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半面欲難安
金雙會館的戲樓半明半暗,正是空曠沒人的時候,盛星不着急穿衣上妝,也不像往常那樣忙着喝茶歇息,他急匆匆上樓去,木頭樓梯“砰砰”,要把陳年的舊灰都抖開。
江菱月蹙着眉毛回過頭,說:“穿這麽單……”
“這你甭管。”盛星扯了扯灰色銀花大褂兒的領子,也挨着江菱月趴到欄杆上去。
這是看臺的中央,因此視野廣闊,戲樓的寬敞、明豔全映在眼睛裏;一整片都是整齊排列的桌椅,恍惚能想象到亮燈之後的人聲沸騰。
正月十五剛過,打了春,可今兒,外頭下雪呢。
盛星抓了抓頭頂潔淨的發,忽見江菱月遞來一盒兒白底紅字印拉丁字母的香煙,他問:“你哪兒來這個?”
“少帥搬家時候給的那堆東西,我昨兒個翻了翻,”江菱月壓低聲音,嘴角帶着抹奇妙的笑,說,“要不是進口的,要不是老東西,還有清朝的一個煙壺。”
盛星眼珠停頓了一下。
“你還挺讨人喜歡。”也不知道盛星為何笑起來,一拳打在江菱月胳膊上;江菱月手筋兒酸了,煙盒在手裏沒攥牢,于是就這麽,順着看臺的圍欄,掉了下去。
江菱月埋怨盛星:“下面有人。”
他說着話,傾出上身去看,他額前的短發順着風飄起來,一雙明亮眸子,隐藏幾分書生氣,卻也英朗又灑脫。
帶着雪的鞋印兒,從大門口蔓延到此,那潔白的星星點點,被深色地毯襯得像乳,也像玉;還沒亮燈,因此看臺被浸泡在天光和紅漆混成的玫瑰色暈影裏,陳岳敏站在原地,他攥着那盒開了封的大亨牌兒香煙,仰頭向上看去。
江菱月目光冷淡地舔了舔唇角,他沒瞧清楚下邊兒的人,倒是看見戲臺上有人忙活着清掃;他将身子收進來,沖盛星說:“看不見,算了吧。”
“我給你賠錢……要不你也在我家裏挑樣東西?”盛星知道他不追究,可愣要苦着臉不悅,別別扭扭講。
江菱月伸手來,握住了盛星冷冰冰的手,他說:“咱下去吧,太冷了。”
“我以為你要等着看開燈……可你拽我手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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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冷啊。”
臺後屋裏着起通紅的炭火,盛星捧着茶坐下了,他一仰頭,說話帶茉莉味兒:“輪子,去裏邊兒找找江先生的英國煙盒兒——”
“不找了,”江菱月坐下來,湊近了盛星,俊俏的鼻尖懸在他臉上,說,“我不要了。”
盛星悠地出不了氣,脖子根兒都癢起來,他從榻上跳下去了,撓着耳朵,說:“我換衣梳頭了,輪子,給我喊師傅。”
梳頭的來了,輪子給拿茶拿點心,人家客氣,非得喊盛星一聲“爺”,說:“聽今兒陳老板來了,真是稀奇,平時不都是太太來麽?”
“陳老板……是夠稀奇的,”手裏報紙能當個擺設,盛星透過鏡子,看見江菱月從榻上起來,于是說,“你甭去讓別人使喚,今兒唱不了改天兒跟我唱《紅娘》,我帶你上臺。”
梳頭的機敏,陪上笑臉說:“這位爺——”
“叫他江先生就行,我朋友。”
江菱月到盛星椅子邊兒上蹲下,他冷臉看着角兒一臉無防備的笑,因此問:“笑什麽?”
“我也不能哭啊。”盛星說。
江菱月身上是羊毛細線織的背心兒,套着襯衣穿,盛星喊他把大衣套上,說:“喝點兒茶看報吧,今天你甭亂跑了,咱晚上下館子去。”
拍底的粉有股藥味兒,江菱月看盛星皺着鼻子,不禁彎起了嘴角,他扳着盛星細白修長的手指頭,說:“給你修修指甲。”
“行了,你待着吧,給我剪壞了,上不了臺……”
江菱月從兜裏掏出金屬的小玩意兒來,問:“上不了臺你捅我一刀行不行?”
“……信你了,輪子,拿凳兒。”盛星喊。
江菱月坐下了,他用手扒開小剪子,整張臉倒是無神,擡起眼皮來,悶悶地說:“你想想清楚,這一刀下去,變不了了。”
“當割肉呢?我大不了找個師傅來,你弄吧,別弄破就行——哎呦!”
盛星驚叫着,惶惶低頭去看,食指頭的指腹,被江菱月捏得鑽心疼,正緩緩回血,泛起淡紅顏色來。
江菱月說:“捏麻了就沒感覺了,怎麽剪都好辦。”
他也不笑,低着頭,攥着盛星那根指頭;盛星望過去,眼裏是江菱月薄薄的眼皮和俊俏鼻尖,再加上一頭柔軟順暢的黑頭發。
“行啊你……真成個痞子了。”
盛星知道江菱月成心使壞,可他話到嘴邊,就成了悶在喉嚨裏的埋怨。
粉撲得整張臉蒼白,盛星站起來,他伸着指頭到眼前頭端詳,斜眼去看江菱月,說:“還成,感謝你了。”
江菱月收了小剪子,起身,他拾起桌角兒一根煙,往薄嘴唇上含,又皺着眉毛湊上去。
盛星細手一頓,洋火在“滋啦”聲中燃起,一縷青煙,彎彎繞繞,散成一整片兒了,映到鏡子裏去。
折枝來了。
他靠到榻上去,接了輪子遞的茶碗,又自個兒剝開幹果吃
“不梳頭?”盛星整着腰上的扣子坐下,問。
折枝咳了好幾聲,手壓在心口上,說:“我來看看你就回去,你幹嘛呢,煙熏火燎的?”
盛星顧不上說話,他等着人擦紅描眼,于是用濕帕子擦了擦手,指着站在一旁的江菱月;江菱月轉身去看折枝,笑得突然,毫不客氣地說:“看不見麽?”
他往前挪着腳步,結果被盛星伸手扽住了衣服袖子。
“客氣點兒,”盛星說,“他是鄭折枝,和南雁商會的盧小舟先生是故交,就算是陳老板見了他,也得客客氣氣的。”
江菱月轉過臉來,看着盛星,又壓着喉嚨,說:“不認識。”
他走了,把那半截燃着的煙也帶走,折枝這才從榻上下來,他踹盛星的腳腕,罵:“故交個屁!”
“我吓吓他,要不就這脾氣,指不定什麽時候得罪人。”化妝中途,盛星一張臉慘白,只一邊的眼窩裏擦了胭脂,他還在欣賞自己整齊新修的指甲,得空,笑着跟折枝講話。
折枝這才神神秘秘,站在鏡子前頭,盯着盛星頭頂的發,問:“誰呀?”
“我一個朋友,來看我的。”
“瞎說。”
折枝不信他,于是嬉笑責問過後走了,輪子忽然慌慌張張進來,他把剛買的炒栗子扔到桌上去,喘着粗氣兒,說:“陳老板在門外頭。”
“他聽得懂戲麽?”
“陳老板跟江先生說話呢,好像還挺熟的……”
“說話……”
盛星穿着水衣子出去了,外頭冷得徹骨,他笑臉相迎,說:“陳老板來了——有失遠迎,請您見諒了。”
江菱月正靠着走廊一旁的牆壁,指尖上夾着快燃盡的香煙。
“盛先生,這是你朋友吧。”
陳岳敏穿着皮鞋西裝大衣,身後有人幫忙拎帽子,他倒沒有寒暄的習慣,只湊上前,問道。
“是。”
“那就介紹一下?認識認識。”
“江念微先生,老家在遠郊。”
陳岳敏潇灑地擡手,立即,身後就來了人;那只掉下看臺的煙盒兒,正以原本的模樣,出現在陳岳敏手裏,他說:“江先生,你的吧。”
“是我的,”江菱月把煙頭丢到腳下去了,他上前來,伸手拿煙盒回來,然後扳着盛星的肩膀,湊到他耳朵邊兒上,說,“着急呢,進去吧。”
盛星擦了脂粉的臉,在暗光裏顯得詭異,他眼角上挂着輕薄的笑容,又颔首,軟着嗓子,說:“要梳頭了,陳老板您參觀吧,不打攪了。”
“那——”陳岳敏英朗的臉龐,倒遲疑了不短時間,他說,“改天請二位吃個酒吧,既然認識了,就都是朋友。”
盛星笑得臉肉快要僵掉,他扯了扯水衣的襟子,猛地回頭去,看着江菱月,說:“那得去吧,陳老板請的。”
“去吧。”這倆字兒,輕飄飄從喉嚨裏丢出去,江菱月似是一刻都不想待了,他點點下巴,很敷衍地和陳岳敏道別,接着拽起了盛星的胳膊。
骨頭很硬,盛星唱戲要身段,因此總要養得瘦些,他跟着江菱月腳步淩亂地進去,這才得空喘口氣兒。
江菱月問:“您和陳老板也是故交?”
“我認識他太太——”盛星賭氣的心思上來了,刻意去說,“您也知道他太太吧。”
舊事重提,暖熱的屋內忽然有些空寂,沒人講話了,梳頭的又圍上來忙活,等江菱月讀完那份報紙擡頭,就看着盛星正端着腦袋,他額頭上已經被貼了粘稠濡濕的片子,吊起的眼角斜飛,胭脂紅豔朦胧着,因此雙眸更有神。
第二天,盛星捂着被子睡到中午飯前,他腦袋毛亂糟糟,正嘆着氣鑽出被子,方枕掉到地下去了。
他喊:“秦媽,我餓了,準備吃的。”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輪子奔門口來,他站在窗下頭,冷得直哆嗦,吸溜着清鼻涕,說:“盛先生,準備吃午飯吧,我這就打水來。”
“進來吧,穿衣服了。”
屋外頭雪停了,院兒裏碼起兩個雪堆;白雪混着泥土色,在天光裏漸漸松軟下去,還是冷的,可已經不是兒最嚴酷的時候,雪化得飛快。
桌上擺着一盤兒冷掉的豆沙饅頭,盛星擦完臉忍不住抓來吃,他問輪子:“江先生在家麽?”
“江先生在那邊兒屋裏看書呢,學習呢,一會兒上這兒吃午飯來,”輪子手像爛蘋果,又似乎快融化,正泛着駭人的黑青,他用火棍子戳着炭盆子,笑着說,“這下兒暖和了。”
又拎了壺熱水,來沖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