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微醉煥春景

年三十兒,又是整整一天的大雪,盛星到榻上去,剝着碟子裏的幹果吃。

秦媽踩着清掃過的磚地往外,把粗重的門栓扯開了,她直起背,問:“是江先生?”

江菱月還是一身破舊的軍衣,他凍得面頰蒼白,可看得出來刻意修了面,這時候,天已經近灰,大片的白雪仍舊在落;江菱月回答:“我是,今天打攪了。”

“盛先生早就在等了,去正屋吧,今天為了過年才收拾出來,可特別暖,”秦媽引着人家,急急往裏進,她眉眼帶着笑,并且把前些天新做的襖子穿上了,她走着路,還說,“總算能熱鬧一天兒,一天就是兩年。”

廂房的窗被啓了個縫兒,盛星眨着眼睛往外看,他不顧打在眼皮上刺骨的冷風,望着江菱月半天,他喊:“輪子,給我拿衣服!”

輪子從院子裏往過穿,帶着風兒似的,江菱月正被盛星的叫喊聲吓得眨眼,他問秦媽:“沒事兒麽?”

“頭一回不只我們幾個陪着,他高興狂了,江先生,屋裏坐,給您沏杯熱茶喝。”

于是,喝茶的點心碟子也上來了,大大小小擺了滿桌,紅花瓷的茶碗裏,泡紅棗、枸杞甜葉菊,甜暖似一團火入了口。

“怎麽才來?”盛星帶着風來了,披着厚重的那件舊大衣,他清潤的眼一彎,就在桌前坐下,看江菱月一顆又一顆地剝熟花生。

江菱月把一粒花生米投進自己嘴巴裏,說:“還怪我遲了?少帥搬家,去了城南,我幫忙搬東西。”

“你過完年就回來吧,”盛星覺得屋裏熱,于是讓輪子幫忙,把大衣拿遠了,他湊上前,說,“師傅讓你改名兒,過來唱戲。”

“真的?”

“狗才涮你玩兒,”盛星瞪着眼,挑了塊兒果仁兒最多的薩其馬,硬塞進江菱月嘴裏去,他說,“這個好吃。”

嚼起來,滿口饴糖芝麻桂花味兒,江菱月咂着甜絲絲的牙齒,說:“少帥正月娶妻,不知道要鬧出什麽事兒來,我不想在那兒待着了,既然師傅同意,那我回去吧。”

“改名兒別忘了,得好好兒想想。”

“嗯……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幹。曉寒好不好聽呢?你也得替我想,我一時半會兒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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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星開始憂愁了,他用手撐着頭,又十分羞愧地将臉撇到另一邊去,嗡聲道:“我上哪兒想去?又沒念過書。”

“好好想嘛,你還給師傅家裏的狗取綽號兒。”江菱月嘴邊挂起莫測的笑,逼迫他。

盛星渾身不自在,讓他起名兒實在為難,可最終還是硬着頭皮,問:“念宏怎麽樣?”

“怎麽說?”

“老記得過去的辛苦,以後也越過越好,人不能狹隘也不能忘本。”

盛星,大致用盡了畢生的才氣,他臉頰有些紅,大概是擔心被學識廣博的江菱月嘲諷,可熱心的人永遠熱心,因此盛星還是給出了個完整的答複。

江菱月剝着椒鹽瓜子兒,歪了歪頭,然後笑着說:“不要宏字兒,你試着換換?”

“算了,算了!我想不到……你自己起名兒吧,”盛星忽然輕微地怒了,也不知是不是在佯裝,他又深吸一口氣,說,“大過年的,你別氣我。”

說罷了,他錘了嗤嗤笑出聲的江菱月兩拳。

江菱月悶聲不語,手掐着下窖的凍柿子,這才發話 :“換個‘微’字怎麽樣?念微,點點滴滴都記得,一片雪花也記得,一塊錢也記得。”

“甭再跟我提一塊錢!”盛星被氣得摸心口,他站起身去,喊,“秦媽,能吃年夜飯了嗎?”

天全黑了下去,松軟的雪被在萬家燈火中閃着光澤,風是厚重又兇猛的,盛星還是裹着外衣去院兒裏,響了挂鞭炮。

火藥被引燃了,發出短促密集的脆響聲,伴着四溢的火星下落,江菱月一身單薄的衣服,凍得嘴唇都發白,他哆嗦着,可還在笑,說:“這炮聲兒亮,多像你嗓子。”

“馬蹄子那麽好拍麽?”盛星手放在長袖子裏,他攥着那根竹竿兒,又轉臉,說:“輪子,去拿那新衣裳來,給這位爺披上,還有那皮手套兒。”

炮聲掩得話語隐隐約約,輪子被火光映照的臉上全是憨厚的笑,他連忙跑進廂房裏去,把全新的呢子衣抱出來,抖開了,要齊小腿長,厚重得倒像獸皮。

盛星連忙扔了挂炮的竹竿,他取了手套來帶上,又握着另一雙一樣的,塞進江菱月手裏去。

“要不少錢吧?”被兩個人扳着穿新衣,江菱月有點惶恐,他眨了眨眼,問盛星。

“那肯定是,”盛星想想就肉疼,可随機又釋然了大半,江菱月高挑又英俊,穿呢子當然不讓衣裳掉價,盛星彎起眼睛來笑,說,“錢就是拿來花的,你也甭想着跟我客氣,我是看你人好,至于小時候的事兒,希望你不覺得我刻薄。”

江菱月想了想,他全身都暖,因此表情也緩和了不少,于是說:“那算什麽刻薄?那些只能算是頑童之樂,不過,我現在看着你就腳疼。”

盛星低下臉壞笑着,連柔和的眼尾都染上了頑劣,他腳上是靴子,正屏着呼吸往外伸,然後,擱到江菱月右腳上去了。

“還疼不疼?”盛星刻意地問他。

江菱月氣得龇牙,随即又挂上一個僵硬的笑,他指尖點着盛星的腦袋,說:“真無聊,就這麽踩着?飯還吃不吃了?”

“吃啊,”盛星伸手拍他,可仍舊不想挪腳,他又清了清喉嚨,聲音婉轉地說,“您請。”

江菱月右腳被釘在地上似的,逃不脫,于是他答:“還是您請。”

“請吧,嗯?”盛星輕笑,眼角上揚着帶笑,他擡起飽滿的頰肌,說道。

天太黑了,可暖光裏的雪,明亮;天上的,仍舊撲撲簌簌在掉,挂在睫毛上、發尖上……盛星收了腳,他正若有所思地看向江菱月的眼睛,卻忽然心裏一驚,于是,還沒來得及掙紮的時候,就在更高的地方打着哆嗦叫喊。

“讓你腳癢。”江菱月清冷又沉穩地講話,随即又沒忍住,因此笑出了聲,他把盛星放回地上去,微微喘着氣兒,說道。

屋裏屋外兩重天,過年的點心花果兒正擺了滿臺,圓桌上是秦媽拿手的菜:炖鴨子、燒鯉魚、炖羊排和醬油醋吃;紅焖肘子、肉丸兒,以及拔絲蘋果、拌蘿蔔,炸咯吱……

家裏原本也沒兩個人,換來換去之後,做事的只剩下秦媽和輪子了,盛星覺得這已經算得上奢侈,因此沒再多雇幾個撐門面的仆人。大夥兒一起落座吃,這情景只是除夕時候有的。

秦媽中途去廚屋裏,拿了新炒的椒鹽兒來,盛星沾着羊肋骨吃,他舔着嘴皮又舉杯,說:“今兒是除夕,江先生來了,還有秦媽媽、輪子……大家夥兒在,這個年就過得舒心又滿意,我敬你們幾位吧。”

江菱月入神聽着,随即和大夥兒一起悶了酒,他說:“我得謝謝盛先生收留我過除夕。”

盛星轉着眼珠,他微笑,伸手把丸子夾進每個人碗裏,這才看向江菱月,他眨着眼,說:“僅僅是除夕麽?你今後就在我家吃住了,唱唱戲,兩個人也是個伴兒呀。”

“老氣橫秋的。”江菱月忽而翻了個白眼,但貌似僅僅是佯裝,他笑出整齊的一排牙,眸光澄澈,也幽深。

盛星剛好瞧見他的眼睛,像忽然被什麽暖熱的東西捂住了心口,随即,一些沒來由親切感在胸腔裏膨脹起來,似乎碰見了喉嚨。

盛星側過頭去,輕咳了一聲。

後半夜,盛星早醺醺然,他往門跟前兒走着,忽然就跪了下去,膝蓋骨轉着磚地,聽聲兒都疼,他抱着輪子的腿,說:“咱們都是一家人,一起過年,要多喝幾杯。”

“來,孩子,我摻你回卧房睡吧,”此情此景,秦媽也并不會責怪或是調笑人,她真像是媽媽,也挨着盛星,有些吃力地蹲下去,要把他拉起來,她喘着氣兒,萎縮掉的瞳仁像顆要蹦出來的、明亮的鋼珠,她講話,“我都這麽老了,還能上哪兒去,要年年給你燒年飯不是?今年的肘子小了,你是不是沒解饞喲……”

燈泡兒周圍,是帶着金子色澤的光圈,晃得江菱月眼暈,他像是隐形在不知不覺間,因此,靜默了很久,直到,胡言亂語的盛星被輪子和秦媽攙扶起來,他這才往前挪動了一步。

盛星還在嚷嚷:“守歲呢,不睡覺……”

牆上挂着畫框的釘子松了,忽然,那一整塊木頭與玻璃,砸在了牆角的搪瓷兒臉盆裏頭,像是帶着意外與春意的一聲鑼鳴,結結實實響在腦子當中,盛星回過頭了,他睜圓了眼睛,可又有些迷迷糊糊,望向江菱月,說:“念……念微該上臺了,唱《紅娘》,你是小姐,我是紅娘……”

并不狹窄的正屋裏,裝潢還算體面,這樣望過去,立在視線中央的江菱月是臺上的人,他穿着寒酸軍服,可神情不寒酸,長得挺拔,正歪着頭淺笑。

盛星這人不老實,該瞞着的事兒比誰都清楚,他嘴巴甜,腦子也飛快,因此即便是醉酒的幻象,他也沒喊一聲“菱月”。

“陪你守歲吧,我也不睡,”酒勁兒上來,江菱月這人感情用事,他忽然珍視什麽似的,迎上去,把盛星攙住了,又帶着呼吸的燙意,喃喃道,“你一叫……這名兒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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