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夢香黃果甜
下雨了。
秦媽打着傘上街,要去買條新的被面兒,她踩着水,站在了百貨公司門前的洋石灰上頭。
裏頭沒幾位顧客,櫃臺後面是面貌豐潤的女老板,她聲音響亮地詢問:“買什麽呀,大媽?”
“要一個織花的真絲被面兒,”秦媽拎起滴水的油紙傘,走進去了,她還解釋,“厚實點兒的,我得看好了。”
外頭,天逐漸暗下去,春雨不厚重洶湧,而是帶着輕薄的風,飛速灑落着,不小也不大;馬路上積出了薄薄的水窪,裏頭倒映着店鋪門頭上的、晃眼的彩燈。
老板說:“那就拿這個吧,最高價的……給主家買吧,人家必須要好的不是?這是杭州來的,手工的綢子,一般地方都買不着。”
秦媽細致,眯着眼,在電燈下頭瞧了半天,她輕柔地摸,又拿手去撚,那塊紅底金花的綢子光滑,上臺是牡丹花紋。
秦媽念叨:“這好,就來這個,算便宜點兒呗,我住這附近,以後能常來。”
“大媽,這公司裏頭都有專門的價兒,又不是上早市買菜……的确是少不了錢,您別見怪。”女老板笑盈盈地講。
于是,綢子被店員拿到櫃臺裏頭去包了,秦媽轉頭,想看看挂着的成衣,她一擡眼,瞧見一把黑傘合上,然後,傘被擱在了門外頭。
江菱月擡腳進來,到櫃臺前面來,他說:“我要一個尚青的雪花膏,給我姑姑買的,能不能用?”
“先生好,是人人都能抹的,沒什麽能不能用……”
秦媽知道江菱月看着她了,于是慢吞吞地彎下眼笑,說:“江先生買東西啊?”
“您這麽晚出門……什麽急事兒?我最近去看我姑姑,給她買點兒東西。”
店員把東西拿來了,是個藍色漆盒兒,被紙盒子裝着,不多點兒,價格倒不低;江菱月沒工夫打開聞聞,就買下了。
秦媽杵着油傘,接了店員遞來的、紙包着的被面兒,她說:“我聽了你說的,上這兒來買被面兒,把被子拆洗了幾床,有些得翻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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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不是有一櫃綢子麽?您還親自來買?”江菱月付了錢,淡淡笑,問道。
秦媽皺起混沌幹澀的眼,咳嗽半腔兒,說:“盛先生去城北,找李先生去了,在家裏悶得慌,要玩兒……他不在,我就來買條吧,那些綢緞看着特素,做衣裳更好。”
倆人出去了,秦媽唱手把傘撐開,她在昏黃的路燈下擡頭,忽然說:“您的東西都沒動。”
“我用不着,算了吧,就放着,”雨淋得江菱月發頂潮濕,他這才,将傘拾起來,撐開,天全部黑了,他說,“那我走了,您也快回去吧。”
“江先生慢走。”秦媽颔首,恭敬地說。
她倒不是對江菱月有多大的芥蒂,而是困惑太多,因此需要答案;盛星昨兒夜裏喝多了,今天又托輪子找錢四代請病假,弄得等在雨裏一般票友白白站了大半天。
這時候,盛星自然是在李雲換家客廳裏待着,李太太領着倆孩子進來了,把煮好的羊肋骨端上來,有一瓷盆,上頭撒了細碎的嫩蔥花兒。
“盛大哥,您要不要醬油醋啊?”李煙光十幾歲,紮兩個小辮兒,擡起臉問盛星。
盛星看她可愛,不禁也笑彎了眼,說:“來點兒醋吧,麻煩你了。”
小姑娘做起事兒,比她媽媽還細心謹慎,她幫一桌人拿好佐料碗筷,坐下來了;又幫弟弟系圍兜,嫩嘴巴在小孩兒臉蛋上親了三下,說:“漸寬啊,喝你的粥。”
李太太生得黑臉俏麗,一雙亮眼睛微微上挑着,顯得精明又秀氣,她幫李漸寬嘗了嘗粥,說:“能喝了,涼了。”
可李煙光長得像爸爸,因此眉眼淡薄,乍看了無神采,只是少女家,靈巧又圓潤,因此容貌上倒有幾分清新的美感,她說:“爸爸,您總在喝酒。”
“你不懂酒的妙處。”李雲換說。
“酒有什麽妙處啊?除了能讓您躺在地上大喊大叫,還有什麽用……”她口無遮攔,揚起下巴得意地辯解,将父親私下的醜态公之于衆了。
這倒沒什麽,全當是酒桌上添油加醋的笑話,盛星只抿了一盅,他連忙擋了李雲換添酒的手,說:“別了吧,不喝了。”
李雲換覺得窘了,于是嘆着氣,解釋:“你真甭聽她的,我才是一家之主,孩子我以後要好好管教,你別介意。”
“不用這樣,我真不喝了……”
李煙光細長的手指靈巧,在其他人推搡恭敬的時候,她握着那雙竹筷子,忽然眉目露怯,把一塊兒肥瘦正好的羊排,丢進了盛星的醋碟子裏。
她僵着飽滿的臉蛋,有些語無倫次,說:“冒犯您了,給您賠禮,我不應該說這個。”
“沒事沒事,謝謝,我昨兒就喝了,咱今天就,就聊天兒和吃飯。”盛星也有些語無倫次了,他壓根兒沒怪誰。
外頭是雨滴落在各處的聲響,急躁又輕快地,盛星還吃着了李太太親手包的餃子,她自己去郊外摘的榆錢兒,和鮮豬肉做餡。
盛星低下臉,他瞬間又心不在焉了,無處訴說昨兒晚上的怪夢,只能回味着,然後雙頰微燙。
那夢裏,場景是偏陰的廂房裏頭,一切物件兒都沒變,盛星穿着灰色綢子的睡衣,在床邊兒上坐,他夢裏竟然沒覺得什麽不對,可那是江菱月睡的床。
是局促的,陽光微亮,可眼前頭是朦胧的薄霧,聽不見別的聲兒了,人被攏着,潮濕、悶熱,耳朵裏,刺癢着奪魂般的喘氣聲……
槐樹的葉子仿佛巨大,正透過窗生長進來,屋頂上蜘蛛網落灰了,一串串輕薄地挂着。
可盛星一點兒也不恐懼。
他晃過神,把碟子中的餃子塞進嘴巴裏,顧着嚼了,點着頭聽李雲換講事情,他聽見李太太說:“煙光,幫你爸爸剝蒜。”
“好。”李煙光回答。
遇見江菱月是幾天後的事兒了。
是在戲樓裏,他穿着嶄新的大褂兒,灰藍色,一碰面就攔着盛星,說:“你小心點兒,聽說這幾天,有幫戲迷在跟蹤你……”
“能怎麽着啊。”盛星似乎是委屈了,他垂下頭去,喃喃道。
江菱月不自主地擡起手,撥弄他額邊散落的頭發,忽然大喜過望,問:“不氣了是不是?”
盛星皺了皺鼻子,別扭地,點頭。
他長得多清高俊俏,可笑起來偏偏是柔和的,能把人暖化,這下兒,終于把嘴角彎起來了,說:“我要去屋裏了,你讓開。”
“先等等,”江菱月不但不動搖,而且攔得更起勁了,他往前頭湊,也低着頭,說,“聊聊天兒,你好好跟我說說,生氣是怎麽回事兒?”
盛星擡起臉來,睜着明亮的眼,反問:“你不知道?你明明知道他的想法,偏偏還打情罵俏的,你是不是真要跳火坑啊——”
“你真厲害,打情罵俏都敢這麽用了……”江菱月無奈,又覺得逗,他看着盛星西裝上頭的扣子,視線再往上移動,落入眼裏的,是張有萬種風情的臉龐,他青蔥又不幼嫩,有着青年的挺拔,可絲毫不馬虎粗糙,一瞪眼,像星星的河流在淌。
“當然,你幹什麽跟我無關,”盛星又淡淡說,“可那——”
“那什麽?”
“那——那……”
盛星被江菱月頑劣的表情逗得着急,因此更加慌張,什麽都想說卻又不敢說,他抿着嘴,又喪氣,倆人互相看着,一個用玩笑的姿态服軟,另一個緊張到牙關打顫。
真的沒救了!
江菱月腦子一熱,伸手就去攬盛星的肩膀,眼前頭,是走廊那一頭進來的、淡薄的光線。
外頭,忽然一陣響板的聲兒,像是木珠子在落,像心跳。
“別說了,不用解釋了,就這樣吧。”江菱月抱住他,帶着強迫意味,倆人戒有些僵硬無措,因此壓低了聲音,像是在大白天裏做什麽壞事兒。
盛星紅着臉頰喘氣,将眼睛閉上了,他手順着江菱月的脊背往上,這才,草草摟住他。
盛星不敢說話。
江菱月氣息在抖,他說:“用不着說了,用不着了是吧?”
胡琴的鳴音,不知從哪裏飄來了,帶着凄涼意味,卻在此時顯得熱烈纏綿了,盛星終究還是掙脫出來了,他揩了揩臉,看着江菱月,說:“我還忙,我走了。”
“你小心跟蹤的人。”
“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別攔我了。”
做賊結束,回屋裏之後,盛星癱坐在椅子裏心髒亂蹦,他喝了兩大口茶,又把臉埋到桌上去了。
鬧得清又迷迷糊糊,不知道江菱月是在用什麽樣兒的心态,抱他。
可是一會兒,江菱月又來了,拿了一網兜的亮黃色枇杷,他問:“是從福建運來的,你是不是喜歡吃這種果子?”
盛星訝異,問:“我有什麽好巴結的?”
“不是,”江菱月進來了,又把門掩住,他笑着說,“我姑姑給我拿來的,我覺得好吃,就給你拿來了。”
江菱月是那樣機敏睿智的人,他總能将什麽難過的事兒淡然過去,對一切有把握,可這回不一樣了,盛星頭一回覺得他看着真傻。
不由心酸,又笑出聲來,說:“我本身能打電話給王老板,想吃什麽他的夥計就能送過來……你自己都不夠吃。”
“我不吃,”江菱月說着話,就剝開一個果子,肉是飽滿的,問起來清新甘甜,他擡手,就把圓鼓鼓的果肉塞進盛星嘴裏,說,“你咬啊,一整個兒怎麽嚼?”
盛星緊張地咬下一口來,差點嗆到喉嚨,他咀嚼幾下,咽了,說:“好吃。”
江菱月将剩下半個剔了核,也塞進盛星嘴巴裏去。
目光纏綿又晃晃悠悠,倆人就這麽不清不楚地對站着,剝枇杷吃,梳頭的來了,盛星還說:“您吃枇杷吧。”
折枝也來了,帶着一臉油彩胭脂,管盛星要點心吃,他只嚷着肚子餓,又接了盛星遞的枇杷,于是笑嘻嘻,說:“江先生給你拿的吧。”
“你又知道了……”盛星坐在鏡子前頭,懶得瞧他。
江菱月早出去了,屋裏就剩下盛星、輪子和梳頭的,折枝蹲下來,手扒着妝臺,悄聲說:“你倆人不會……”
“不會什麽?”事實上盛星猜不着折枝問的是哪個什麽,可他自己倒盡想些不着邊際的事兒,因此雙頰燙熱起來了。
折枝趴到他耳朵邊上去,低聲說了句話,然後,笑得直不起腰。
盛星伸手推他,慌張地斥責:“你開什麽髒腔呢!點心都塞不在你的嘴。”
嘴上的确是不饒人的,可忽然,那麽一絲得意和慶幸盤旋在腦子裏頭,又不舍驅趕,盛星垂下眼簾,偷着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