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

言語便是‘皮毛’之意。這是對犯下不赦之罪的人所下的刑罰,是以三日時間将活人身上所有的皮肉都割成一條條細絲,卻又不取罪犯性命,因此那罪犯是活活痛死的。此人犯下彌天大罪,只能以撒斯爾者來處罰。”

聽得赫連突利用平靜的口吻說出這等酷刑,司徒郁只覺背後發麻,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那俞明錄,卻見他臉色煞白。司徒郁暗叫不好,赫連突利詞鋒了得,如果任由他說下去,俞明錄說不定真被他吓慘了。好在薛帥對此也早已有備,他躬身一禮道:“此人罪大當誅,只是,赫連臺吉,若是被共和叛軍知道我等如此處死他們派來的內間,只怕……”

赫連突利哈哈一笑道:“中原皇帝如此不仁不義,懼他何用?與其優柔寡斷,不如大張旗鼓,以示我等精誠團結之心。自然,若薛元帥覺得與中原尚有轉寰餘地,那就不妨将這內間帶回去自行處置便是。”

司徒郁的心登時沉了下去。薛庭軒說,赫連突利這人頗識大體,不會頭腦發熱的,也知道這般明着與共和軍撕破臉并不是上策,因此他最後仍會将俞明錄交給五德營處置。但他的反應卻與薛庭軒所料大相徑庭,言辭間的深意,隐隐更有看破這條苦肉計的意思,他不禁後悔莫及,心想:糟了,我壞了薛帥的大事!縱然薛庭軒料事如神,自己也有見風使舵的本事,可最終還是低估了赫連突利的本事。這人察顏觀色之能竟然也是神乎其技,現在前功盡棄,而赫連突利也一定會惱怒于五德營在他跟前耍花槍,只怕秘盟剛結成,馬上就要破裂了,司徒郁心中,當真連想死的念頭都有了。

難道真的灰溜溜帶着俞明錄走人嗎?司徒郁心中直如車輪翻轉,正待開口,卻聽得俞明錄大笑道:“赫連臺吉,你不必恫吓我。我奉共和國之命前來辦理此事,原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縱然殺了我,我的名字終将留在史冊之上!”

這話一出,赫連突利的眼角卻也抽動了一下。思然可汗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麽,只知俘虜突然大聲疾呼,在座上道:“突利,這人招認了嗎?”

赫連突利向思然可汗行了一禮道:“回大汗,此人已經供認不諱,我說要将他撒斯爾者,他說不怕。”

思然可汗咂了咂嘴笑道:“他不怕撒斯爾者?這倒有趣,我活到現在,看到的算他是第二個。明天便要行刑嗎?”

赫連突利道:“正是。”他轉身對司徒郁淡淡一笑道,“司徒先生,此君既然狂妄如此,倒也不好拂此君美意。來人,将這內間押下去,明日請司徒先生觀禮,讓他嚎叫三日,好讓這些宵小之輩膽寒。”

司徒郁只覺遍體生寒,仿佛是自己要受那撒斯爾者酷刑,心頭仍在不住地打轉,忖道:這俞明錄不要一時膽壯,到時卻軟下來。他知道那撒斯爾者雖是酷刑,但人總是會有一時之性,如果仗着一時沖動,也能拼了一死。可赫連突利現在說要行刑,真正行刑卻是在明日,這一夜時間卻是最為難熬的。而這一夜間,赫連突利一定仍會軟硬兼施,俞明錄能不能挺過這一夜,他實在心中沒底。

俞明錄,你的名字将來定會載于史冊!

司徒郁又看了俞明錄一眼,這樣想着。可是,他也知道,更有可能的是在史冊上根本不提俞明錄這三個字,而是……

而是五德營的苦肉計徹底失敗。

他心中沮喪之極,但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又躬身一禮道:“大汗,赫連臺吉,那恕小人先行告退。”

雖然赫連突利說要讓俞明錄嚎叫三日而死,但事實上那撒斯爾者酷刑只持續了兩日,第二日晚間俞明錄便已喪生。此時他身上的皮肉盡已成絲,血水淌了一地,司徒郁看得五內俱焚,而仆固部衆卻是群情激昂,紛紛叫罵,這個說中原皇帝太不講信義,那個說此仇不報,非仆固部好漢,總之個個都表示與中原皇帝勢不兩立。從這一點上來看,薛帥的策略已全盤實現,可是薛帥的計劃卻只成功了一半,讓司徒郁卻是心中郁郁。

告辭了仆固部,司徒郁帶着從人回到了楚都城。向薛庭軒禀報了前因後果,薛庭軒也是一震,長嘆道:“赫連突利不除,終是心腹之患啊。”

司徒郁點頭道:“是啊。此人遲早都會是個大敵。”

阿史那部的阿史那缽古自然也非等閑之輩,但在司徒郁看來,阿史那缽古實在遠不是赫連突利的對手。如果兩人易地而處,只怕仆固部早就被滅了。換句話說,思然可汗碌碌無為,仆固部卻能屹立不倒,實在全是有賴赫連突利在。這個人現在還是同盟,但五德營與仆固部的沖突遲早都會到來,除掉他是宜早不宜遲。

薛庭軒突然微笑道:“司徒先生,你只怕是有計了?”

司徒郁道:“計策倒是有一條。不能明着下手,便是暗中着力。選派本領出衆的刺客,取下赫連突利的首級,應該還是可行的。”

薛庭軒點了點頭道:“正是。不過赫連突利這人絕不會不防,因此只能選一個他萬萬想不到的時機方能得手。此事須從長計議,等一會兒你來我房中商讨。”

看着薛庭軒的背景,司徒郁不禁有種五體投地的敬佩之感。這個年輕的大帥,最早是以勇将的面目出現,但損傷了一只手後,反倒越來越表現出足智多謀來。看來天不絕五德營,總給這支曾經的天下第一強兵一個機會。

突然間,他的心頭卻是一沉,有個聲音隐隐地在心底悄聲說着:不對,不對。

這一招苦肉計出了閃失,薛庭軒表現得也太過鎮定了些。而且,雖然折了一個俞明錄,但計策的結果卻又與當初所估計的一樣。司徒郁總是隐隐覺得,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一樣,其實還有更深一層在。

難道……

司徒郁突然倒吸了一口涼氣。難道薛帥早就猜到了苦肉計是瞞不過赫連突利的,此計與其說是苦肉計,不如說是送給赫連突利一個名目,逼得他表态與五德營站在一起?回過頭來想一想,共和軍五萬人遠征,即使仆固部兩不相助,五德營也是必敗無疑。但共和軍派遣了如此龐大一支遠征軍,肯定不會滿足于區區一個楚都城,仆固部肯定也是他們的目标,所以薛庭軒故意将“共和軍派人來西原散布瘟疫”這個消息大肆傳播,這樣便讓西原諸部都只能非此即彼。要麽襄助共和軍,要麽與五德營結盟,而作為西原諸部兩雄之一的仆固部,更是直接逼得他們公然表态。畢竟,即使仆固部保持中立,阿史那部遠水難救近火,五德營也是不可能單獨抵禦共和遠征軍的。

想到這兒,司徒郁更是遍體陰寒。如果自己想得沒錯,那麽此事徹頭徹尾都是薛庭軒暗中謀劃的了。事先他說此事不傳六耳,只有薛庭軒、俞明錄和自己三人知道,可事實上只有薛庭軒一人知曉而已。如果這是真的,薛帥從一開始就已經打算葬送俞明錄這人了,所以聽得俞明錄被赫連突利用酷刑折磨死時也并不如何意外。也許,當赫連突利不殺俞明錄,薛庭軒才會覺得意外吧。

突然之間,司徒郁只覺心頭一陣苦澀。這個年輕的大帥固然讓人佩服,但“敬”字卻是談不上了。他想起了少年時代聽到的五德營傳聞,當時說起五德營,人人都交口稱贊,說那是支仁義之師。只是,薛庭軒這樣做法,與五德營标榜的五德中第一位之“仁”也已背道而馳,現在的五德營,還是當年的五德營嗎?

就在司徒郁感到恐懼的一刻,仆固部中,正與妻子阿佳格格對酌的赫連突利發出了一聲長嘆。

“格格”在西原一帶,即是公主之意。阿佳格格是思然可汗禦妹,雖然相貌平平,但性子卻與思然可汗全然不同,十分柔順,與突利伉俪甚協。聽得丈夫長嘆,阿佳格格給他斟了杯酒道:“大人,你嘆息什麽呢?”

赫連突利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低聲道:“仆固部眼下危難重重,想想也實在可怖。在我有生之年恐怕尚無大礙,但将來……”

阿佳微微一笑道:“那你擔心什麽,有大人在,仆固部就不會有事,這麽多年都過來了。”

赫連突利暗暗嘆息。妻子并沒有理會他話中的言外之意。眼下五德營自顧不暇,自然不會與仆固部有沖突,然而随着五德營壯大,将來遲早會有一戰。五德營這個年輕的大帥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赫連突利第一次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機感。第一次與薛庭軒見面,他就已覺察到了那個年輕人對自己的殺機。一旦五德營立穩腳跟,薛庭軒首先要對付的,肯定會是自己。這一次薛庭軒這條計策迫使仆固部公開立場,可怕的是自己雖然已洞察了薛庭軒用心,卻又毫無辦法,只能順着他的心思辦,否則自己必然會背上出賣本族利益給中原皇帝之名,赫連突利幾乎可以清楚看到薛庭軒的後續手段。更可怕的是,從那司徒郁的表現來看,他分明也并不知道這條計策真正的含意。薛庭軒年紀輕輕,竟然如此狠辣,如此不擇手段,赫連突利甚至覺得自己有可能選錯了立場,說不定投靠共和軍,靠共和軍庇護更好一些。只是一着錯、着着錯,現在五德營和阿史那部也已經有了聯系,也是被逼得只能向前,不能後退。

這人太可怕了,不過,自己也有準備。赫連突利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少年時那種好勇鬥狠不自覺地又湧上心頭。阿佳原本見丈夫憂色忡忡,此時卻已展顏,笑道:“大人,你有辦法了吧,我知道你準會有辦法的。來,再喝一杯。”

又喝了一杯馬奶酒,阿佳格格道:“大人,一直聽你說擔心的事,難道中原皇帝真這麽厲害?”

赫連突利道:“中原人口衆多,比整個西原的人還要多出好幾倍。如果正面相抗,傾西原之力也未必能敵。好在他們要來,須經長途跋涉,而我們以逸待勞,所以總還不是太可怕。”

“那就好了,你還擔心什麽?”

赫連突利又嘆息一聲道:“我真正擔心的,是五德營這支力量。原本西原有仆固部與阿史那部兩支力量相持,現在卻多出一支來。好比一架天平,本來是平的,當一頭加上了一塊重物,自然不能再平了。”

阿佳格格道:“我們仆固部有的是勇士智者,大人你更是智者中的智者,有你在,這架天平肯定會是仆固部這一頭重。”

赫連突利笑了笑。妻子對自己有着絕對的信心,他對自己同樣也有。他為了仆固部殚精竭慮,死而後已,薛庭軒固然厲害,但只消有自己在,薛庭軒不敢向仆固部下手的。可問題在于自己比薛庭軒大了足足二十來歲,再過二十年,自己精力衰頹,而此人卻正值壯年,兼之到了那時五德營定然羽翼已成,事态就不會和現在一樣了。自己的兒子還小,固然不是庸碌之人,但将來要成為薛庭軒的對手,多半也不能指望。

一定要在自己死前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薛庭軒!

雖然下了這個決心,赫連突利又不禁有些沮喪。他知道,自己有一點是萬萬不及薛庭軒的,就是不可能如他那樣不擇手段。第一次,他有種面臨敗北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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