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北城杜鵑紅

“你新家需要什麽,我讓人買了,給你送過去?”盛星輕擡着下巴,要把灰白色馬褂的扣子系好,他站在床邊兒上,問江菱月。

江菱月說:“沒什麽需要的。”

“被子褥子總需要吧……”

“不需要,”江菱月輕笑着吸氣,無奈地,說,“什麽都有,你快點兒收拾吧,咱得走了。”

秦媽來了,收拾飯後的殘局,她拾起一塊兒羊肉往嘴巴裏塞,咀嚼着,說:“這肉不香啊,怪不得沒吃多少,越做越不行了,下回換一家兒。”

“沒有,挺香的,我吃了挺多呢,”盛星轉身過來,喊輪子回廂房裏拿手提包,他又沖秦媽說,“是江先生沒吃。”

秦媽枯皺的手,将碟碗裝進紅漆的托盤裏頭,說:“江先生沒吃好吧,你是不是喜歡吃炸醬面?下回來的時候,我就做炸醬面行了。”

盛星說:“別聊了,秦媽,你夜裏鎖好門,我明兒可能會打電話回來,你和輪子一起去買東西,給我送過來,地址完了告訴你。”

輪子進來了,把手提包兒遞給盛星。

秦媽蹙起眉,她将沉重的餐具舉起來,準備走了,問:“這麽晚上哪兒去呀?”

輪子笑嘻嘻,回答她:“上江先生新家裏去。”

“哦——”大約是上了年紀腦子遲緩,秦媽漫長地應了聲兒,她說,“買東西到時候你打電話就行了,我和輪子買去,他不會講價兒,我必須得去。”

終究是磨蹭了大半天才出家門,外頭很黑了,又沒月亮,街道邊兒上的路燈陳舊,正劇烈閃動着幾盞。

走了一截兒路,江菱月忽然轉臉來,說:“在城北呢,坐車吧。”

盛星臉帶疑惑,又有些責怪意味,他問:“走走怎麽了?”

“累着你了,我又得挨訓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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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麽嬌氣麽?江念微,咱今兒晚上就往城北走,我看看能不能累死我。”他原本想佯裝憤怒,可說着說着,居然彎着眼笑了出來。

江菱月愣着了,在半明半暗的路上,側過頭來看盛星;又不動聲色地吸一口氣,問:“笑什麽呀?”

盛星仰起頭,又抿住嘴巴,然後,捂着眼低下腦袋去,他講不出話了,像是被點穴或是下蠱,肚子抽搐着酸疼。

往繁華的大路上去,看着高大的**樹了,還未到開花季節,因此僅有一樹稚嫩翠綠的葉子。

霓虹燈是彩色的星,遠處近處皆是,天上是,地上也是……江菱月把盛星的包兒拿過來了,因為遇上個捧了一籃子花兒賣的小孩兒,她張着嘴僵硬又困乏地笑,沖盛星說:“老板,給太太買枝花兒吧。”

“可是我沒太太啊。”盛星來了閑心,居然能和那孩子聊起來。

小孩兒髒兮兮的手,慌慌張張揉了揉鼻子,并且結巴着,說:“那,那買給你媽吧。”

“我也沒媽,爹也沒……我就一個人,所以不知道要送給誰。”

江菱月拎着手提包,他伸手在衣兜裏摸,摸着了幾個鎳幣,可盛星轉過臉來,忽然瞪他,說:“摳死你吧。”

“我又不是老板,”江菱月說着,就把錢遞給小孩兒了,還問,“我能挑麽?”

是四月裏初開的杜鵑,水紅色的,一枝上頭三四朵,還帶一個未開的、小小的花蕾,江菱月清了清嗓子,說:“咱們這兒少有這個,可在四川的時候,見過漫山的,一大片兒,他們管它叫‘映山紅’。”

盛星忽然睜着眼,問:“你還去過四川?”

“幫少帥拿重要的東西,跟着別人去的,待了挺久,我還以為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不成……”

“不成什麽?”

盛星驀地安靜下來,他在想,并且邁開步子和江菱月并排走,花兒是不香的,盛星伸手奪過來,使勁兒嗅,說:“要是不回來,咱倆就再也見不着了。”

“你別聞了……”江菱月說。

又走到靜谧的路上去了,城北還遙遠着,可似乎誰也不着急到家,有什麽蟲的叫,微小又躁動,吟唱深春。

盛星怯懦地轉過臉去看他,問:“花兒能送我嗎?”

“你想要,那為什麽不買?”

“我買花兒幹嘛?”

江菱月逗他,說:“那這個不能送給你。”

盛星腆着臉第一回 冒險,就遭遇了一盆冷水,他因為尴尬而不敢擡頭,手上筋脈跳動着,将杜鵑花兒塞回了江菱月懷裏,說:“沒人願意要,我說笑的。”

江菱月再次心軟下來,他眼裏,盛星就那麽點兒小脾氣。

“幹嘛呀,我逗你玩兒呢,”少人的地方,電筒散着那麽一絲銀白的光,照在馬路上面,江菱月伸手環着盛星的肩膀,甚至湊近了看他喪氣的臉,說,“能不給你麽,我還能送誰啊?”

盛星害羞了,事實上原本的他極少這樣,可一剎那,不知道身在何處了,只有很近的體溫和呼吸,以及江菱月溫和的、帶笑的話。

“走吧,有話回去再說,要是碰上搶劫的就完了。”江菱月扯扯他的袖子。

花有點蔫兒,就如此草草地躺在桌子上頭,江菱月把滿水的銅壺拿上樓,又去桌上取茶葉過來。

盛星,從方才夜路上的心悸裏走出一步來,他說:“這真是我好朋友的家,他就在你隔壁。”

“所以呢?”江菱月不想提這事兒,因此含混着,沒好氣地問。

“太巧了,”盛星喃喃說着,他繞過桌子,在歐式的沙發上坐下,看着江菱月往青花瓷壺裏頭倒茶葉,問,“晚上喝這麽濃,不睡覺了?”

忽然,一聲尖銳的哭喊,從半開的窗戶進來了。

“肯定是漸寬又哭了。”盛星分析道。

江菱月把茶壺的蓋子摔到茶幾上去,他看着盛星微紅的漂亮眼睛,蹙眉,說,“咱不說這個吧,有什麽可說的,我可是一點兒都不喜歡孩子。”

盛星把茶壺蓋子撿起來了,握在手上邊兒,他說:“我特喜歡。”

滾燙的水澆進茶葉裏去,泛起一陣沁人的香,茶湯兒是紅色的,苦澀可上瘾,盛星還沒喝,他端着杯子吹,說:“你太糙了吧,這麽好的茶,用這種破杯子……幫我找紙,我得記下了,給你買茶具,還得來——一頂蚊帳。”

“這杯子挺好啊,拿着特別順手,舊是舊了點兒……不過的确是精致的物件兒。”

“破了都,還精致。”

“是不是覺得我家寒酸?”

“沒那麽大膽子,我挺慫的,”盛星用唇尖嘬了口茶,他把杯子放下去,說,“太晚了,我不用回去了吧?”

盛星眼尾和臉頰原因不明地水紅着,像染上了映山紅花海的色澤,他用漆黑的眼睛盯着江菱月的鼻尖,問。

江菱月的心髒,開始了更迅疾的躍動,他深呼吸了一次,又一次……從沙發上離開,站着回答:“你躺卧室裏吧,我去樓下小床上睡。”

“擠擠呗。”盛星也驚異,他的喉嚨開始燥熱沙啞起來,因此,只能發出幾個并不嘹亮好聽的音節,像是黃豆掉進了棉花裏,不着邊際、輕飄飄、晃動。

躺下了,這一晚注定沒有睡眠,可能是那口茶太濃烈,因此心髒要從喉嚨裏蹦出來,盛星用鴨絨的被子蓋着半張臉,他說:“你把燈滅了吧,我困了。”

“咔噠”,江菱月扯了燈繩,這才站起來,把坐着的椅子移開,并且摸索到床邊來,他自己扯了床初夏的薄被,說,“睡吧,已經晚了。”

“你蓋那個冷不冷啊?”盛星悶着聲兒,問他。

“冷什麽呀,立夏了,我熱都來不及。”

“哦。”

“快睡吧,嗯,茶你也沒喝呀,能睡得着。”

盛星背身去躺着,被江菱月捂着了耳朵,他不明白這是什麽動作,可感覺得到是親昵又溫柔的。

“你說你,”盛星沒敢動,他借外頭進來的一絲光,看着床單上的碎花兒印子,低聲道,“夜裏泡茶幹嘛,誰喝得了啊?”

“我喝茶從來不失眠的……”江菱月說話的音量越來越小了,他輕咳了一聲,忽然貼住了盛星的背,嘴巴湊到他耳朵邊上來,說,“可是從你家出來的那段時間,我想你,所以失眠,還去找西醫開藥吃。”

盛星靜默着,用了挺大力氣,将鴨絨被子的一角攥成團。

江菱月十分急切,又略微蠻橫着,将胳膊伸進他被子裏去;攬他的腰,抱緊了……盛星居然不敢出聲兒,他咬着自己的拳頭,輕輕轉頭,想看他一眼。

“讓我抱會兒你。”他幾乎是在懇求。

窗外頭是風吹樹搖的聲音,天暖了,于是,裹着被子腹背緊貼的此刻,總覺得越來越燥熱,盛星甚至出了滿背的汗,他這才倔強地動一動脖子,問:“你怎麽了?”

“想你了。”

“可是你抱得我——好熱,我都出汗了。”

江菱月愈發地往上湊,陳年床板被晃起微小的“吱呀”聲,盛星聽見他說:“我也出汗了。”

慌張裏,那些淩亂的記憶閃出一頁來,在盛星腦子裏鋪開,折枝那天湊在他耳朵邊上笑,壓着嗓子說:“你倆人,不會天天在被窩裏幹好事兒吧?”

盛星赤0裸的腳心,踩在了江菱月穿着睡褲的膝蓋上。

“這樣真的應該嗎?我今兒就是來看看你的房子,杏兒還沒熟,我來還能幹嘛呢……我以後不想來了。”是心裏話,不過是語意倒轉的心裏話,盛星垂眼往被子上瞄,頰肉都在微笑中提起來了,他膩着嗓子,說道。

江菱月把薄被子掀了,擅自躺進寬大的鴨絨被裏頭,他把人松開了,就這樣躺着,不說話。

盛星又說:“我真的不想來了。”

“那就不來吧。”江菱月翻身,躺平了,說。

眼前頭的夜,不十分透光兒,越瞧越看不見什麽,模模糊糊的;盛星很快地坐了起來,他轉頭看着江菱月,然後,把自己心口上衣服的料子抓住了。

倆人不知道一切怎麽繼續,該逾越的似乎早就逾越了,但又像是隔着什麽;內心裏的激動、內斂、熱愛……盡數爆發,調和成豔色的酒。

盛星臉上沒多少表情,他緩慢地躺下去,忽然溫馴起來,自個兒攀着江菱月另一邊兒肩膀,躺到他臂彎上頭去。

“就這樣吧。”他輕輕地,像是在說什麽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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