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風往情暖處
陽光像是河流淌金,正以最熱烈的姿态舒展,裝點着初夏的晨;盛星來不及吃完白色瓷碗裏頭的粥,他用手巾擦嘴巴,站了起來,說:“你吃吧,我去下兒李先生家裏。”
“大早上的……”
“我去借電話,給秦媽說一聲兒,讓她和輪子給你買東西去。”
江菱月正一手攥着筷子,他沒吞完嘴裏的饅頭,忽然就擡起眼,說:“我真不要。”
玻璃窗戶推開了一個角,米色碎花兒的窗簾有些皺了,上頭還有幾個灰色的指頭印兒;天大亮,盛星這才瞧清楚屋裏半舊裝修的殘破樣兒:屋頂上的白灰掉了,像是什麽怪異大陸的地圖。
于是吸了口氣,看着江菱月的眼,責怪:“怎麽住啊?你擡頭看看。”
“還好吧。”江菱月緩慢地仰起頭去,看着屋頂上頭的吊燈,發呆。
不清不楚的是一早起來能心平氣和拌嘴的原因,江菱月腦子裏正沸騰的還是那些濃郁的情愛,正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态喧嚣着,爽快又痛苦。
買不買東西不是要緊的,可江菱月倔強地要處處提防着鄰居全家,他聽見院兒裏頭有人說話,是李煙光。
“我帶你去外邊兒餐廳打電話吧,順道買點兒吃的,那條街上有德國人開的面包店,你想不想嘗一嘗?”江菱月站起來了,他去衣架上拿外套,一副要走的架勢。
盛星穿的還是昨兒晚上的長袍馬褂兒,銀白的綢子,繡紅顏色的細碎花草……他上前來,輕咬着牙根兒,伸手找江菱月襯衣最上頭的扣子,說:“總要整理一下啊,這樣怎麽出門兒。”
“那你幫我系好了。”
“跟沒長手似的。”
“我得跟你說件事兒,雖然挺不情願的,”江菱月看着盛星的薄眼皮,以及纖長輕顫的睫毛,他忐忑着,說,“鄰居家的小姑娘,喜歡你,那種喜歡。”
明顯瞧得見盛星嘴邊的淡笑凝固,他沒擡一下兒眼睛,指尖攥緊了透明的襯衣扣子,将它塞進扣眼兒裏去,勸告:“你別瞎猜。”
江菱月回答:“是他爸媽在家說,我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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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十六歲……”
“你也才十八啊。”
盛星着急了,不知原因地着急,他終于瞪圓了眼,看向江菱月,說:“快十九了……我記得,你走的那年也才十六,冬天,我在牆根兒後頭,聽着腳步聲。”
“你特高興吧?”江菱月問。
盛星還在擺弄他的扣子,可早已經系好了,他一手捏着淺灰色的領帶,臉上表情淡靜又冰冷,說:“我們還為你的事兒打賭,我還想過你,我特別爽快我揭發你了,可是我又特別緊張,怕你真的死了,我做過噩夢……”
話語到最後,盛星似乎真的開始了無名的愧疚,他眉頭輕蹙,眼眶裏頭閃着水光。
“荍荍……”江菱月細碎地、忽然地喊出了他這個名字,此刻還被一根敞開的領帶勒着脖子,因此能夠順勢靠近了;江菱月去摸他快要落淚的眼角。
時間久了,可某一些回憶常新,盛星此刻躲避着江菱月的手指,可似乎又是變相的歡迎。
那是個幹燥又凄寒的冬,黑夜裏,踢踢踏踏的腳步遠了,盛星和幾個孩子靠在牆根兒上,他倔強地聊:“看吧,我說他大姐是窯子裏的。”
賭輸了的小戲子,尚且看不上羸弱的盛星,他們沒兌現一把瓜子兒的承諾,直梗着脖子吼:“我不信,反正我不信。”
“他偷那寶石,就是他大姐要贖身,從窯子裏出來。”
“窯子裏出來,還有男人要嗎!”長盛星幾歲的半大小子,扯了喉嚨調笑着。
盛星突然像個乖乖,他貼着牆,站得越來越直,芝麻糖還沒化完,于是抿了抿嘴巴,然後,在錢四代那個巴掌落下去之前,把霧蒙蒙的大眼睛閉上了。
“啊——”師兄們吼叫着跪下,一個個埋着臉,在盛星前頭趴下一排。
“什麽窯子不窯子的?不練功,費吃費穿,這輩子就沒你逛得起的窯子。”錢四代說兩個字,就要找個不順眼的錘肩扇脖子,他整個兒晚上都在怄氣,因為偷盜的江菱月。
冬天,一出氣就見輕薄朦胧的煙氣在眼前飄,盛星透過淺糖色的電燈光,直愣愣看着一幫師兄受罰,然後,“撲通”一聲跪在了錢四代眼前,他嘴比誰都甜,像吃過了半斤芝麻糖,說:“可有錢了也得娶太太,窯子裏的都不是好東西。”
他急急切切地說,眼睫毛飛速地抖,怕就怕那一個巴掌不長眼,結結實實落在自己脖子上……
江菱月低頭,盯住攥領帶的那雙白手,他說:“快勒死我了,荍荍。”
是驚慌又羞怯的,盛星從回憶裏醒神,回答:“別,別這麽叫我。”
領帶系的是溫莎結,因此看着比往常寬了很多,江菱月盯着瞧了半天,這才說:“你們差不了兩歲,你和她爸爸又是朋友——”
“是她爸爸的朋友,又不是她的朋友,電話還是要借用,至于別的事兒,我不願意提,我才不喜歡她。”盛星終于完工了,把攥着領帶的手垂下去。
忽然聽着江菱月問:“那你喜歡誰,或者喜歡過誰?”
“沒意思。”盛星低聲講着話,他猛地擡眼,再次看到江菱月視線裏去;盛星的溫柔一如既往,傲慢同樣是,眼睛是明亮的……
忽然,像是什麽溫馴的動物,盛星阖住了透紅的眼皮,嘴巴往江菱月嘴巴上頭碰,一下就好了,故作安穩地停留,然後離開。
“荍荍……”江菱月還是念叨,他的心,像是一把忽然引開炭火的花枝,像稻草,忽然“噼噼啪啪”燃燒起來,升起彌漫的濃煙,把天都罩住了。
他擡起胳膊,把盛星的肩束縛住,唇齒的糾纏,像一場毫無預兆又期許太久的風暴;從江菱月開始,變得漫長了。
他和盛星不同,忽然就纏綿放肆得不行,愛戀是沒有太多緣由的,可又覺得之前的每一秒都是緣由,在無意的瞬間一發不可收拾,開始毫無顧忌了。
想想才明白沒什麽要顧忌的。
青翠的葉片在猛漲,将樹冠裝點成一片在風裏起舞的湖,天愈發亮了,太陽**來照在了腳上,是有溫度的、暖熱的,像呼吸。
去李雲換家裏打電話的時候,只有李太太在家,她鬧不清是什麽原因致使盛星來這兒借電話,可憋着口氣沒問,盛星也沒說。
她急匆匆跑到窗戶旁邊兒,看着盛星往院子外頭走了,而穿着灰色西裝的江菱月,正在那兒等他。
“走吧。”江菱月忽然靠近了,在街巷轉角處攬住了盛星的肩。
盛星又奇怪地別扭着,輕微一蹙眉,說:“別這樣。”
路上來了抱着箱子賣冰棒的老人,他在陽光中斜起了眼珠,皺着那張黑瘦的臉笑,詢問:“吃不吃冰棍兒您?”
身上是暖的,可還沒到炎熱季節,盛星沒梳油頭,烏黑順滑的發在風裏站起來兩撮兒,他搖了搖頭,将表情安穩下來,和暖地回答:“不吃了,謝謝您。”
也不明白是中了什麽蠱,江菱月忽然松開盛星的肩,然後,探手在盛星絲綢衣袖下的手腕處逡巡。
還瞧得見那老人漠然、狐疑的神色,盛星覺得時間慢了,頭頂那片脆弱的綠色樹葉,亦是盤旋了很久落下。
手被攥着了,盛星并沒有拒絕,他轉過臉去看江菱月,甜蜜又昏沉地挑起嘴角,笑了。
“想說什麽?”江菱月問。
盛星搖了搖頭,他瞅着地面上投射出的兩人的影子,邁開了腳步,輕着聲音,回答:“不想說什麽,可能是想說的太多了,又怕說不好。”
江菱月正死勁兒攥着他的手。
“你松開點兒,我手都麻了。”盛星又說。
江菱月很聽話地松了手,他目光澄澈,看着盛星的臉,包括頰上兩團幾乎看不見的、來源于陽光的粉紅色。
盛星手指撐開了,皮肉被捏得發紅,他又扯回了江菱月的手。
“玩兒什麽呢?”江菱月笑着問他。
手指頭嵌進了指縫中,似乎正要往血脈相通的境界去,盛星這才擡起頭笑,漆黑的眼,像城中最深的夜晚的天。
“這樣舒服點兒,不然我手疼。”
江菱月再次順從了,他實則無法抗拒這種熱情冷漠摻雜的溫柔,第一步之後就要全身淪陷了,盛星遠不是衆人所見的盛星,他那顆心裏蓄積的熱情,像是一洞不見天日的岩漿,無意裏瞥見一角,就已然察覺激烈滾燙了。
“以後不能再做朋友了。”江菱月用磁性的聲音講話,那麽幹淨而年輕,又不過分稚嫩,他似乎是長得恰到好處的樹,挺拔站立着,正用癡迷又冷靜的目光望向盛星。
事實上江菱月心跳得厲害。
盛星喃喃:“不然還想做什麽?”
“你說做什麽……”
盛星沒預料到江菱月新生的放肆,還沒來得及眨眼,就再次被一個迅疾又纏綿的親吻侵襲,呼吸要膨脹開了,帶着一種詭異的溫熱;那些天上的雲,身邊的草木,花朵,街巷的磚瓦……要混雜和倒轉了,在眼底模糊成一片。
看到的眼皮,是血紅色的,正被頭頂上灼熱的陽光穿透。
一陣汽車喧嚣的噪音來了,盛星着急地去推他,可被摟得更緊密了。
“好了好了,你別推我。”江菱月睜開眼,鼻尖抵着盛星的鼻尖,他們站在牆角,以一種緊密的、隐蔽的姿态。
盛星說:“這是大馬路上。”
“就這一回,你原諒我……”他忽然就道起歉來,眼神裏包裹的是喜愛與憨軟,以及一種柔和的讨饒情緒。
江菱月也不是江菱月了,此刻,他沉溺于一種難以排解的感情裏,于是掙脫了那幾分不羁傲慢,像纏綿的河浪,或是月夜藤蔓。
盛星有些困倦地眨着眼,說:“好了,還上不上街了。”
“走吧,請你喝咖啡。”
“這個真不用。”
“有個外國電影兒……”
“不愛看電影兒,”盛星扯住了他的胳膊,囑咐,“你別花那些心思了,我喜歡什麽我都會說的,想要你幫忙也會說的。”
江菱月繼續走着,就這樣被盛星扯着胳膊,他轉過頭來看他,手別在褲兜裏頭,出了巷子就是大街,人聲鼎沸,喧嚣一片。
電車響鈴了,玻璃櫥窗裏頭是容貌豔麗的塑膠模特,馬車擁有閃亮的黑色外殼……鬧市深處,深情奔流,正以迅疾的姿态,滋蔓繁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