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晝訪陳公館
不知道是哪位傷患的血跡。
盛星僅僅瞧見醫院走廊裏,有個婦人跪坐着,用粗布和水洗刷地面,水和血混合着,散起的氣味,跟不久前秦媽洗衣的氣味一樣。
有回聲,因此粗布摩擦洋石灰地面的沉重樂曲更響,是無節奏的,也是斷續的,婦人用手腕蹭了蹭額頭上的汗。
“就是這兒,別跟着我了,去買吃的……回家,叫秦媽給江先生煮點兒喝的,不要太鹹,粥或者湯都行……就粥吧,就粥。”
輪子連忙貓腰,誠懇地說:“哎,知道了,我這就回去。”
盛星清了清幹澀的喉嚨,他往門縫裏瞧,并且十分懼怕地屏住呼吸了,輪子的腳步聲愈來愈遠了,那位婦人往前挪動了一小段,又繼續跪坐,緩慢地擦拭着地面。
盛星進去了,他鬧不清江菱月是醒着還是睡着,只得輕聲,問:“你怎麽弄的?”
“山上……還挺冷吧,吃了沒?”
“是不是特疼啊?”盛星沒理會江菱月的問題,他僵着手,想把被子掀開。
江菱月立馬虛弱地喊:“別動別動……沒事兒,你別動就沒事兒。”
輪子來了,拎着水果和點心,他喘着粗氣,說:“我這就回去了,已經給秦媽打電話了,她正做着粥呢。”
又一溜煙兒跑了。
盛星瞧着吊針管子裏慢速落下的水珠。
他眼睛是紅的,胸口忽然哽着什麽,脹疼難挨,只得揚着頭,低聲道:“總得跟我說說是怎麽回事兒吧……”
“我去賭錢,碰着人搗鬼,我揭發他了,沒成想他邊兒上都是認識的混混,”江菱月沉思了一下,說,“是鴦幫的人。”
他眼睛有些腫,并且,面頰泛着病态的白色,舔了舔嘴巴,然後,十分痛苦疲憊地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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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星心焦地詢問:“喝水麽?”
江菱月搖頭。
“吃不吃東西?”
江菱月痛楚地皺了皺眉,說:“不。”
“知道是鴦幫就行了,你先睡吧,錢什麽的當然用不着擔心,你專心治療就可以……有什麽事兒就跟我說,有輪子跑腿……還有啊,以後別去賭,外邊兒太亂。”
“你別亂走,我還要跟你說,”江菱月平躺着,他動了動手臂,“今兒早上,我在外頭買了橘子,你嘗了麽?”
“嘗了,”盛星坐在床邊兒上,他伸手,拿了輪子拎進來的一顆蘋果,淡淡笑,說,“我去洗洗這個……給你吃。”
江菱月輕緩地擺了擺頭,他問:“橘子好不好吃,甜不甜?”
盛星這樣不算太近地瞧着他,頭頂燈的光線昏黃,映得人面色更脆弱,江菱月傷得不輕也不重,他正刻意地找起輕松的話題,用疲憊的聲音問話。
蘋果只有一半兒是紅的,盛星将它握在手心裏,他輕聲說:“橘子嘗了,你少說話,橘子是甜的。”
盥洗室的鏡子有些髒,盛星彎腰下去,他擰開銅色的水龍頭,認真搓着那顆不小的蘋果,清水潺潺往下流。
盛星長睫毛的頂端,滑落了一粒淚珠。
他沒敢往鏡子裏細瞧自己勞累了一天的鬼臉,濡濕的手背去碰眼睛,結果把水弄在了臉頰上。
直至江菱月吃了兩口粥睡着,盛星才敢掀去他身上的被子,夜已經深了,風掀着門窗,微小的聲音也能入耳。
江菱月穿着醫院裏薄布料縫的病號衣裳,腰上鼓起一塊來,盛星皺了皺眉,他伸手去接扣子,顫抖着,把衣服撥開——
傷口倒是瞧不見的,只有纏在肚子上的,很厚的紗布。
“輪子,”盛星開始許久沉默後的講話,他細長的手指攥着扣子,幫江菱月一顆顆系回去,說,“你打個電話到陳公館去,找淩莉潤,說我明天去見她。”
輪子在邊兒上站着,垂着手,問:“那我說您是去幹嘛呢?”
“就說是重要的事兒,非見她不可……人命關天的事兒。”
盛星甚至知覺到了自己的沖動,可他不猶豫,更沒可能懊悔。淩莉潤總去會館看戲,因此和盛星算是有幾年的交情,是鴦幫的人捅了江菱月刀子,那陳岳敏的太太,當然能夠說上話,想辦法給個交代。
盛星面兒上總是溫和的,這回,終于難以釋懷,他擡起臉,看着頭頂上圓形的燈,眼睛犀利又明亮,犯困地閃動了一下。
盛星只在病床邊上上趴着,眯了倆小時,一早就回去換衣裳了。
他捧了秦媽遞來的湯面條兒,在桌子邊兒上坐下。
“別那麽急啊,你上哪兒去?白天我去照顧江先生吧,您先睡一覺?”秦媽把醬菜碟子放下,皺眉注視着盛星,
他正埋下頭去,狼吞虎咽地吃面條兒,又喝了口湯,把荷包蛋咬下半個來,這才鼓着腮,含混不清地說:“我去陳公館辦事兒,睡不了覺了。”
秦媽原本對江菱月有疑心,因此一出事兒,她便能聯想出更為複雜的內幕,眉頭鎖在一塊兒了,是解不開的結,她說:“要是他得罪了什麽人,那你要小心,畢竟他在這兒住着,別人容易盯上咱們。”
“他沒錯兒。”盛星忽然就像個與頑固老母争辯的兒子,他瞅着秦媽,忽然,露出一個清水樣兒的笑。
笑在這一刻難得,算是為此行助威了,盛星整理好西服領帶,他沖拎包兒的輪子示意,說;“咱現在走吧。”
洋房的花園兒裏,移放來衆多長在缸裏的松。
還不是開花兒的季節,因此屋外到還如冬日般冷寂,盛星被願沒領着進屋去了,他擡起頭,松了松領帶。
淩莉潤穿長袖水紅色的旗袍,纖細的身體端坐在沙發上,她沖盛星笑,擡手理着新燙的卷發,說:“坐,盛星,我懶得起來了,不介意吧?”
“陳太太說笑了,您能抽時間見我,我已經很知足。”
傭人拿來一碟子黃金糕,一碟子杏仁兒豆腐,又擺開了西式的叉子和盤子,還有紅茶和咖啡,能選着品嘗。
淩莉潤倒是直入主題,她關切地詢問:“您的要事該說說了,我下午有個酒會要去。”
“我不耽誤您,”盛星十分恭敬地微笑了一下,說:“昨兒個,鴦幫裏有人闖禍,紮了我朋友一刀子,就跑了,人叫陳嚴争,聽說進幫沒多久。”
淩莉潤是爽快人,她僅遲疑了一下,然後笑着抿茶,說:“我這就給盤糯打電話,都是小事,他會給您朋友一個公道。”
“謝謝陳太太,錢倒不主要,我還是希望,陳嚴争能當面致歉。”
“你放心吧角兒,我可要好好哄着您,”淩莉潤嘴甜地說笑,她眼珠一轉,忽然亮着嗓子,問,“是您哪位朋友被欺負了?我仔細想了想,你盛星從來不是這麽計較的人,今兒不太一樣啊……”
事實上淩莉潤沒什麽意味深長,她只是表達了純粹的疑惑,可盛星藏着糾纏不清的心事,因此忽然覺得有火從胸腔裏燃着了,升起來,快燙了喉嚨。
他說:“一個唱青衣的,叫江念微,我昨兒去千秋山了,晚上回來聽說這事兒……鴦幫也不能欺負人是不是?他一個手無寸鐵的,冤不冤。”
淩莉潤夾了一塊兒黃金糕進盛星盤子裏,她說:“我明白呀,您嘗嘗這個,江南來的師傅在做,要去酒店裏預定的。”
盛星熟識的女人裏頭,淩莉潤最不一般,她跟丈夫和氣,跟朋友和氣,可有一說一,脾氣上來了,委屈誰也不能委屈她。
再一個,淩莉潤喜歡去會館裏,一個人坐在官廂兒裏聽戲,她會笑,會拍手叫好,這時候,就真像個年少的小姑娘。
到晌午,盛星又趕到醫院去,江菱月睡得很沉,護士舉着托盤要出去,沖盛星說:“燒還沒退呢,得有人盯着。”
“知道了,謝謝您,費心了。”盛星總這樣,熱情又不纏人,能講客套話便決不冷漠疏遠,他解了領帶,接着解西服的扣子。
輪子拽了拽他,說:“秦媽來了。”
一碗不濃稠的小米粥,再是清炒的白菜芯兒,秦媽還炖了半只雞,湯清淡,盛在鋁制飯盒裏頭。
“還沒醒呢,先放這兒吧,您回去歇着。”盛星在床邊坐下,囑咐。
江菱月憔悴了,嘴皮幹得要裂開,還燒着,因此面頰有點泛紅,他夢裏也蹙眉,或許是聽有人說話,因此忽然睜開眼,醒了。
秦媽說:“醒了,就吃點兒東西吧。”
“你怎麽穿着西裝?去哪兒了?”江菱月迷迷糊糊,拽着盛星的手腕子,問他。
盛星說:“就換身兒衣服,在家裏歇了歇,沒去哪兒。”
江菱月眨眨眼睛,他龇着牙,說:“昨兒不覺得,現在越來越感覺疼了,我還能不能好啊……我是不是嚴重了?”
“秦媽,您和輪子都回去歇着,我要是乏了就在這兒睡,挺大的地方……輪子,你回去多取點兒錢,跟晚飯一塊兒送過來,”盛星囑咐完了,送他們出了門,他這才安靜地坐下,跟江菱月聊,“你燒糊塗了吧,我問了大夫,人家說傷着了都這樣,很快就會愈合了,你甭自己吓自己。”
細瞧,江菱月眼底盡是蔓延的鮮紅血絲。
盛星把盛粥的碗拿來了,他說:“喂你一口?還熱着呢,吃不了稠的,所以秦媽特地少放了米。”
“好,我要吃,”江菱月伸出手來,示意自己将起身,他說,“你攙我一把。”
“好。”盛星應答。
事實上是預備損他的,可玩笑到嘴邊兒沒說出口,只變成了輕飄飄,帶着甜味兒苦味兒的一個“好”。
江菱月捧着碗,盛星再瞧他,知道臉上的确沒傷着什麽,就下巴上青灰着指甲大小,不顯眼。
“來來來,我喂你喝。”盛星笑着坐下,把勺子和碗奪來,說。
江菱月心思難猜,居然還倔強着,慢悠悠說:“不用。”
“有人伺候還不願意?你真奇怪。”
找淩莉潤談妥了事兒,盛星終于放松些了,他繃着下巴,有些緊張地,把湯匙遞到江菱月嘴巴邊兒上。
又盯着江菱月的眼睛,輕聲講:“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