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長空無酒綠
小街上的舞廳與酒館,迎來了绮麗的漫漫夜色。
燈箱閃着亮邊,像懸在空中,又如同金色的葉子們,鑲嵌在路旁的槐樹枝上。來往的男男女女喧鬧,是潇灑瑰麗,抑或嚴肅文靜。
江菱月想拉盛星一把,于是他在洋車旁端站着,有些恭敬地伸手上去。
“幹什麽啊你?”四處喧鬧,因此盛星震驚與羞怯的話語散不開,他忽然腼腆起來,于是拒絕道:“我可不是殘廢,長腿了。”
“伸手,趕緊的。”
江菱月是固執,他頭發被風吹得輕舞,在熱騰騰的夏夜裏,既是完成一個使命般虔誠,又焦慮地皺着眉頭。
盛星機敏地從另外一側跳下車去,他上前抓着江菱月的袖子,微笑,說:“走吧,上裏邊兒去。”
白盤子裏盛煎過的牛肉,然後使刀叉吃,領結一絲不茍的服務生,恭敬地将紅酒斟上。
江菱月鬧脾氣般擡起眼,忽然有些吞吐地問:“你,幹嘛不讓我牽?”
流暢的鋼琴圓舞曲在耳畔響着,透過窗能看見燈火通明的街市、擁擠人潮,還有來來往往的汽車。
盛星收回了視線,屏息,問:“這麽記仇?我說了我有腿,能自己下來,麻煩什麽呀,你還能為這個生氣……”
“沒生氣。”江菱月咀嚼一塊肉,并且,順盛星剛才的目光注視,他沒看清什麽,只覺得對面舞廳的門頭晃眼。
餐廳裏的鋼琴聲音停止了,鄰桌兩位漂亮小姐正吃着銀色餐具裏頭的冰淇淋,忽然,盛星站了起來,他湊到江菱月耳畔來,說:“去下兒盥洗室。”
“好。”
盛星忽然難解江菱月有點幼稚的頑固,他不知道該憂慮還是要笑;溫水龍頭被旋開,盛星洗掉手上細微的酒漬。
外邊兒有人說話,大概是一些膩膩歪歪的調情言語,還有來自街上的、隐約的汽車喇叭聲,鋼琴又開始演奏了,應該是換了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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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意的瞬間裏,一聲沉悶槍響。
頭頂華麗燈具泛着黃光,盛星覺得背上出汗了,他似乎從沒體驗過此等境界的懼怕,那些優柔的、浪漫的、喧嚷的聲音均在一瞬間化為纏成一團的尖叫,盛星想往外去,可忽然被人捂起嘴,拖到裏間去了。
好在他看清楚了臉,環在腰間的手臂在更加猛烈地收緊,江菱月這才貼到耳邊來,低聲說:“從街上往裏頭開槍,有人要殺我。”
“你有沒有受傷啊?”
“沒有。”
江菱月靠在牆和木頭箱子的縫隙裏,還将驚慌的盛星攬在身上。
盛星開始猜測了,可在這之前,忽然像被灰白色的、無際的塵霾遮罩,他意識到自己和江菱月終究陷入了蠢蠢欲動的危機裏。
至于有關何人,盛星一時間還是答不上來,他有些痛苦,又因為江菱月的活命慶幸。
“可能是陳岳敏的什麽宿敵……你覺得會不會和少帥有關系,畢竟從他那兒走的。”盛星低聲講着話,細聽屋外逐漸平息的尖叫聲,他仔細地,将江菱月使蠻力的胳膊從肚子上拿開。
大概是太過恐懼和擔心了,從方才到此刻,江菱月恨不得把盛星粘在他身上。
“想暫避,就不能不回五湖園了。”江菱月惆悵,用遲緩的語氣說道。
盛星瞬間有些鼻酸,他腹部被江菱月勒得作痛,又忽然有了蔓延着的酸澀甜蜜,轉過身去,在暗光裏捧起江菱月的臉,盛星苦笑:“好……我送你走。”
“我的荍荍……”江菱月心口處滿溢的是愛慕與憐惜,他将多餘的痛苦壓下,只包含深情。
他們如同黑夜裏原野上不成熟的獸,在填滿塵土氣味的此處,完成一個纏綿的親吻。
餐廳側面近窗的椅子上,倒着位穿皮鞋洋裝的小姐,她前傾着趴在桌子上頭,太陽穴處有個淌着血的窟窿;冰淇淋化了。
傾倒的銀碗在掙紮後,終于滾落着,摔在了腳下的地毯上。
一頓酒沒吃成,小心又慌忙地趕去盛星家裏,江菱月這才坦白:“如果是沖着我,那就是打偏了,子彈從我眼前頭飛過去……可惜還是死了個人。”
他們找了廚屋的後窗逃出。
盛星正埋頭在櫃子裏,忙碌尋找着什麽,他粗喘着氣,說:“眼下也不能回頭看了,你今兒夜裏走,和輪子翻牆走小巷子,我讓他給你叫汽車。”
烏雲層層堆下來,悶熱的夜終究起風了,吹得頭頂上燈繩晃蕩,盛星将黑褐色的皮箱子打開,他又喊:“輪子,車叫好了?”
“稍等吧先生,就來了。”
“去倉庫裏頭搬梯子。”
“是,”輪子正在院兒裏,他忽然仰起臉,又說道,“要來雨了。”
“如果是往西邊兒,還有不少的路,”風更迅猛,盛星話音一落,就聽見遠處一聲銳利的雷,他把門掩上,從箱子裏給江菱月拿了錢,囑咐,“我知道陳老板不會虧待你,但這些是我給的,不一樣。”
不知怎的,盛星哽咽出聲,他飛速動手,将箱子扣上了,說:“拎着就可以,不沉。”
江菱月緊緊地扳住盛星的肩,他沉默半晌,終于說:“嗯,你費心了。”
“去沾染有些事兒,只是因為想要什麽,徹底無欲無求的人,才會什麽都不沾染,才會誰都不認識,才會沒有一點兒的恩怨。”盛星忽然領會到靈魂中不曾存在的什麽,腦袋有些疼,于是額頭靠到江菱月肩上去。
閃電是刀鋒般的銀光,總那樣毫無征兆地來,盛星抓緊了江菱月的外衣,他又咬着牙齒擔憂:“是不是得給你換身兒衣裳?”
“不換了,荍荍,”江菱月十分溫和地去攬他的頭,說,“天黑,又快下雨了。”
“回去吧,以後就在我家見,”盛星擡起臉,用深色的瞳仁望向江菱月,他抿了抿嘴,又說,“如果你有時間能夠回來……”
院兒裏有光的地方,能看見飛濺起來的、半人高的白色水珠,像一整片蒸騰在夜色裏的、燙熱的霧。
雨并非從零星漸漸往傾盆去,而是瞬間瀑布般灑落,輪子打了傘,預備喊江菱月上車,他不刻意地往虛掩的門裏瞧。
再一道亮色的閃電,像飄來的銀箔,映亮了屋裏人的臉,一雙俊俏又惆悵的青年,在豔情的貪食裏沉浸,恭敬中摻雜侵略……
雨、雷和風的聲音,将喘息吞沒了,因此僅僅剩下畫片般默然的吻。
輪子擡手抹額頭上的雨珠,眉頭正惶恐地糾結着;他緊張又震驚地背身,站好,這才擡高了聲音,喊:“車能走了,江先生。”
是盛星來開門的,顯然,眼眶裏頭沉着朱砂般通紅,他微微擡高了聲音,喉嚨有些啞:“走吧,你倆翻牆去,我就不送了。”
秦媽弓着腰順屋檐來,遞來包好的核桃酥,眯着昏黃的眼,說:“拿着路上吃,要走了是不是?”
“不遠,今兒晚上就能到。”其實這一刻,輪子心裏是慌亂又煩悶的,于是有些冷淡地沖秦媽說話,他顯然在思考別的。
江菱月拎着箱子出來了,他接了盛星遞來的傘,又忽然有些恭敬地伸雙手,将秦媽的點心接納。
輪子接過箱子去。
“你進屋吧,別亂跑。”江菱月對盛星說。
可回應他的不是點頭也不是搖頭,盛星眨了眨眼,有幾分純真,又有些呆滞,他向後退一步,眼看不遠處飛舞的雨水濺了江菱月滿鞋面。
“走吧,別耽誤了。”盛星慢悠悠說着。
江菱月決定邁開腳步到雨中去,輪子正殷切地為他撐傘,再一回頭,盛星已經将房門掩上了,因此只看見燈火耀眼的屋內,一個影子在晃。
雨不冷,甚至帶着夏季特有的溫暖,像是飽含着亟待開放的生機花朵,又有些苦澀了,因此響聲巨大又沉重。
第一晚,江菱月就想給盛星寄信。
旋轉式樓梯上,鋪着明亮的光線,是灰色紅花的地毯,踩上去,安靜,人進了雲裏。
江菱月擡起臉去,他鬧不清自己想瞧見點兒什麽,寬敞華麗的屋子,倒像是個密閉在園林深處的、壓抑的鳥籠;一臺巨大的、風格沉悶的西式的鐘,正優雅從容地轉動,像是心計頗多的人。
燈光也灑在江菱月顫動的眼皮上了。
他一整晚都是恍惚的,換去沾了泥水的衣裳,無意往外看的時候,卻見東邊兒天空早泛起玉一樣的亮色。
遠處一片新式洋房鮮豔整齊的樓頂,在愈來愈濃的霞光下頭,像是張張染滿脂粉的、名旦的臉。
大概算不上是長空澄澈的天氣,雨後,幾縷輕薄雲彩正花朵般泛着紅色,天逐漸亮了,江菱月從書房過分華麗的書架上尋見了信紙。
他屏息又吐氣,着實有些惆悵,鋼筆順暢地流出墨水來,文字傾訴心意;江菱月有些憋悶,他不明了自己現時的處境,不知昨夜的一腔是開端還是結束
好端端一個人,得了愛情又求事業,在此時看,倒變得有些狼狽不堪了。
太陽慢悠悠浮出雲海,大地回溫。
紙上頭寫着——
“朝陽正興,別時少言,天炎無眠,此予書一封。
昨夜從家中來,有傾盆暴雨,荍荍為我雇車,因此免收勞頓。此時已經身在五湖園中,一切順利平安,希望你注意身體,工作莫要過分辛勞。
重逢已經有那麽些時間,沒預料你我會結如今之好,當年因故從曉昏班走,我同樣沒預料會得你的好處回去。上臺不算我的長項,心太躁因此一切遠不如你,走了也好,即便辜負荍荍一片好意,但也不想混天度日。
來五湖園說是為我學有所用,事實上有可能源于當下世道難猜,于是想得一些便宜家産,和你過安靜生活。
你想過嗎?我忽然想多問幾次,荍荍,你是否幻想過美麗的未來呢?
我在等你的回信。
暑來難挨,情熱如火,請先生記得敗火納涼,謹防中暑,思念不止,順頌雙安。”