史那部中的細作傳來的。此事一直機密,直到共和國的冊封使抵達,定義可汗才在機密會議上透露,因此我也才知道。阿史那部已然決定,僞領我軍冊封,但五德營若與我軍相持不下,就将救援楚都城。”
胡繼棠居然早就在阿史那部中有細作,而這細作居然能夠知道如此機密的消息,在阿史那部中定然地位不低。方若水原先對大統制讓這個五上将居于末位的胡繼棠成為首将多少有點不滿,此時才算佩服個十足。他忖道:大統制知人善任之能,當真了不起。如果派我為首将,定然不及這胡繼棠精細。他雖然對胡繼棠瞞着自己作出這麽重要的舉措還有點不滿,但信心同時多了幾分。他笑了笑道:“胡将軍,你在仆固部裏,定然也有細作了吧?”
胡繼棠道:“有是有,不過那細作不如阿史那部的那個一般有地位,因此才要借大兵壓境之機,硬幹這一回。”說到這兒,他突然嘆了口氣,輕聲道,“那薛庭軒當真不是等閑之輩,能與阿史那部達成這等密約,與仆固部定然也會暗通款曲,所以與其與仆固部虛與委蛇,不如快刀亂麻,逼仆固部與阿史那部動手。而仆固部與阿史那部也是世仇,我軍正好從中取利。”
方若水心道:聽畢胡子說薛庭軒也是一手已廢,所以有“獨臂槍”之號,你們兩個倒是惺惺相惜了。他本覺先對仆固部下手實是本末倒置,現在才明白這是胡繼棠深思熟慮後的結果。他想了想又道:“只是,胡将軍,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拿不下思然可汗,那就弄巧成拙了。”
胡繼棠淡淡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此次出兵,楚都城有九成為據城堅守,仗的一是與阿史那部犄角相應,二是我軍糧草不繼,只消拖上半年,定然會折盡銳氣,然後再出城反攻。他這計劃只有一個最大的問題,便是仆固部近而阿史那部遠。本來遠交近攻是兵法上不刊之論,如果仆固部袖手旁觀,他這條計多半便能得逞,因此要破這條計,唯有以仆固部下手,打破這三方平衡。這樣一可以震懾阿史那部。即使阿史那部仍要一意孤行,則仆固部正好可以用來抵禦阿史那部。驅使仆固部為前鋒,也可從仆固部取得糧草,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将之擊破,西原局勢,一戰可定。”
方若水不由呆住了。他是個老行伍,可稱身經百戰,卻也從未想過能夠一戰将廣袤的西原一舉平定。這個計劃氣勢恢宏,龐大到他幾乎不敢想象,可是想來又極有可行性,但是其中總覺得有一個大毛病在,就是根本沒考慮到損失。五萬遠征軍征戰異域,要達成這個目标,勢必大勢殺戮,而自己的損失也将會極其慘重。他喃喃道:“可我們……我們畢竟只有五萬人,夠用嗎?”
胡繼棠又是淡淡一笑道:“好叫方将軍得知,銳極易折,單靠五萬人,縱然能一舉成功,想要安定下來卻是很難。不過西原本來就是殺戮之地,安定只是暫時的,一旦阿史那部與仆固部的戰争被挑了起來,就已由不得他們了。到時仆固部不妨就放他們出去,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讓他們之間鬥個不亦樂乎,而我軍解決掉五德營後,再來個鋤強扶弱,五年之內,西原便将收歸共和國版圖。”
五年也許可以平定西原,但西原的人口也必将喪失一半以上。方若水心中更是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不是見了死人就心生恻隐之人,可是這等濫殺西原諸部,他實在也無法完全認同。他道:“此計确實大妙……”
胡繼棠大笑了起來,“方将軍,你也不必沮喪。這條以胡制胡的妙計,連方将軍您都想不出來,繼棠當然也想不出來的。”
方若水嘆道:“是大統制所定?”
胡繼棠點了點頭,“然也。”
先在西原散播瘟疫,使得西原各部實力大損,埋下了自相殘殺的種子,然後再以迅雷不及掩雷之勢将思然可汗拿下,迫使仆固部發兵攻擊阿史那部,任由雙方血流成河後,再來收拾殘局,西原就再沒有一支力量可與共和軍相抗,這樣即使五德營仍然有殘部逃遁,卻也在西原完全喪失立足之地。這條計策,與其說是為了平定西原,不如說是為了徹底消滅五德營而設。方若水此時才算明白這條計策的全貌,只覺後背發寒,再說不出一個字。
共和軍三天前流沙分兵,這消息剛傳到赫連突利案頭。雖然已有準備,但赫連突利對共和軍的這一舉措仍是大惑不解。兵分兩路,只能認為共和軍覺得沒有後顧之憂。可是前些日子仆固部處決中原派來散布瘟疫的內奸這消息剛傳出去,仆固部已對共和軍懷有敵意,他不相信共和軍居然會對這等重大事件無動于衷,事實上他最終配合了薛庭軒的苦肉計,為的正是使仆固部與共和軍保持距離。在他原先的預料中,共和軍會盡量避開仆固部,以仆固部保持中立為上,自己也正好可以從中獲利,可是現在共和軍的這一舉措卻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難道共和軍是要來問罪嗎?
赫連突利搖了搖頭。中原皇帝派人來散播瘟疫,這消息是從楚都城傳出來的,因此有識之士大多覺得那是楚都城用來攻心的謠言,不足為訓。但風聲終究有了,共和軍的上上之策是避開仆固部,以免這等謠言被坐實。不過,這只是赫連突利的預測,共和軍實際行動偏偏相反,他們打的是什麽主意?難道說率領這一撥遠征軍的中原将領竟是個白癡嗎?赫連突利更是難以置信。
他正獨自在帳中思量着,耳畔突然傳來一陣馬嘶,夾雜在一片蹄聲中,極是急促。赫連突利怔了怔,走到帳門口向外叫道:“出什麽事了?”
帳外是兩個親随,但他們也是莫名其妙,其中一個道:“臺吉,我們也不知道。”正在這時,有個思然可汗的親随急匆匆地過來,遠遠地便大聲道:“臺吉,中原皇帝的使者來了。”
赫連突利心下更不由一怔。中原派來的冊封使走了沒幾天,難道這人看破了仆固部與楚都城的密約,去而複返,前來問罪不成?如果真是這樣,思然可汗可不要在那使者跟前漏出破綻。他道:“我更一下衣,馬上過去。”
回到帳中,阿佳格格從後面轉出來道:“大人,怎麽了?”
“中原皇帝的使者回來了。”
阿佳怔了怔,“回來了?他們要做什麽?”
“我也不知,要趕緊到大汗身邊去。”
赫連突利的手剛搭到衣架上,卻覺指端傳來了一陣輕顫。他只道妻子是急着幫自己拿衣服,正要說不必有勞,但一擡頭,卻見阿佳站在一邊,手根本沒碰到衣架。他又是一怔,還沒回過神來,帳外忽地傳來了親随的喝聲:“幹什麽?”有個人叫道:“我要見臺吉,緊急事!”
這是赫連突利派出去的一個斥候,因為扮成了牧人,那兩個親随也不認識,只道是哪個部衆竟敢來闖臺吉的帳篷。赫連突利聽那人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極是惶急,忙道:“讓他進來吧。”
帳簾一挑,一個人沖了進來。那人恐怕是狂奔而來,進來時還直喘粗氣,一邊道:“臺吉,臺吉,中原皇帝的兵馬已經只有二十裏遠了!”
赫連突利沒想到這人帶來的是這般一個驚人消息,只覺如被人當頭一棒,喝道:“什麽?多少人?”
那斥候喘了兩口粗氣,才算定下神來,急急地道:“聽說,中原皇帝派來了七萬大兵,好多。”
當然不可能是七萬,總數只有五萬,在流沙又兵分兩路,這一路頂多也就三萬多人。但三萬大軍已是仆固部所有的實力了,赫連突利沒想到共和軍來得竟然會如此之快,那麽那使者竟然不是先前的冊封使,而是這支遠征軍的使者?竟然與自己的斥候一同到來,這等速度簡直駭人聽聞。而且大兵只剩二十裏,頂多半天就抵達此地,就算緊急動員全部也來不及了。赫連突利已是驚慌失措,也顧不得穿長衣了,急道:“快!快備馬!”阿佳見丈夫居然連正裝都不穿就要去見思然可汗,急急地從衣架上扯下衣服送過來道:“大人,穿上衣服,出什麽事了?”
赫連突利将衣服一下披上,小聲道:“大事不好了,大汗只怕已被人劫持!”
阿佳大吃一驚,失聲道:“真的?我馬上去召集八犬。”
八犬是思然可汗的近衛隊。赫連突利把衣服胡亂扣上,又低低道:“你馬上讓八犬到大汗帳前,希望還來得及。”親随已牽過馬來,赫連突利翻身騎上,大聲道:“快走!快走!”那個傳令的思然可汗親随看得大惑不解,心道:臺吉向來鎮定自若,今天怎麽一下慌了手腳?
赫連突利剛一上馬,從東邊忽地傳來一陣震天樣的號角之聲。仆固部平時用的是牛角號,聲音亦是不輕,但這一聲卻響徹雲霄,幾乎是同時,一陣馬蹄聲已如暴雨突至,東邊一帶煙塵滾滾,夾雜着這陣陣號角,大地都似被撼動起來,許多仆固部衆不知出了什麽事,紛紛從帳篷中出來查看。赫連突利在馬上又是怔了怔,喝道:“這是中原皇帝的兵馬?”
傳令的那個親随道:“正是。”他忖道:久聞中原皇帝的兵馬很強,看起來,比我們……比我們仆固部更強。西原人向來尊崇英雄好漢,眼見共和軍竟有如此聲勢,他也大為心折。
糟了!赫連突利眼前頓時一黑,人幾乎連馬都坐不穩。那親随從不知自己一句平平常常的話竟然讓赫連臺吉吓成這樣,連忙打馬過去道:“臺吉!臺吉!你怎麽了?”
赫連突利定了定神,拉住了馬道:“快去召集親兵隊,不能讓使者見大汗!”
那親随更是莫名其妙,道:“只怕現在已晚了。”他心想赫連臺吉吃錯什麽藥了?雖然中原皇帝派了人來西原散播瘟疫,已是仆固部大敵,但眼下終不能說翻臉就翻臉,聽赫連臺吉的意思難道要将那些使者拿下?人家如此聲勢的大軍就在不遠處,現在招惹他們,豈不是找死?就在這時,卻聽得金帳那邊忽地也傳出了一聲牛角號,帳上挂出了五色幡。這道五色幡迎風招展,仆固部衆見了無不舉手行禮。
這是仆固部最為隆重的迎賓禮,只有最為尊貴的賓客到來才用,升此幡後,部落中各大長老貴族都要即刻向金帳聚集。赫連突利見此情景,一張臉更是煞白,但人卻鎮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