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5)

,那無數個日日夜夜萦繞在心頭的話此刻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這雲卷雲舒的天地間,好像只剩下那一人的輪廓。

“師父……”

闊別了兩年的呼喚令白君卿袖下的手緊握成拳。

“阿吟!”蘇浮驚愕地回過頭,趁這個空當,先鋒奪了身旁天兵的槍挑飛了靈犀劍,衆天兵一擁而上,将他制住。

蘇浮不甘心地擡起頭,看到了重傷的花汐吟以及……她面前白衣落落的男子,那一瞬間,他便清楚地知道,自己徹底輸了。

只要白君卿出現,他們便沒有任何勝算。

白君卿一言不發地注視着她,眼中閃過一抹猶豫。

紫辰的話在腦中盤不去。

阿吟一心只為了你,你當真要她萬劫不複?!

你當真要她萬劫不複?……

“仙尊,蘇靖琰和花汐吟都已拿下。”先鋒上前禀報道。

先鋒的聲音像是在一瞬間将他拉回了現實,他緩緩掃過二人,沉聲道:“帶回天牢聽候發落。”

“是!”先鋒一聲令下,便有幾個天兵上前架起花汐吟,将二人帶上雲端。

方才還雲波詭谲的南海不消一盞茶便恢複了平靜,天色放晴,海鳥凄鳴,寧安島周圍的結界已經消失了,院子外的籬笆東倒西歪着,四周靜谧得令人害怕,只有小木屋前的那道隐秘的結

界在閃爍着昏暗的光。

木屋內,小小的少年渾身發抖地靠着門,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物是人非事事休(上)

? 自從進了天牢,蘇浮便與花汐吟就此分開,關于她的消息他還是從巡邏的看守口中得知——她在牢門前跪了幾天幾夜,看守問話她也只是淡淡地回一句。

我要求見天君陛下。

看守只覺得好笑,一個階下囚,不知還有幾日活頭,居然妄想能見到天君陛下,真真是不知死活。據說她殺了藏幽山的伽藍帝姬,在凡間濫殺無辜,這樣一個孽障竟然會是仙尊的弟子,

光是想想便覺得匪夷所思。仙尊當年為何會收她為徒沒有人知道,甚至連着小丫頭是怎麽走進仙門的他們都不甚清楚,只知道當年在淩霄殿上,仙尊曾為保下她不惜忤逆天君,這件事震撼了

不少仙家。他們以為出了這樣的事,以仙尊的性子不知會不會護犢,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此次領旨捉拿他們的人竟是仙尊。南海上那一掌,仙尊并未留情,這小丫頭此時怕是內傷難愈。

那丫頭也是倔,明明受了仙尊一掌,可是在這牢中卻連一句求饒的話都不曾說過,只是重複着請求面見天君。可眼下的情形,誰又會去管一個仙門孽障在想什麽。

聽到這些的時候,蘇浮深深凝眸。

阿吟,你究竟在想什麽……

十夜和汀瀾得到消息後偷了天狼星君和雲剎星君的令牌進了天牢,花汐吟和蘇浮身在天牢最底層,乃是仙門重犯,這是白君卿親自下的令,看守本不願放二人進去,十夜放了一碗麒麟血

作為交換才讓他松了口。

汀瀾去找蘇浮的牢房,而十夜則單獨去見了花汐吟。她依然跪在門前,執拗地說着要見天君。

十夜從未見過她這般狼狽的樣子,因之前那一掌她的臉色白得發青,原本粉嫩的唇瓣毫無血色。他還記得姑姑死的那天,她也是這樣,渾身上下都是傷,那日的她哭着卻始終不肯求饒,

即便跪在瓊華仙尊腳下,也不願低下頭認錯。

“阿吟,你……還好?”來之前憋了一肚子的質問在見到她的那一刻居然說不出口,忽然間只想問一句是否安好。

“是十夜師兄麽?……”她的聲音虛弱到在發抖。

她淡淡地笑着,卻令他難說出一句責備的話。

“虞清還在暗中調查這件事的真相,我來這裏是想問問你們,究竟發生了什麽。”十夜道。

聞言,她搖搖頭:“勞煩轉告虞清師兄,莫要再為我費心了,沒有真相,事實就是你們看到的這樣。”

“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自暴自棄!”十夜有些惱,湊近道,“阿吟,我只能見你這一回,你說實話,你究竟用我姑姑的心做了什麽,殺我姑姑的是不是你?”

她的笑愈發無力,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的味道:“藍姑姑的心……自然是被我用來修煉了,不然還能用來作甚?”

“你!……你當真如此了?”十夜心一揪。

“句句是真。師兄你不用問了,也不用費心去查什麽真相,我已經不在乎仙門會如何處置我,藍姑姑一直想要殺我,當年我就險些命喪仙門,我只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我一個妖,在仙門受盡欺淩,那些仙家平日裏用什麽眼光看待我我怎會不清楚,事到如今難道要我感恩戴德?我只是想早日脫去妖骨,不再過那種處處仰人鼻息的日子,也不想我師父再為我

勞心……師兄,我只是個妖孽,你若要恨我,便恨吧,一切都是我做的,你不用再問了。倘若師兄還能念及一點同門情誼,阿吟求你讓我見天君一面,除此之外別無他求。”她似笑非笑地彎

着嘴角,每一個字都如同刀子在十夜心頭割。

她口中的真相那樣篤定,他只感到氣血攻心,竭力忍耐才忍住想給她一掌的沖動。

“花汐吟,你真真是個孽障!”他本是念着舊情來詢問她真相,她居然給了他這樣的真相,好好好,算是他自讨苦吃!

他拂袖欲離去,她卻忽然喊住他,他還留着一絲希望,但願她回心轉意,不曾想她只是企盼地望着他道:“若是我見不到天君,還請師兄替我轉告一句話,我師父瓊華仙尊總說阿吟是個

讓人頭疼的孩子,一直希望阿吟能改邪歸正,可惜的是阿吟生來便是這般脾性,就如諸位仙家所言,妖性難改,如今也不想改了。今日的孽果乃是阿吟心中起了貪念,妄圖一步登仙,讓所有

人刮目相看,鑄成此等大錯都是阿吟心術不正,與人無尤,紫辰星君座下弟子蘇靖琰乃是被阿吟欺騙,罪不至死,還望天君從輕發落。如今阿吟已經伏法,所有罪孽阿吟願意一力承擔,莫要

連累他人,求天君成全!”

“你!……”十夜徹底惱了,狠狠拂落了一盞青燈,大步踏出門去。

花汐吟安靜地坐在牢門前笑得凄涼,她的雙眼,已是毫無焦點。

她輕輕咳了幾聲,還是咳出了一灘血。

這傷怕是挨不了多久了,在這之前,定要救蘇浮出去啊……

被押進這裏之後,其實她還是心存希望的,希望師父能來看她一眼,哪怕只是為了審訊她,然而并沒有——從她被關押到現在,他連一句話都不曾有。她常常會坐在這裏想,她是不是真

的被他放棄了。她一度以為,他只是做了太久的仙,才會這般淡漠,只要她在,終有一日可以溫暖他。可是漸漸的她發現,她似乎從一開始就想錯了,與其說他淡漠,倒不如用冷漠來形容,

他修的昆侖訣早就讓他沒有了情這種東西,他的溫柔只是一種仙的博愛,世間萬物小到花鳥魚蟲皆能得他溫柔一顧,可是這種愛太過虛無,而她竟然為了這種不可捉摸的溫柔深陷其中,難以

自拔。

她深愛的師父,其實根本沒有情啊……

一個時辰後,淩霄殿中,只有天君與紫辰二人。

紫辰靜靜地站在臺階下,望着金玉龍椅上批閱奏章的天君。

“這麽多年了,這似乎是你第一次求我。”天君終于放下了筆,看向他。

紫辰目光淡淡地與他對視:“你打算怎麽處置阿吟和蘇浮?”

天君冷冷地掃過大殿,不容質疑的口吻壓了下來:“誅仙臺,神形俱滅。”

殿上響起抽氣聲,紫辰瞪着他:“那是我徒兒。”

天君眉梢微挑:“怎麽,你要保他?”

“是,我要保他。”

“蘇靖琰雖是人間的皇族,但此事牽扯衆多,五大神獸族不可能同意放過他們,他們已經注定是萬劫不複。”

“我說了,我要保蘇靖琰,你允是不允。”紫辰的口吻并不像是在跟他打商量,方才十夜從天牢底層帶來了阿吟的話,這傻丫頭哪怕到了這時候心裏想的還是別人,這恐怕是她最後的心

願,他這個做師叔的沒有理由不幫她,況且蘇浮本就是他的徒兒,他怎麽忍心看着他就這樣神形俱滅?

聞言,天君倒是笑了。

“你要保他首先得有我的聖旨,我可以答應留他全屍,但是他的魂魄必須散盡,他的所作所為與花汐吟一樣天地不容,若是你接受不了,那便也沒有談的必要了。”

紫辰也知道他們闖的不是小禍,仙門中不是只有天君,其他仙家也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留全屍已經是最大的讓步。

他看着天君:“你的條件。”

天君勾起嘴角:“條件只有一個,祁兒,朕要你接受敕封的聖旨,成為這仙界的儲君。”

聞言,他的雙手緊握成拳。

他曾以為自己不會再和他扯上任何關系,然而世事難料,他師承昆侖,随瓊華進入仙門成為重霄五大星君,雖竭力避免見面,但人臣禮節不可忘。這也許就是一種劫數,避無可避,任他

如何厭惡,依舊改變不了他是天君容玉德的血脈。

他合上眼,鄭重地給出了他想要的答案:“我會接受你的旨意,你也要記住你答應我的。”

“那是自然。”天君露出了欣慰的笑意,“祁兒,你是朕唯一的兒子,朕如今能托付的只有你一個,希望你牢記這一點,休要再任性妄為。”

紫辰冷淡地點點頭,走出了淩霄寶殿。?

☆、物是人非事事休(中)

? 入夜,仙童急匆匆地往淩霄殿趕去,手中捧着剛從天生樓取來的卦象。也許是過于緊張手中的卷軸,冷不防撞上了迎面而來的人,待擡頭看清,仙童腿都軟了,慌忙跪下行禮。

“見過仙尊!”

眼前的人半隐在夜色中,白衣染上朦胧的夜霧,暈開淺淺煙藍,真應了那一句:君似白月光。

“拿的可是天狼星君的卦?”他的聲音猶如碎玉零落。

仙童緊張得心肝直顫:“是……是天狼星君剛為天牢底層的重犯花汐吟得出的一卦……”

話說了一半,他想起那個花汐吟似乎是仙尊的弟子,趕緊閉上嘴,緘口不言。

“這是要送去哪裏。”

“回仙尊,正要送去淩霄殿呈給天君陛下。”

修長好看的手伸到他眼前:“拿來。”

看着眼前玉一般的手,仙童犯了難:“仙尊這……”

話音未落,仙童只感到一陣清風迎面而來,忽然間失去了意識,呆呆地站在那兒。而他手中的卷軸也在眨眼間到了白君卿手中,他展開卷軸仔細端詳,臉色愈發凝重起來。半響,他長袖

拂過卷軸,下一刻,卷軸合起,掩住了卷軸末尾多出的幾行字。

又是一陣清風過,仙童回過神時,卷軸已經回到他手中,而白君卿已經走遠了。仙童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捧着卷軸快步朝淩霄殿走去。

約莫一盞茶功夫,淩霄殿中傳出消息,天君急召瓊華仙尊觐見。

而此時的寧安島,一縷紫煙飄落在木屋前,紫煙散去,連陌手中托着一只銅盅,朝着木屋趕來。他一掌震碎了蘇浮設在門前的結界,推門而入,只見承晔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臭小子這是怎麽回事!?”他快步閃到承晔身邊。

承晔仰起臉,早已是滿臉淚痕,一見到他便哇哇大哭着撲到他懷中:“連陌你怎麽才回來!阿吟娘親和蘇浮師伯都被壞人抓走了!”

“誰?!”

“我不知道,我從門縫裏看到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将他們抓走了!連陌你快救救娘親和師伯!”承晔顯然是被之前的陣仗吓到了。

連陌會魔界乃是為了煉制化解牽機的藥,用了兩年才終于找到可以抑制牽機的方法,如今他就是回來給阿吟送藥的,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不怕不怕,告訴我這是多久以前的事。”連陌拍着他的背安撫他。

“已經好幾天過去了……”承晔想起當日從門縫裏看到重傷花汐吟的那人,即便只是一個背影都那樣的不可直視,不知為什麽,他有種預感,這個人的出現,會毀掉他們的一切。他雙目

赤紅地望着連陌,“連陌,求你帶我去救娘親和師伯,我要殺了那些想害娘親的仙!”

看着承晔滿眼的恨意,連陌嘆了口氣,道:“好,我們一起去把他們救回來。”

他牽着承晔走出木屋,看着四下一片狼藉,連陌的心猛然一揪。

白君卿,你若是敢動汐丫頭一下,本君必定踏平那南天門為她讨回公道!

……

淩霄殿內,天君皺着眉看完了卷軸中記載的卦象,擡起眼注視着立在臺階下的人。自被傳召以來已有一個時辰,他始終一言不發,風輕雲淡的神色好像沒有什麽是能令他亂了分寸。天君

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拜會昆侖玉昆仙尊時玉昆對他說的話。那日玉昆仙尊指着雪峰之巅的白君卿告訴他,昆侖有白,墨,紫三色,紫是天君血脈,可定三界,墨乃昆侖之主,可平天荒,而那

個“白”修的乃是天道昆侖訣,一旦煉成,他便會斷絕情絲,而他的無情卻是能在将來助蒼生度過大劫難的利刃。玉昆仙尊深不可測,他留下的寓言是事關蒼生安危的,蒼生有大劫,若是不

能順利度過,便是傾覆六界的禍患,他身為三界之主,斷不能讓此事發生。

“瓊華,你沒有什麽話要說嗎?”對于白君卿,天君素來沒有将他看做臣子,他的修為甚至可以與北胤仙山那位閉關已久的神君相抗衡,怪不得世人說,瓊華在,六界安。

白君卿擡起頭:“并無。”

天君一揮袖,将那卷軸給他:“花汐吟身懷魔種一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是。”

“之前天狼幾次試圖算出她的命格皆是無果,可是你動了手腳。”

“瓊華确實在逆徒體內留下了純仙之氣。”

天君目光一沉:“瓊華這是想做什麽,魔種一事事關六界命運,多年來天庭尋找其下落,欲毀之以保蒼生,你身為上仙卻将此事隐瞞至此,朕知道花汐吟是你的弟子,做師父的理應照顧

些,可是凡是要以大局為重,你留下她性命是置蒼生安危于不顧!花汐吟本就是個來歷不明的妖,如今更是孕育魔種的母體,一旦魔種孵化,必将禍亂六界,生靈塗炭,雖說你與花汐吟師徒

一場,難免不舍,可此事容不得心軟,花汐吟必須立即處死!”

白君卿靜靜地聽他把話說完:“瓊華并不是想替逆徒求情,只是陛下可有好好看過這卦象。”

他展開卷軸繼續道:“卦象上的确顯示魔種在逆徒體內,并有逐漸孵化的跡象,魔種有着思想,目前雖然還未出世,卻有擇主的能力。花汐吟乃是魔界培育出來的放置魔種的容器,普天

之下只有她的身體才能與魔種相安無事,眼下仙門并未找出摧毀魔種的方法,若是她死了,魔種便會找尋其他容器。試問如此強大的力量一旦失控,天君陛下可有辦法控制?”

聞言,天君一怔。

他的确還沒有辦法毀掉魔種,不如說他尚且不了解魔種。白君卿如此一說,他便有些猶豫。

“那……依瓊華之見該當如何處置?”

“魔種如今尚未完全孵化,花汐吟體內還有我的純仙之氣與之抗衡,逆徒所犯下的罪行仙門再難容她,瓊華身為人師對逆徒疏于管教,願親自封印魔種,若是天君信任,誅仙臺上,由瓊

華來處置逆徒。”

天君默默注視了他片刻,終是應了。

翌日清晨,天君下令,将仙門重犯花汐吟,蘇靖琰押往誅仙臺聽候發落。

誅仙臺,斷仙根,這裏是古往今來仙門處置犯了天規之人的地方,九九八十一根誅仙柱上懸挂着森森鐵鏈,将犯人栓在其中,無法脫逃。

被帶到其中時,花汐吟只感到自己體內所有的法力都煙消雲散了。

“阿吟,你怎麽樣?”蘇浮被鐵鏈困住,擔憂地望着她。

她搖搖頭:“我很好。”

“我從看守那裏聽說處置我們的旨意已經下來了,今日午時,我們便會在這誅仙臺上灰飛煙滅。”他微微一笑,“阿吟,你怕麽?”

“……不怕,一點也不。”她只能看到誅仙柱下他朦胧的輪廓,但是她知道,他一定在用擔憂的眼神看她,他總是這樣,不論身處何等境地,最先擔心的還是她,“蘇浮,我已經讓十夜

師兄帶了話兒,紫辰師叔不會不管你,希望他能向天君陛下求情,饒你一命,若是你能活着,我死也安心了。”

“你在說什麽傻話!”蘇浮固執地搖頭,“我是什麽心意你難道還不清楚,我怎會讓你獨自承擔一切?”

“蘇浮……”

片刻之後,紫辰走上了誅仙臺。

“紫辰師叔!”

“師父?!”

紫辰走到他們面前,沉默良久,終于開口道:“你要十夜帶的話我已經知道了,這仙門并不是天君一人的天下,你們殺孽太重,死罪難逃,我能保下的……只有全屍。阿吟,蘇浮,你們

好自為之……”

聽到這句話,蘇浮臉上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花汐吟腦中猶如天雷詐響:“不,不會的,我去求天君,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與蘇浮無關……”

“阿吟。”蘇浮的聲音似乎在笑,他笑着說,“天命如此,我認命。”

認命。

這兩個字仿佛在宣告他的一生就到此為止,可是他已經沒有任何遺憾。

他轉過頭看着紫辰:“師父,徒兒不肖,讓師父費心了。但此生能遇到阿吟,徒兒已經知足,師父保重身體,不肖徒蘇靖琰在此謝過師父教誨之恩。”

他隔着誅仙鏈鄭重地對紫辰叩首拜別。

沒有來世的結草銜環相報,只有今生還不清的恩情,誅仙臺上,神形俱滅,今日一過,便再無歸期。

紫辰自覺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此時看着他們卻不由得一陣心酸。

還記得他決定收徒的時候,在晏京皇城中第一次見到蘇靖琰,那日的他站在易水亭中,被一枚桃核砸歪了玉冠,擡頭一看,只見亭子旁的一株柳樹上,清秀的小小少年雙眼汪汪如水地瞧

着他,見他擡頭立刻心虛地別開臉。那個時候他就想着,這可是生平頭一回有人敢用果核砸他,不好好修理這小子也太不符合他有仇必報的性子。

論如何才能心安理得地修理這小子他還得屁颠屁颠地受着呢,自然是收個徒兒最好。

“蘇浮啊,走到今天,你可後悔拜在我門下修仙。”紫辰看着他。

“師父說得哪裏話,我怎會後悔。”他莞爾,“徒兒最後懇求師父,将徒兒的屍身送回晏京,那裏是徒兒的故鄉,徒兒想在那裏安眠。”

“……好,為師答應你。”

“多謝師父。”他看着紫辰走遠,回過頭對花汐吟笑道,“現在好了,你再也不能趕我走了。”

花汐吟眼眶紅了:“你這個大傻瓜!……我把你害成這樣,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你啊,怎麽還是這麽愛哭。”他笑得頗為無奈,可眼中慢慢的都是溫柔,“阿吟,讓我陪你走完這最後一程可好?”

……?

☆、物是人非事事休(下)

? 午時将至,誅仙臺旁的仙人漸漸聚集,等待着天君下令行刑。白君卿站在白玉石階上,冷漠地看着八十一根誅仙柱中央跪着的少女,她是那樣單薄,身上白色的囚服染着點點鮮血,好像

易碎的瓷器,任何的觸碰都可以摧毀她。

她身懷魔種一事已經傳遍仙門,恐怕只有她自己還不知道這件事,衆人對着她指指點點,小聲議論,似乎是不敢相信魔種的容器竟然會是這麽一個弱不禁風的小丫頭。

誅仙臺上的風冷到刺骨,她生就畏寒,此時更是凍得瑟瑟發抖。

天狼作為此次的禦刑官,站在誅仙臺上高聲質問:“花汐吟,蘇靖琰,你二人心術不正,以人血來提升修為,犯下滔天罪孽,如今行刑在即,可還有話說!”

二人相視一笑,像是早已達成共識,異口同聲地答道:“弟子無話可說。”

臺下,紫辰默默別開目光,不忍再看。

他答應過阿吟,絕不會說出真相,只是他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們會選擇以性命來守住其中的秘密。

“既然無話可說,便是認罪了。”天狼隔空取來天君旨意,高聲念出,“仙門孽障花汐吟,蘇靖琰生性殘暴,滿手血腥,妄圖通過殺人提升修為,勾結魔族,所幸已被仙門制伏,然罪孽

深重,為仙門乃至六界不容,今日秉承天君陛下旨意,即日起逐出仙門,将二人之三魂七魄打散于誅仙臺上,念其受魔族蠱惑誤入歧途,如今已經認罪,天君開恩留下全屍,即刻行刑!”

話音剛落,蒼穹之上便現天雷滾滾,誅仙臺上狂風大作,誅仙鏈相互碰撞,叮叮作響!

“蘇浮!……”花汐吟握緊了他的手。

蘇浮凝視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猶如滿樹花開,極盡了溫柔,他捧着她的臉說:“阿吟,別哭,笑一笑,我想最後在看看你的笑容。”

說罷,他突然一掌将她推到一邊,天雷滾滾而下,她的哭喊回響在寒冷的誅仙臺,耀眼的天光裏,他回眸一顧,湮滅了燦爛星華。

阿吟,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怕傷不怕死,不怕被全天下唾棄恥笑,不怕你說的天譴難逃,因為只要有你在,在我心中便勝過了天下蒼生。同你在寧安島上的那兩年,是我今生最珍貴

的時光,我想與你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着簡單而平凡的日子,想每日一回頭便看見你和小晔兒捧着花坐在山坡上折紙鶴的畫面,想看你偷懶還理直氣壯的樣子,想與你度過不曾點破的

朝朝暮暮,想來年與你一同賞滿樹梨花如雪,即使這只不過是一場短暫的夢,我也願意永不清醒。

你曾說過,你會試着忘記那個人的好,可惜,我沒能等到那一天……

阿吟,對不起。

抑制不住的淚在一瞬間模糊了他看向她的最後一眼。

“蘇浮!!——”她的呼喊仿佛在一瞬間撕裂了天地。

天雷散去,誅仙臺上,他的身體如倒塌的古城牆,重重落在冰冷的石面,點點仙元從他體內溢出,那是在天雷下四散的魂魄。

花汐吟發了瘋一般奔到他身邊,伸出手試圖留住那些魂魄,可是徒勞無功。

“不,不要走……我求求你,不要去九幽!……”她恨自己已經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摸索着去抱住他漸漸轉涼的身子。絕望如排山倒海般襲來,将她吞沒在無盡的黑暗,她從未如此的恐

懼,又哭又笑地搓着他的手,試圖留住那僅有的溫度,“蘇靖琰你別睡好不好,我們回寧安島,承晔還在那兒等我們呢,我們一家人在島上生活,像從前一樣,你種田我做飯,再不管這世間

如何!你不做榮寵萬千的靖王爺,我也不成仙,我只做你的阿吟……我,我嫁給你可好?你聽見麽,我答應嫁給你了,你看着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蘇靖琰,你答應我要帶我看梨花的,

寧安島上的梨樹就要開花了,我們回家好不好……你別丢下我好不好!……”

她的哭叫已經沒有了理智,誅仙臺一片死寂,碧海蒼穹間,只剩下她無助的哭聲。

白君卿遠遠望着她抱着蘇浮的屍體哭到沙啞,思緒停留在她說的那句“一家人”上無法回神,

紫辰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不忍去看她撕心裂肺的模樣。

“阿吟,把他交給我吧。”

她緊緊抱着蘇浮,笑得蒼涼而絕望,好像這世間的一切都不在她眼中,她只有懷中失去溫度的男子。

猶記得,初見時他說他叫蘇浮,她說繁華三千,不若浮生一世。

蘇浮,蘇靖琰,你那時若是不随我下凡,若是你不曾對我那般好,若是……你不曾遇見我,那該有躲好……

她的眼前已是一片黑暗,牽機的毒性,終是奪去了她的雙眼。

可是她已經不想再看了……

紫辰将蘇浮抱起,慢慢走下誅仙臺,竭力克制着不讓自己回過頭去看身後那人的滿目凄涼。

與此同時,玉花臺上,十夜和汀瀾焦急地等着虞清,片刻之後,虞清幾乎是禦風而來,還未落地便聽到他焦急的聲音,随即一塊玉牌被丢進十夜懷中:“這是在昆侖境內撿到的牌子,已

經查明是魔族右護法蒼遙之物,那日殺害藍姑姑的極有可能是蒼遙!阿吟他們是被冤枉的,我們快去救人!”

“他們在誅仙臺,我們走!”十夜和汀瀾立刻拔劍朝誅仙臺趕去。

而此時在誅仙臺上,天雷再度凝結,對準了誅仙臺上那道單薄的身影。

花汐吟靜靜地躺在誅仙臺中央,口中不住地咳着血,一面咳,她卻在一面笑。

終于可以結束了……

這一生,真的好累……

耳邊轟鳴不絕,她知道是天雷來了,她已經有了必死的準備,然而始終沒有感到天雷擊中。

“仙尊!”臺下傳來衆人的驚呼。

她感到有人站在了她身前,翩飛的衣袂傳來熟悉的清香,她心頭一緊。

“師父?……”

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挨了那道天雷的白君卿緩緩起身,嘴角淌過一抹血跡,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如雪。紫辰望着誅仙臺上白衣如畫的男子,嘆了口氣。

白君卿,你終是舍不得的。

他平靜的聲音帶着不容質疑的威嚴回響在誅仙臺上:“她是我白君卿的徒弟,她犯了錯,要殺要刮我自會決定,你們沒有資格動她。”

臺下響起一陣抽氣聲。

“瓊華!這是天君的旨意!今日即便是你也保不下她!”天狼冷冷地與他對峙着。

白君卿緩緩掃過衆人,道:“保不保得住是我的事,天君早已将花汐吟的處置權交給了我,你若有異議,大可走一趟淩霄殿。”

仙門無人不知,這位瓊華仙尊向來說一不二,他的決定就是天君也要給三分面子,只是沒想到他這樣的人竟然會為了一個孽障出面,真真是難以服衆!

“師父……”花汐吟爬起來跪在他腳下。

白君卿沒有看她,衆目睽睽之下給出了承諾:“逆徒今日鑄成大錯,我身為師父管教不嚴,絕不姑息,今日由我親自懲處逆徒!”

他回過身看着花汐吟蒼白的小臉:“為師收你入門那日說的話你可都還記得。”

她點點頭:“阿吟時刻牢記在心,不敢忘記。”

“……當真沒有話要說嗎?”

她淺淺地笑着:“阿吟無話可說,甘願領罰。”

眼前的人似是已生無可戀,連那句“無話可說”都回得漫不經心。

沉默良久後,白君卿合上眼,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孽徒花汐吟,妖性難易,殺業深重,不知悔改,犯下滔天大罪,為仙門不容。即日起,斷去全身經脈,打入紅蓮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肩頭一顫。

“花汐吟,你服是不服?”他的聲音明明那樣平靜,她的心卻猶如針紮般細密疼痛。

她在他腳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阿吟服,有勞師父動手了……”

她始終在笑,即便他要她不得超生。

突然有天兵來報,魔界帝君連陌連同聖魔宮左護法紫琉疏正朝誅仙臺而來,看樣子是來救人的。

白君卿眼中一冷。

“我和雲剎去攔住他們。”紫辰飛身朝南天門而去。

臺下議論紛紛,說花汐吟勾結魔族的罪名看來并非空穴來風。

而此時,白君卿已從腰間取出了一支白玉蕭,玉簫上雕着桃花,晶瑩剔透,蕭尾還懸挂着一串淡紫色的流蘇——這是被押回天牢時,同聆音一起被送往懷世大殿的,她最珍愛之物如今卻

變成了她的刑具。

蕭曲回蕩在茫茫碧落間,那一剎那,花汐吟只感到五雷轟頂。

居然是飛雪,他居然要吹飛雪!怎麽可以,那是她最美好的記憶啊!……

她抓住他的衣擺拼命搖頭哀求:“師父不要,不要吹這首曲子……啊!”

白雪化刃,眨眼間割斷了她手腕處的經脈,鮮血噴湧而出,疼得她跌坐在地。飛雪還在繼續,曲調淩厲冰冷,就像眼前之人的無情,給了她重重一擊!雪花劃破她的身體,可是更疼的卻

是她的心——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再一次被狠狠劃上血痕。

全身的經脈在一根一根地被切斷,那種淩遲般的痛苦令她生不如死,她的哭喊回蕩在寂靜的誅仙臺,臺下方才還議論不休的仙家看到眼前可以說是慘絕人寰的場景紛紛陷入了沉默,誅仙

臺上鮮血四濺,染紅了冰冷的誅仙鏈……

她痛得幾乎沒了知覺,手腳已經不能動彈,麻木地躺在誅仙臺中央,漸漸的哭不出聲音。

“師父,阿吟知錯了……求求你別吹飛雪……”她的眼角劃過滾燙的淚水,與地面上的血跡混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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