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62)
發生了什麽,你們還好嗎?”
聞言,花汐吟忽然沉默了。
她要如何告訴她,她與白君卿早已是仇敵,這六界早已不是當初那般平靜的樣子,而毀了這六界的人,就是她。
“……他,還好。”
朝顏放心地笑了:“那便好……我最後還能再見你一面,我知足了。”
“你空等了一生,卻什麽都沒等到,不覺得遺憾嗎?”她問。
朝顏唇邊的笑容充滿了希冀:“禦醫都說我可能活不過今晚了,我等了他這麽多年,如今還想繼續等下去,我總想着,只要我願意等,終有一日他會回來的……用一生等他回來,我一點
也不覺得可惜。”
看到她現在這樣,花汐吟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
“娘親,我死後,玉虛鼎便可以取出來了,你拿走吧,這是神物,不該留在人間。”朝顏的脈搏在她手中漸漸微弱下去,她仿佛在用自己最後的氣力去笑,“柳無意,我好想再見你一面
啊,你能不能在忘川河邊等我一等,我這就來見你……”
彌留間,她又看到了當年的柳無意,他還牽着她小小的手,走在湖邊,金色的陽光灑在冗長的宮道,宮牆下的紫藤花開成了一片,那條路很長很長,她可以被他牽着永遠走下去……
花汐吟緩緩收回手,織夢的細絲寸寸斷絕,她為朝顏織的這個夢,可送她安詳離世。
六道輪回,輾轉蹉跎,願你來世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清晨悄至,萬物轉醒,宮闕深處傳來朝顏公主薨逝的消息。
花汐吟站在城樓上,冽冽寒風吹得她衣袂翻飛,雪發如錦,她俯瞰着這瘡痍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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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晔問她,明明重創仙界,世間再無人敢小瞧了她,為何她卻連笑都不會了?
朝顏這一生是為等柳無意,紫姐姐的一生是為了司徒令蕭,而她如今……又是為了什麽?毀盡六界後,她還能做些什麽?世間破碎,皆出自她的手筆,為何她會覺得這樣累……
南天門前,她問白君卿可願娶她,有那麽一瞬間,她其實有想過再不管其他,就這麽去握住那只手。
她還記得,那手的溫度,曾讓她想哭。
對于白君卿,她很想知道,他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子?他會不會也溫柔地,認真地注視着什麽人,想要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捧到那人面前令那人歡欣。她曾希望那個人是她,可她如今很
清楚了。
他永遠不會愛她。
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而她,除了“死”,怕是都占盡了罷,真真是可笑的一生啊。?
☆、幽篁似夢
? 花汐吟回到聖魔宮時,是前所未有的疲憊,承晔上前遞給她一杯茶:“朝顏公主她……”
“她已經去了。”她揉着眉心嘆息。
“右護法已将大局穩定下來了,暫無大事。”承晔對她說了如今的情勢。
“這些事你們處理便好,君上那邊如何了?”
承晔頓了頓:“方才有人用仙鶴傳信到北海,君上看過信後便離開了。”
“仙鶴?”花汐吟一愣,“是誰的信,将君上引往何處?”
“那仙鶴,似乎是南海蓬萊山的靈鳥。”
南海,蓬萊……青鸾帝姬?花汐吟心中甚疑,不解其中有何端倪。
與此同時,連陌已趕到蓬萊青鸾宮,他手中捏着一封書信,信上說,有挽救連瑾之法,讓他速來青鸾宮。他想不通青鸾究竟打什麽主意,可只要有一線希望能救他的瑾兒,他就要一試。
走進青鸾宮時,他發覺這宮殿竟比尋常更為清冷,幽幽地燃着幾盞青燭。
“青鸾!”他喚了一聲,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回響。
這樣冰冷的屋子,便是他也覺得寒氣刺骨,他想不出那個女子是怎樣在這裏熬過千年萬載的光陰。
宮燈移動,露出一道暗門,他推門進去,便見一處水島洞天,清風蝶舞,草木蔭蔽,不知秋冬。水島中央的石臺上,藍衣的女子靜靜地坐着,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緣故,她的臉白得幾乎透
明。
她望着他,猶如望盡千年般的眼神,令他吃驚:“你來了……”
連陌飛落在她身邊,看見她腳邊齊整地擺着一件青色羽衣,靈澤溫潤,碎光星點,美得令人挪不開眼。
“你說有救瑾兒的法子,快告訴我!”連陌追問。
青鸾苦笑:“如今只有她的名字,才能讓你來見我一面了……法子我自會告訴你,在此之前,你能坐下同我說會話嗎?”
她的口吻中帶了一絲懇求。
連陌遲疑片刻,坐了下來:“你想說什麽?”
“我不知你是否還記得,當初在神農山下,你對我說的那些話,或許你早已忘了,可我卻記得愈發清楚。”青鸾看着他,眼中似有淚光,“世人皆言,仙神無憂,可我倒寧願我是一介凡
胎,就像連瑾,可以換你駐留片刻。我苦惱了許多年,你能不能告訴我,明明與你相識在先的是我,為何你卻把真心給了連瑾?”
這麽多年,她始終想不通,她自認不比連瑾差,卻愛得這樣苦……
連陌有片刻的沉默,淡淡道:“你與她……不一樣,你地位不凡,永生與天地,她只是一個凡人,壽命不過彈指一瞬。可若愛上一個人,她便是世上最适合的。我麻木了太久,遇見她後
愈發地像個凡人了,至于為何偏偏是她,連我自己都不知,又如何能回答你。”
青鸾搖搖頭:“我輸了的緣由,卻原來是你一句适合。”
兩行清淚無聲地滴落在她手背,冷得像冰。
“當日,我用你的名義将她引到青鸾宮,囚禁于地牢,她說要同我做一筆交易——用她的命,換你一命。她說,她本就欠你一命,若能還清,也算了無遺憾了,卻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以命
換命……”青鸾回想起當日的事,仍覺得有幾分恍然,連瑾沖出去的那一瞬毫不猶豫,她甚至來不及反應,“這幾日我一直在想同一件事,倘若那時死的是我,你是不是就能記住我,為我神
傷幾日。”
她的氣息有些不穩,漸漸的,連坐着都有些吃力。
“……青鸾,你怎麽這樣虛弱?”連陌也發覺她的不對勁,她周身的靈澤正在渙散。
青鸾揮開他的手,苦笑道:“神獸一族有自己的至寶,青鸾本是鳳凰的分支,用青鸾的羽毛織成的青羽,擁有封魂養魄的法力……”
連陌的目光落在她手邊的那件青色羽織上:“這是……”
“我不欠連瑾什麽,但正如她說的,她欠你一條命,我也一樣,世間諸事講究因果輪回,我欠你的一條命,現在還給連瑾罷。”她擡起手,那件青羽飛到他手中,而她幾乎昏厥。
“青鸾!”他上前接她入懷。
失去了青羽的她,萬年道行一朝盡毀,曾那樣驕傲美好的一個女子,此時此刻,竟輕得像是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
今日她既然引他過來,便是準備好了一切,只是固執地希望還能再見他一面罷了。
這蓬萊洞天從未如此安靜,靜得只聽到他們的呼吸,沉默了許久,連陌的聲音從她耳邊傳來:“對不起……”
青鸾忽然就笑了:“你沒有對不起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我做了上千上萬年無情的神獸,守護着物欲橫流的世間,卻從未想過自己想要什麽。我一直都知道魂姬就是連瑾,也知道
在你心裏除了她再也裝不下別人,可是我就是邁不過這道心坎兒,自私地希望倘若,倘若她不在了,你會不會随着時間過去,慢慢地将她忘了。我的時間很長,我可以一直等一直等……可當
我看見她死在你懷中,看見你傷心欲絕的樣子,我忽然就恨了自己,如若早些告訴你,事情是不是不會走到這一步……沒關系,還來得及,這件青羽換她魂魄歸一,就算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
件事。”
“對不起……”連陌愈發用力地将她抱緊。
青鸾的身子漸漸便做冰雪般的透明,她氣若游絲地問他:“這世間所有人都稱我‘青鸾’,從未有一人喚過我的名字,我記得曾告訴了你,幾千年了,你可還能記得?……”
連陌沒有作答。
半響,她疲憊地笑了笑:“不記得也好,少了些糾纏,就此忘了罷……”
她合上雙眼的剎那,耳邊響起連陌溫柔的輕喚,碎玉一般的兩個字。
“幽篁。”
她的眼淚就這樣歡喜而又不知所措地落下。
他記得,他還記得啊……
“若有下輩子,你可以不可以愛我一回?”她的聲音那樣輕,在一瞬間便消散在風中。
連陌望着那散去的靈澤,緊緊攥着那件青羽。
失去了青羽,神獸之身盡散與天地,經過千萬年得以重聚靈澤,浴火重生,盡管如此,她亦會盡忘前塵,再不是那個對他用情至深的幽篁了。這一生,她愛得太苦,若能忘卻,倒也安寧
。他辜負她委實太多,到頭來,她卻為了救連瑾,落得個修為盡毀,靈澤崩散的下場,他此生何德何能,得她如此真心以對……
他走進聖魔宮時,花汐吟和承晔都不敢相信他竟然還會回來。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回到聖魔宮了。”花汐吟道。
連瑾的死對他的打擊有目共睹,她體內的魔種法力巨大,卻沒有辦法重聚連瑾的三魂七魄,只能這麽眼睜睜看着他頹喪下去。
“我的确是想離開魔界。”連陌的話猶如晴天霹靂,她與承晔都怔住了,“我已經找到救瑾兒的法子,今日回來,是有事要同你講。”
他看向花汐吟。
花汐吟按住快要沖上去質問的承晔,對連陌道:“你想告訴我什麽?”
“青鸾臨死前将一件秘辛告知于我,讓我務必轉達給你。”連陌一字一句道,“天外麒華山的羲和帝姬在上古全書中找出了六界重生的法子,在九幽海上的法陣中,注入神獸白澤的心血,
白澤死,則六界可重生,魔種可淨化,大赦萬物,森羅蒙光。汐丫頭,你該知道,白澤是誰。”
花汐吟渾身一僵:“你說的,可是真的?……”
“青鸾之言,斷不會有假,恐怕這幾日,他便會前往九幽。”連陌認真地看着她,“你說你恨他,若是希望他死,權當我今日什麽都沒說。”
“娘親當然恨他!”承晔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卻發現她此刻僵得仿佛是一座雕塑,“娘親?……”
她沒有說話,只是推開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出了聖魔宮。
身後的人沒有追上來,前面的人也不敢攔,她仿佛在頃刻之間失卻了魂魄,渾渾噩噩地行走着,待她回過神來,竟然走到了滄瀾城。
如今的滄瀾幾乎成了一座空城,往日最是繁華的街道安靜得連鳥鳴都聽不見,城郊的那條青冥河十年如一日,仿若一潭死水,她不禁想起了自己開花的那一日,滄瀾城一片喧鬧,目之所
及,皆是錦繡繁華,走過一條長長的林間小道,是高聳的城樓。一進城,便是滄瀾最熱鬧的街巷,那時候,她與紫琉疏一起,沿着護城河,再過一座橋,去買橋下最有名的糖炒栗子……
走過西街府衙,便是重霄星君殿。
往日香火鼎盛的星君殿,那一戰後,只剩下一片廢墟,斷壁殘垣間,蒙塵的神像已是破碎不堪,她記得,自己當年還嘲笑過世人目光短淺,将那樣好看的人做得這樣醜。斷裂的房梁角落
,是瓊華的雕像,被房梁壓住了身子,只能看到半張滿是褶皺的臉。
明明一點兒都不像那人,她卻這樣呆呆地望了許久。
整座星君殿,只剩下偏殿外的那一株相思古樹,滿樹的繁花猶如霞光,在風中震顫。
那一年,就是在這株相思樹下,她遇到了紫辰。
當日她為何會等在這樹下,如今終于有了解釋。三百年前,有個人對她說,要她在那一年初春,在這裏等一個人來接她……
白君卿,你種下的因,讓我痛苦了這麽多年,如今還想再一次棄我而去嗎……?
☆、半生浮華(上)
? 夜,聖魔宮。
連陌獨自坐在窗下,似乎還在等着什麽人,直到月近中天,他終于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不急不緩,輕若無聲。
“連陌,我恐怕要對不住你救回來的這條命了。”她的聲音那樣安靜地回響在偌大的聖魔宮。
而連陌并沒有意外,只是無奈地嘆息:“你這傻丫頭,到頭來還是傻得讓人心疼……”
花汐吟緩緩合眼,唇邊的笑意無奈而清淺:“我注定要栽在那人手裏,這場愛就好像一場賭局,從我愛上他的那個瞬間,我便把我這一生剩下最後的六十年都輸掉了……”
“汐丫頭,在你遇到的人中,蘇靖琰,是對你用情至深之人,若是你當年能放下白君卿,同他一起,斷不會是這般結局。”
花汐吟唇邊的笑意似有若無:“連陌,你覺得一個人在你愛的人與愛你的人之間怎樣選擇才是正确的?”
連陌頓了頓,陷入了沉默。
她繼續道:“誠然若是你愛的人恰好也愛你,那便是皆大歡喜,可這世間哪有那麽多不偏不倚的緣分,許多人窮極一生,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句有緣無分罷了。”
這世上諸多的悲歡離合,難以稱心如意,若是強求,總是不美,若不求,又覺心生不甘,幾分癡嗔,幾分怨怼,在矛盾中苦苦掙紮。
白君卿在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六界仙尊,塵世之外的碧霄宮主,可除去了這些虛無的名目,于她,不過是她愛得心都疼了的人。
“從前,我覺得,我畢生所求,不過是他心裏有我,不論是什麽樣的一個位置。他對衆生皆是博愛,哪怕我只是芸芸衆生中被他溫柔對待的一個也好,他不肯給我那個位置,我就不斷地
追問‘為何’,問得久了,連我自己都累了……”她從懷中拿出一瓶血丹,苦笑着,“我若想壓制牽機,就得靠殺人度日,飲血噬心,茍活于世,我珍視的人們一個接一個離我而去,若是連
他也死了……”
她說到這,便不再說下去了。
連陌看着她的笑容,卻覺得心口針紮一般地疼。
他是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她心中的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有選擇的餘地,她又怎會走到絕路?
“你說的不錯,蘇浮待我的确很好,我若是同他在一起,定然是被捧在手心的。可是連陌,我到如今才明白,喜歡一個人,是不能這樣去衡量的。蘇浮愛我,待我溫柔,寵我護我,舍不
得傷我分毫,我在他身邊,就像溫養的花草,日複一日,卻不會有心痛這一回事。”她道。
她對蘇浮,是難以言喻的愧疚與想念,無法忘懷。對白君卿則是刻于骨血的痛苦與不甘,可抽去這些東西,她所愛的,卻如此清晰。
“白君卿其實是個挺自私的人,他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總希望這世間朝他所想的那樣發展,我怎能讓他如意呢?”她彎起嘴角,擡手,酒壇大小的青鼎便浮現在她掌心。
連陌擰眉:“這是……玉虛鼎?!”
“正是。”她看着手中的鼎,“玉虛鼎乃上古神物,封魂養魄,淬煉凝丹,威力無窮,只要有與之相稱的祭引,便能開啓玉虛鼎。”
事到如今,連陌心知已勸不回她,罷了罷了,她想做的事,便由她去做吧,與其看她這樣行屍走肉般活着,還不如讓她逆一回天,改一回命!
雖然這結局他不忍去看,可她終能有個安寧的歸宿。
“連陌,我知道你要離開魔界,在這之前,幫我最後一次,可好?”她笑意清淺地看着他,那一瞬,他幾乎以為她還是當初那個不谙世事的小丫頭。
他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應了。
她露出了釋然的笑容,轉過身,一步步朝門外走去。
她合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的忘川,望鄉臺下,數千盞凝魄燈緩緩飄過河面,星星點點的河畔,她在跌跌撞撞地追着,前方的人走得穩健如飛,月光白的衣袂晃得她睜不開眼。
她知道,那個人,她終其一生也追不上,可她還在固執地追趕,一步一趔趄,一步一身傷,心也碎了一地,被當做渣滓狠狠地踐踏過。
她累了,不想再追了,他與她注定了是兩個極端,不該相遇,不該糾纏,最後,就讓她親手了結這一切罷。
她在弱水河畔找到了承晔,他坐在火堆旁,往弱水中丢石頭,似乎在跟誰鬧別扭。
她走到他身後,猶豫再三才開了口:“承晔……”
“你不用說了,橫豎你就是個不會長記性的,你要做什麽我猜都猜得到,我不會同意的。”他板着臉,回頭就瞪了她一記,“連陌要走,現在你也要走,小爺說什麽你們會聽嗎?!”
“你別生氣。”
“你們一個兩個都要舍棄小爺,小爺怎麽就氣不得?”他抓起一塊石頭狠狠地往弱水中丢。
他現在的樣子,像極了人間受了委屈跟家裏使性子的小孩,花汐吟蹲下身抱住他,他掙紮了兩下,見她不松手,他也就不動彈了。
“承晔,我這一生,都是走在被人安排好的路上,我只想在最後,不甘認命一回。”她溫聲道。
承晔緊緊抱着她,就如從前他也曾在她懷裏撒嬌:“阿吟娘親,別走好不好,求你……”
他從未如此低聲下氣都說過話,若不是真的舍不下,又怎會如此。
花汐吟鼻尖一酸,忍住了眼淚:“對不起……”
夜色靜谧,碧落繁星,望鄉臺上,不知是誰又一次吟詠了那首七絕,虛無而缥缈地回蕩在悠悠忘川。
一颦一笑一傷悲,一生癡迷一世醉。
一嗟一嘆一輪回,一寸相思一寸灰。
……
白君卿啓程前往九幽的那日,實際上是瞞着仙界的,此事只有紫辰與羲和知道。他站在玉花臺上,與紫辰拜別。
紫辰如今已是天君,明白凡事以大局為重的道理,白君卿即将要做的事,他沒有理由開口阻攔,且以他對白君卿的了解,便是他說破嘴皮,他也不會回頭。
“你放心,魔種淨化後,我定會去接阿吟,護她一世。”這是他最後的托付,紫辰自當銘記于心。
白君卿點點頭,擡頭望着那株蕭條的羽桃樹,明明無人照料,這株桃樹竟然撐過了這麽多年。最初種下它時,是怎樣的一番心境,如今想來,只剩惋惜。
曾有一個人,在這樹下等了他許多年,如今他只希望還能在見她笑靥如花的模樣。
他一揮袖,清風頓起,仿佛枯木逢春般,眨眼間已是滿樹繁花。
飛落的花瓣中,紫辰望着他步步遠走。
他走出南天門,竟然看到了連陌。
連陌手握長劍立于雲端,風吹得他墨袍翻飛,猶如一幅山水墨跡。一雙紫瞳如妖似仙,眼神決絕。
“你怎會在這。”白君卿擰眉問道。
連陌一字一句道:“白君卿,本君是來找你一決高下的!”
一決高下?白君卿疑惑地看着他:“今日還有要事,我不會同你比試。”
連陌目光一凜:“由不得你!”
他揮劍便沖了上去,沒有給白君卿任何脫身的機會。
誠然白君卿心念九幽,可人家都打到跟前了,斷沒有遁走的道理,他只得拔出重荒劍與之對戰。
南天門前出了亂子,立刻便有天兵前去向紫辰禀報,聞說白君卿與連陌打起來了,他也吃了一驚,立即趕了過來。
就如那位弟子回禀的那樣,南天門前,那二人已經打得難分高下。
一盞茶功夫,此事便傳遍了天宮,衆人紛紛趕來相助,話雖如此,但此時此刻,能與這二人相提并論之人委實是屈指可數。
“怎麽就打起來了?!魔界帝君怎會出現在這!?”汀瀾大吃一驚。
十夜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無法回答她。
紫辰親自動手,聯合天狼等人上前共同對付連陌。
“瓊華,你先走!”紫辰喊了一聲。
聞言,白君卿就勢收回了見,退到後方:“此處交給你們了。”
眼看他即将禦風而走,連陌心頭一緊,一把劍就這麽甩了出去,還萦繞着天魔之息的長劍筆直地插在白君卿面前。
“白君卿!你給我站住!!”
白君卿腳下一頓,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帝君今日似乎很焦慮。”
連陌咬牙切齒地瞪着他。
看來今日若是他不與他分出個高下,此人是不會離開的,将這麽大的隐患留在此處,他實在難以安心前去九幽。
“你們退下罷,不要插手。”
衆人雖然覺得這個決定略有不妥,終究還是退至兩旁。
白君卿揮手将劍還給了連陌,重荒再一次出鞘:“既然帝君一定要與瓊華争個輸贏,瓊華自當奉陪到底!”
連陌呸了一口血,冷冷地看着他。
二人再一次陷入不相上下的酣戰。
連陌并不擅用劍,若單論劍法,他絕不是白君卿的對手,他今日之所以選用長劍挑釁,只不過是為了讓這叫陣看起來更為正式些。那把劍在他手中,簡直不像一把劍,掄,劈,擋,刺,全
無章法,他本就法力高強,如今這樣一通,倒是十分難纏。
不知不覺,二人已戰了數百回合。
十夜望着戰局,皺着眉沉默。
“怎麽了,十夜師兄?”汀瀾總覺得他想說什麽。
十夜的神色有些遲疑:“……連陌帝君今日突然來挑戰仙尊,甚是奇怪。”
“哪裏奇怪?”汀瀾不解。
“你瞧,連陌帝君今日的招式雖咄咄逼人,卻毫無殺氣,只是接下仙尊的招式,卻沒有一次先下殺手,與其說是一場筆試,倒更像是……”
“拖延時間。”一旁的紫辰道出了四字。
衆人心中一驚,紛紛看向他:“天君,連陌帝君為何要拖延時間?”
紫辰陷入了一番沉思。
今日,瓊華原是要趕往九幽啓動秘陣,若真如十夜所說,連陌是來拖延時間的,那他只能是為了絆住瓊華,不讓他去九幽。難道說他已經知道秘陣一事?……不,即便是這樣,也難以解
釋他眼下的行為,若是不想秘陣被開封,也應該先一步去九幽毀掉秘陣,可他卻沒有這樣做,他究竟是為何要阻攔瓊華?
紫辰實在想不通個中緣由,只能懷疑連陌此舉是另有打算。
一連打了半日光景,明明是難分高下之勢,白君卿卻發現連陌的神色凝重得可怕,似是在竭力隐忍着什麽。
“白君卿,你究竟是怎麽想汐丫頭的?”他突然問道。
白君卿有一瞬的錯愕,旋即便平靜了下來:“我只望她一世無憂。”
從前,他希望她安心修仙,後來她成了魔,他盼她回頭是岸,而如今,他所求的,不過是她能好好活着,他辜負她的,自當還她一段平凡的生活。
他死後,紫辰會替他照顧她,有三界之主的庇護,他也能安心了。
聽到這裏,眼前的人突然法力大增般一擊揮開重荒,飛身後退:“停手!不要再打下去了!”
他突然這麽一喝,令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麽一回事。
白君卿也頓住了,狐疑地看着他。
“夠了。”連陌嘆息着松開了劍,對他道,“罷了,權當我是多管閑事,你快些趕去九幽吧,也許還能見她最後一面……”
……?
☆、半生浮華(下)
? 六界夾縫,上古九幽,與天荒齊名之地,目之所及,唯有汪洋與斷崖。仙界之人,無論法力多高者,最終都會羽化飄零與此處,化盡仙澤,九幽,即是仙門中人最後的歸宿,仙人飄散的
靈澤将化作一朵又一朵的九幽花,盛開于斷崖。九幽之海,清澈如明鏡,卻始終望不見海底,唯一的海島,乃是當年兇獸蠻蠻留下的屍身所化,方圓不足一裏。
白君卿從來沒有這樣快地禦風疾馳,腦海裏全是連陌的話。
那丫頭已經知道了你要以命換取六界太平,她說,死對于她總算一件輕松的事,如果你與她之間非要死一個,她想自私一次。
你快些趕去九幽吧,也許還能見她最後一面……
連陌已将話說得十分清楚,花汐吟拜托他将他攔在南天門前,可她這般,未免對自己太過殘忍了……
白君卿踏進九幽的剎那,天光亮得人睜不開眼,迷蒙的光華中,他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海中小島上的那道妃色的身影。她今日不知為何,換下了妖冶的紅妝,華發如雪,他終于知道她為何
每日化着豔妝,一張姣好的側顏白得沒有血色,就連唇都暗得發紫。她坐在一株桃樹上,淺粉色的桃花落在那妃色的輕紗上,随風輕曳。這座島上,不知為何,開滿了桃花,花瓣簌簌地落了
一地,仿佛是逝去的年華。
他飛落在桃樹下,微微仰着頭看她,她亦擡起了緋色的眼,目光清朗。
他已不記得有多久沒看到她露出這樣的目光,恍然間,他憶起了最初收她入門的那日,漫天紛飛的羽桃花中,她注視着他的眼神也似這般純淨無邪。當日他不知為何收下了她,回過神來
時才明白,那是他自己許下的承諾。
你若願等上一等,會有一個人到那星君殿偏殿外的相思樹下接你來尋我,兩百七十二年後,我收你為徒,可好?
許下這承諾時,他原是來殺她的。
為了這蒼生,為了師門遺命,他連自己的心都淡漠,她為他付出太多,而他,似乎從未說過,他有多麽想珍惜她。
他溫柔地笑了:“阿吟,來。”
伸出的手白皙如玉,分外好看。
花汐吟怔怔地瞧着他,抿着唇:“你是來為這四海八荒獻身的?”
白君卿沒有說話。
“你還要再丢下我一回?”她又問。
“……你先下來可好?我有些話想與你說。”他展開雙臂。
她遲疑了片刻,翻身便從樹上躍下,被他穩穩地接住。
将她放穩後,他并未松開手,仿佛是觸碰到了失去許久的珍寶,竟然那樣舍不得。
“小白,雖然我總說不共戴天,可思來想去,你還是別死了,我已經沒有了痛覺,味覺,連從前的事都漸漸想不起來,你要是死了,我就連生氣都不會了。”她伏在他懷裏,悶着聲低喃
。
她的口吻已經不像是在懇求,竟是有些麻木,再這樣下去,确實如她所說,她的一切情感都會被牽機和魔種剝奪。
就是這麽木讷的一句話,卻令他的心口忽然間像是被細密的針紮過一般,疼得厲害,卻又找不到疼的是哪一處,以至于渾身都疼了起來。
“……若你能不再殺戮,我帶你走可好?”他自問,從未說出過這樣任性的一句話,不問蒼天,不管世間,就像帶她一起離開這裏。
花汐吟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望着那不知從何處來的刺目的天光發呆,她明明就近在咫尺,有那麽一瞬間,不知為何,卻覺得她不在這一般:“當初,我為你解了牽機,同時也讓你中了生
離,生離之毒,于你來說,本該是沒有大礙的,現在看來好像也不是那麽回事。若想解了它,其實也容易,世間有雲,生離死別,生離之毒,死別便是它的解藥,你我之間,終究還是要死一
個的……”
白君卿目光一沉:“無礙。”
她嗤地一笑:“你若是死在今日,确實也無礙,可是小白,連陌沒有告訴你嗎,既然我出現在這,為的會是什麽。”
白君卿看着遠處明顯被扭曲的陣門,驚愕地看着她:“你毀了秘陣!?”
她只是微微一笑。
他震驚地退後一步,秘陣已毀,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花汐吟眉眼裏全是美好的笑意:“你說你要帶我離開,我們去哪?”
似乎是沒料到她竟然會答應,白君卿頓了一頓:“我們回昆侖,你不是想去偷摘天荒的菩提嗎,待些時日,我陪你去。”
“嗯,還有呢?”
“此事告一段落後,北胤神君亦将出關,你不是想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一面。你不喜冷清,碧霄宮中可再添些靈童。”
“好。”她依舊笑着,不論他說什麽,她都應下。
“……你,當真願意?”
她只是笑,燦若星華:“小白,成魔的時候,我就在想,其實我活不了多久,即便有魔種,我最多也就還能撐十年,十年之後,若是我死了,時間長了,你便會忘了我,我不願讓你忘了
我,你又不肯愛我,我只好讓你恨我了。”
白君卿看着她,卻愈發聽不懂她的話。
她的掌心凝氣成劍:“當初你教我的玄音劍法,現在,再舞一回給你看可好?”
說罷,不待他開口,她便開始舞劍,一招一式,與當年并無二處,靈秀如舞,劍光偏擦,一套劍法舞畢,天光下她的身子,竟然逐漸暗淡透明。
他心頭一緊,伸手接住她。
“阿吟你怎麽了!……”
“我們之間,總是要死一個的,看着你死太累了,我不想再累下去。”看到他眼中的緊張之色,她笑得愈發絢爛:“從前啊,我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