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奇跡

方婷宜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筝,從空中飄落,卻重重地跌在賽場之上。

腦袋昏昏沉沉,随之而來的鋪天蓋地的疼痛。

婷宜躺在地板上,頭頂,很高很高的地方,是那麽潔白又明亮的燈管。

耳邊響起了很多聲音——

“婷宜!”

“婷宜前輩!”

“婷宜!”

“……”

眼皮很重,視線漸漸模糊,她能夠想象的到哥哥驚慌失措的表情,也能夠想象的到若白的驚訝與愕然。

這個動作,她按照記憶裏的樣子反反複複練習了好多遍,就是媽媽當年倒下的樣子。

她的生命來自于媽媽,她的容貌與媽媽有八分相似。

她穿着媽媽的舊道服,循着當時事情發生時的軌跡,再一次重現了當時的場景。

媽媽,你瞧,這麽多年以後,我長成了你。

婷宜足夠堅強,也足夠勇敢。這一次,就換我來守護他們。

沒有人想到會有這樣一幕。

萬博從座位上站起來,被身邊的人攙着,似乎渾身顫栗要走下去;沈檸蹬着高跟鞋從二米高的評委臺一躍而下;松柏和賢武的弟子慌慌張張地往場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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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一個人,卻比他們都要快——

正是多日未見的喻初原。

而他的手機上,除了最開始的那條短信和後來的語音信息以外,還有最後一條。

“初原哥哥,我希望你能夠在手術臺上。”

方婷宜渾渾噩噩睜開眼睛,明亮的大燈卻再次讓她閉上了眼睛。

她臉上帶着什麽?那東西是氧氣罩嗎?

耳邊依然是很多聲音。

她聽到了手術刀、剪刀相互碰撞的聲音;有什麽儀器的“嘀嘀”聲,這聲音她熟悉,就跟母親病房裏的一樣;還有很多男男女女說話的聲音。

是她出現幻聽了嗎?怎麽還有人講英語,講英語就算了,還有人講日語的?

其中一個講日語的人,聲音聽上去,怎麽那麽像初原哥哥呢?

初原哥哥……

意識漸漸模糊,困意席卷而來,方婷宜陷入了“昏睡”。

她第一次見到喻初原是什麽時候呢?

媽媽告訴她,她還在産房裏的時候,就見到了他。

從她有記憶開始,生命當中就有了一個叫做“喻初原”的人。他的年齡比哥哥還大,所以方婷宜喊他“初原哥哥”。

男孩生的十分好看,眉目清秀,純淨到不可思議,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像是春風吹過嬌俏的花瓣,能夠帶來香氣的那種,也像晚風,吹着樹葉作響,清清如大自然的天籁。

初原哥哥比哥哥還像個哥哥。

在方婷宜很小的時候就覺得,哥哥是個小霸王,說難聽點,是個小流氓。和岸陽城裏一衆的太子爺公子哥兒厮混在一起,打馬街頭過,纨绔子弟的做派十足。最重要的是,哥哥看不起她。看不起她喜歡洋娃娃,看不起她戴着花蝴蝶的發飾,看不起她老是像個小尾巴一樣跟他身後。

但是初原哥哥從來不會這樣,他總是很有耐心,會哄她,陪她玩,帶她出門,一點兒不覺得丢臉和丢面子。

方婷宜想,大概是她小時候真的太孤單了。

明明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可是她沒有朋友。

幼兒園、小學、初中,同班的女孩子看到她身上名貴的衣服和發飾就會對她止步;同一圈子裏的女孩子,比容貌、比才華、比身份和地位,都是心高氣傲、誰也不服誰,相看兩厭;武館裏的師姐師妹們,個個功力都不如她,是她的手下敗将,哪裏會和她一起玩呢?

漸漸地,方婷宜越來越依賴喻初原。

她總能在他那兒,獲取到肯定。

她孤獨,所以,她也自卑。

仍記得那日午後,陽光微暖,松柏的花園裏,媽媽和喻伯母坐在石桌前,初原哥哥領着若白和哥哥在不遠處的草坪上練功。婷宜軟軟地趴在石桌上享受陽光的慵懶。

喻伯母話語間淡笑道:“這幾個孩子感情真好。”

“是啊。”

婷宜倏地一下擡起頭,清脆的童音響亮亮的,“我最喜歡初原哥哥了!”

兩位母親撲哧一笑,哥哥嘲笑的聲音也從遠處傳來:“方婷宜,你真不害臊!”

從那以後,她更加堅定了這個事實。遠到了很久以後,她去了韓國,愈發思念記憶中的那個大哥哥。情窦初開、花樣年華的年紀裏,她覺得,她是喜歡初原哥哥的。

當是讓婷宜不明白的是,她為什麽就不能喊他的名字?

喊喜歡的人一聲名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

可是離別之後再相見,她脫口而出的,居然還是小時候的稱謂。

那個稱謂的初衷,就是哥哥。

初原哥哥。

名為初原的哥哥……

手術室裏,醫生護士有條不紊地進行守護,其中一個穿着墨綠色手術服的挺拔身影靜靜站在臺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師和師叔的動作。

喻初原今天一早就到了體育館,在成千上百的人中間坐着。

就算沒有婷宜的短信通知,他也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關于母親和琛姨的事,他覺得很悲哀,他是母親的兒子,他需要承擔,于是,他選擇了醫科;關于退出元武道的事,他也覺得很悲哀,有些事情就是那麽殘忍,無法改變,無法否認,如果繼續沿着那條道路走下去,他害怕他終有一天,和那人一樣。

喻初原不能夠對不起長輩,所以,他只能夠選擇對不起同輩。

他不是不知道廷皓有多難過。

他不是不知道若白有多煎熬。

他也不是不知道婷宜有多痛心。

只是他別無選擇。

只有離開元武道,他才能夠守護好他的家,一家三口,只有一家三口的家。

他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們三個人身上,希望他們能夠通過自身,去化解當年的悲劇,而他自己,就只能遙遙觀望。

婷宜的回歸,無疑是讓他開心的,他等了好多年,終于等來了改變的曙光。她是紐帶,是橋梁,和他們每一個人都關系匪淺。她在大家的保護下,生活的那麽好,成長的那麽好,雖然也目中無人,雖然也嚣張跋扈,但是她聰明又倔強,心軟又善良。

他開了一場賭局,賭婷宜能夠他們三個人的漩渦中找到求生的方法。

他賭對了。

卻沒有想到會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當他看到那道雷霆閃電一樣的身影沖到賽場上時,他清清楚楚看到了當年琛姨一樣的身影。賢武道館的道服,繡着“萬琛”的黑緞在空氣中大口呼吸。一模一樣受力的動作,一模一樣倒地的動作。這完完全全就是當年場景的重現。

廷皓來不及反應,瞬間撤掉的力道恐怕都不足十分之三;若白來不及反應,只能怔着眼眸看着婷宜擋在他面前。

在這場表演中,婷宜下了那麽大的勇氣,一如他當年的“離開”,一如廷皓當年的“斷裂”,一如若白當年的“變臉”。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小姑娘是真的長大了,居然守護起他們來。

“初原。”主刀的醫生喊他。

“老師。”

“接下來的工作,你來吧。”

喻初原看着一眼另一邊的儀器,上面的數據和線條,都顯示着病人生命體征的平穩,“老師,我……”

“為家人親人做手術,有的醫生終其一生都無法跨越。不是說是你妹妹嗎?初原,這是醫學界莫測的心理問題。最簡單的清理和縫合工作,對你來說根本沒什麽,相信你的專業能力。”

喻初原看着護士盤中的手術器械,擡起來的手有些顫抖,但當他拿起拿把閃着锃亮的光的鑷鉗時,眉宇間一片平靜。

在很久遠的以後,久到喻初原退休離開手術臺,他再也沒能碰到過給自己親人操刀的情況。曾有記者來訪,問及這一醫學界的難題,他緩緩開口:“……我為我妹妹做過手術,她受的傷,治好了我心裏的病。為她手術,是我醫生生涯真正的開始。”

手術室外的走廊裏,來了很多人。

曉螢捂着嘴巴一直靠在百草肩頭上哭,但是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梅玲低着頭,有些顫抖的肩膀說明了她對這件事情的害怕和恐懼。

亦楓和申波,三個人并肩站立,将所有師弟師妹們擋在外面。

而離手術室最近的地方。

萬博拄着拐杖坐在長椅上,身邊陪着沈檸,兩人一臉陰郁。在他們對面,方中石雙手撐着膝蓋,眼睛裏的光晦明難辨。

若白靠再手術室門口的牆壁上,黎藍正拿着冰袋給他消腫。

他們的對面,是方廷皓。

突然,手術燈滅了,衆人擡眼看去。門被打開,喻初原從裏面走了出來。

“怎麽樣?”方廷皓第一個站到他面前。

“沒事。”初原拍上他的肩膀。

“你、別、騙、我。”廷皓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來的話,平日裏漂亮的丹鳳眼此刻黯淡無光,裏面布滿了血絲。

小心翼翼又帶着恐懼和期待的語氣讓初原鼻子一酸,也紅了眼眶,“真的沒事。雖然婷宜做的事一模一樣,但是你畢竟不是我媽,你們動作不一樣,婷宜受傷的地方也不一樣。她很聰明,知道保護自己。她很快就能醒過來了,醒過來之後,狠狠地罵她一頓吧。”

聽了他的話,廷皓腳下一軟,整個人往地上栽去,初原眼疾手快伸手拖住他,“別怕,廷皓。”

方廷皓深呼一口氣,嘴裏喃喃道:“等她醒來,非得好好教訓她一頓,這一次,你和若白可不許再幫她了。”

“好,不幫她。幫你一起教訓她。”初原側頭,看向另一邊,“你說呢,若白?”

“好。”若白張了張口,只發出這一個音節。

黎藍在旁邊看着他們三個眉宇間都是輕松的神色,面向牆壁抹了淚。

大家還沒來得及高興,一個護士慌慌忙忙地跑過來,“方董事長!方少爺!”

“怎麽回事?”沈檸開口。

“方夫人醒過來了。”

“你說什麽!”

誰說人的生命——

不是一個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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