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局上白日黑

這條街上種鸠摩羅什樹,走進來,寂靜得像是荒野,大概是時辰還早的原因,路邊酒館、舞廳大都暗着燈,理發店鋪門邊,有飛旋着的三色柱子,咖啡廳的櫥窗裏,是穿高級服裝的、濃妝豔抹的婦人。

事實上,這裏原本就是一片荒蕪的農田,後來,賭場酒店坐落,這才招攬了衆多服務給有錢人的生意,成了一條表面優雅寂靜,內裏喧嘩沉醉的街道。

江菱月只揣着江蓮香送的幾根金條兒,這便是他全部的賭資,有些昏沉,大概是由于和盛星沒來由的關系模糊,可也腦子靈光,他期盼着運氣眷顧,把贓物置換成更多的金錢。

他知道盛星一大早就上山去,虔誠地拜佛了。

風吹着樹的幹枝,吹着那些飛速滋長着的嫩芽,江菱月拐了個彎,往巷子的深處去,太陽從雲朵裏鑽出來了,眼前頓時一片明媚的黃,這太陽,顯然和冬天不同,似乎是帶着新鮮氣息的,一個新的太陽。

找見了一間不大的賭廳,門前有專程開門的人,樓下賣小菜和黃酒,以及湯面等填肚子的吃食;玩樂要上二層,江菱月一開門,聞見憋悶太久因此詭異的煙味。

燈火通明,盛酒的杯子搖搖晃晃。

“先生,金花兒。”迎面撞上個穿藍色布衫的男人,黑瘦,細長眼睛裏閃着精光,他帶着笑意,示意江菱月。。

耳朵裏喧嚣着堆積籌碼的聲音,大概是氛圍所致,江菱月動了動肩膀,他淡然,問:“不搞鬼吧?”

“都是不認識的,咱玩兒小的,樂呵樂呵,不搞鬼。”男人伸粗糙黝黑的手,扯住了江菱月的袖子,攥緊了。

腳下頭是黑色瓷磚,踩上去是酒汁髒污鑄就的黏膩感覺,江菱月跟着那男人走,他甩開他的手,輕聲笑起來,說:“您別拽我。”

一桌四人,一個戴眼鏡文質彬彬,剩下的是個肥胖高大的生意人;江菱月自然不是為了過瘾或是致富,他想想,自己是為了銷贓。

“說是一回生,咱不用太老實吧,先熟悉熟悉。”江菱月并沒有太多賭博的經驗,可對他讀書的腦子來說,這倒不是難事;社交他不在行,可耍嘴皮子在行。

生意人睜開了豆子樣兒的小眼睛,忙點頭,說:“哎。”

而那藍布衫子,看上去不是彎彎繞繞的人,他總大喜大怒,此時蹙了眉頭,大約是嫌棄江菱月啰嗦,他整理了一下坐姿,這下,穩着聲音講:“下注吧各位,天都黑了。”

叫牌喧嘩和酒杯撞擊,伴攜着,是包裹欲望和輕浮的聲音,江菱月自然明白江蓮香的金條不是贓物,可他又不敢過分确定,且心底裏對姐姐賭着一口氣,那尚且就當是無處可去的贓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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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輪子路上不聊天兒,他只顧着聽吩咐,今兒是看出來盛星心情低落了,于是湊上去關心一句,問:“先生,怎麽看您不太高興呢?”

“我沒事兒,去寺裏,得平心靜氣,我亂想,沒有目的地想,都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盛星低下頭,瞧着腳下面的圓石頭,他彎着嘴角,露出一個盡是苦味的笑。

輪子自然直來直去,有時候特迷糊,他點點頭,說:“寺裏是要靜心的。”

盛星往前走,正亂七八糟地想着些什麽,他看見了杏兒樹,還未開花兒,因此只有些灰色的,彎曲的枝幹,太陽光灑在眼皮上,這上山的路,慢悠悠走了很久。

輪子把鋁制水壺遞上來了,說:“喝點兒吧。”

“你收着,我記得前邊兒有泉。”

事實上盛星一直以來并不虔誠,可這回,揣着一肚子的心事兒,因此,要處處講究了,他帶着輪子穿過一叢剛出嫩葉兒的樹,往溝壑裏邊走,腳下石頭滾落了幾顆,輪子慌忙說:“您小心!”

“我沒事兒……”盛星已經站在土坎下邊兒了,他仰頭看着輪子,輕着聲音,微笑,說,“找着了。”

泉在一灘冰冷細膩的泥中泛起,還是初春,因此十分細少,小小的一股,正飛濺着,窸窣冒出來;水打在手上了,冷得徹骨。

盛星趴下去,白手把水捧着,慢悠悠吞了一口,冷水沾在嘴巴邊上、臉蛋上,正略微地泛着光澤。

他說:“是冷的,可不凍人,而是涼快。”

是午後了,盛星在窪地裏站着,正接受林間灑落的陽光的洗禮,他臉龐俏麗端正,笑一笑,溫溫柔柔得好看,像新釀的蜂蜜沾着米糕,湊到人嘴邊兒上了。

輪子,往後退了幾步,他瞅着愈加開闊的藍天,忽然就有些興奮了,喊道:“爺,咱要到了……”

盛星往上爬,輕快地将那個窪甩在身後。

看着了被發着嫩葉的樹木籠罩的寺,也叫千秋;白天裏,因此正熱鬧着,從各路來的人們,攜心事或者願望,求一份遙遠的慰藉。

街上多了人,太陽逐漸地偏着,賭廳的紅色玻璃,被陽光曬透了,因此像沾了染時間舊色的血跡。

藍布褂子瞪起了眼,他一發信號兒,就從各方來了幾個灰頭土臉的混混,扳着江菱月的手,将他推到賭臺上去了。

撲克與籌碼,散了滿地,在紅色玻璃的暈影中,亦像是沾染了血色。

“願賭服輸。”藍布褂子揉着鼻尖,從腰裏拔出匕首來,他按着江菱月的肩膀,刀尖抵在江菱月腹部。

江菱月說:“服輸行了吧,你放開我。”

他臉上沾了灰,大概是由于幾分鐘前的扭打,俊朗臉龐上,眉峰輕蹙着。

“污蔑要有代價。”藍布褂子吭哧了一聲,忽而更用力地瞪眼睛,他擡起臉去,看着江菱月的眼睛。

江菱月不夠驚慌,他還是那樣,有些焦慮地說:“我認輸成了吧?你立馬兒放開我,錢你全拿走,別拿刀子比劃。”

藍布褂子手勁兒不小,這突如其來的一刀,安靜得像光線中一根絨毛,又血腥得像那紅玻璃……

他說:“這兒沒人敢說鴦幫的弟兄出老千,嗯?”

江菱月難以描述那種疼,他皺起眉,接着,眼睛閉上了,臉皺起來,他沒往身上看,可眼前是一片愈來愈濃的血色。

香煙味兒、酒味兒、樓下留聲機裏的歌兒、肮髒地板、硌人的籌碼、賭臺的腳、來去的腳步聲……

全部的感官扭曲,然後混雜,甚至分辨不出聞見的是紅色還是鐵鏽味兒,江菱月居然又站起來,朝前走了幾步,他摸到了樓梯扶手……

整個人,像是被壓迫着,掉進了燃着紅火的深淵裏。

盛星趴下去,額頭碰見了冰涼涼的地面,手心正朝上;他閉着眼,聽得到着山間的鳥鳴聲。

整個人被籠罩在金黃色的光暈裏了,過午的千秋寺,正散着香油的奇異味兒,又有陽光的溫度,因此不過于沉寂。

他緩慢擡頭,望見了眼前飄散着濃煙的香爐,近處有僧人念經的聲音,正與窸窸窣窣的風一起來,近了,又遠了。

祈盼的不是康健也不是好運,跪拜的時間裏,盛星像是跌進了白色的、濃郁的迷霧裏,他什麽都記不起,只是在一片意識的空地上軟着腳打轉兒,他盡力保持着安穩平和的表情,把越來越迅疾的心跳壓下去。

可壓不下去了,他找尋見一片柔薄溫暖的佛光,想問的第一句,竟然是:“想知道我和他會有好結果嗎?”

“他是江菱月,我是荍荍。”

是聞不見聲兒的低語,大約只從心口上聽得見,盛星嘴邊這才漾起一抹春風樣的笑,他沒有答案。

密林內的千秋寺,任何時候都帶着天生的隐秘感,即便如今清朗無雲;春來了,一切植物是未生繁茂枝葉的,可它們帶着充沛精神,正睜着睡眼,要迎來新一個四季的風霜雪雨。

出來了,輪子問:“您求了平安還是姻緣?”

“那你求了什麽?”盛星伸腳,把硌腳的小石頭踹開了,他反問。

“這不能說……”輪子抱着布包兒,沉默着垮下臉來,結果,又笑了,“我還是說吧,我求我別再這麽窮了,要快一點兒成家立業。”

盛星安靜傾聽着他的話,矜持地點了點下巴,他鑽進老舊的亭子裏,坐下了,說:“咱吃點兒吧,吃完就回去。”

在此處,看見的是一副有晴空有紅牆的山景,輪子也坐下了,從包兒裏拿了燒餅來,有些硬,可盛星喜歡這種能嚼挺久的小吃。

掰碎了,一點兒點兒放進嘴裏,一個餅子吃大半天。

還有顆橘子,盛星掰了一瓣放進嘴巴裏,皺起眉頭來,說:“酸的。”

“不至于吧,”輪子魯莽地嘗了一口,他驚異地說,“真酸……”

“你買的?”

“江,江先生買的,早上在家門口買的。”

盛星忽然愣着了,他立即伸手,又拿了一瓣兒來,細細地放進嘴巴裏嚼,他半晌才回神,念叨着:“好酸啊……酸得牙要掉了。”

風徐徐過,太陽順着軌跡,沉到天另一邊去了;一切,都泛着山間特有的寂靜清透。

只有盛星的心不是。

秦媽把手從水裏拿出來,吸溜着鼻涕,她腿還在顫,因此走路比以往更慌忙。天黑了,盛星一進門,問:“飯做了麽?”

“中午吃的面條兒,您也吃面條兒吧”嘴上說着面條兒,可秦媽又拽着凳子坐下了,她說,“我先洗洗這褲子,您要不去醫院瞧瞧呢?下午的時候,我正要切白菜,就有人在那兒拍門,我還以為是您回來了……結果說江先生住院了,讓我看看去,我一進去,好不容易找着,才知道他被戳了一刀子,人都暈了。”

盆兒裏泡着條褲子,盛星這才瞧清楚,那水是腥紅的水,帶着冰冷血味兒的水。

“您給拿衣服了沒?”盛星問她。

“醫院有穿的衣服,這褲子什麽的是大夫給我的,我尋思洗洗吧,都是新的……襯衣實在沒轍了,包着了,準備扔。”

傍晚的風冰涼,盛星渾身冷透了,他低聲說;“別洗,也不用做飯了,我這就去醫院,輪子,叫車。”

地覆天翻了,盛星是那個虔誠的盛星,他忽然開始清晰地祈求,願江菱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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